文 宗玉柱
一個消息讓社員們心里都癢起來。
后來二孩咧著沒有牙的嘴說,那個不能叫癢,反正,你想,整個冬天加整個春天,沒吃上一頓飽飯,聽說牛病的沒法治,誰能不高興呢。
那天耕完最后一垅地的老黃,摘脫犁杖后四肢顫抖著往牛棚那邊挪。二孩是負(fù)責(zé)放牛的,喂牛自然也是他的活兒。人沒有什么吃的,春天里,牛卻有。二孩羨慕地看著牛槽子,竟然看到一??ㄔ诳p隙里的黃豆。
二孩找了根鐵絲,費了好大勁才把黃豆摳出來。老黃看著被摳成兩半的黃豆,被二孩托在手里當(dāng)做寶貝反復(fù)看,很不滿地“吽”了一聲。
后來二孩說,他把一半黃豆塞進自己嘴里,另一半給了老黃。那是它一生最后吃黃豆??雌饋砗芗?。
聽者似乎看到人和牛都在細(xì)細(xì)咀嚼的場景,嘴里不禁涌出唾液來。
那天會計問隊長,怎么辦,郝獸醫(yī)回去時跟我叨念,最好能給他留一只牛蹄或者尾巴。
隊長慘然道,等胡屠回來再說,我讓人捎信兒給他了。
年近七十的胡屠接到信兒,拿起屠刀往回趕。對胡屠來說,只有刀不離身,且保持足夠鋒利,他活著才有勁頭。當(dāng)然,因為社員太多了,大概分不到小塊牛肉,也就是說,即將有牛肉湯喝,這個春天也算喜慶,總比賴在大女兒家不走要強得多。
老黃躺倒的姿勢像一條狗,二孩眼淚汪汪地蹲在一旁。隊長坐在馬扎子上,旁邊破桌子擺著茶壺、火柴和煙笸籮。他顯然是守在這里很久了,見到胡屠,把煙袋嘴從嘴里抽出,咳嗽兩聲嘶啞地問,咋才到?
有點走不動,你知道我去年還不是這個樣子,我閨女家多我一口,更不管飽。
胡屠喘息著從腰里解下一個尺把長的布包。
隊長說,你看吧,如果行,就讓人都來幫忙。
隊長說幫忙,其實是讓大家監(jiān)督,要不然社員中編排出有人藏私的話,不好辦。
胡屠扒著老黃還在瞪著的眼睛,和它對視了一陣兒,又掀開它的嘴,聞了聞,說,沒救了。
隊長在桌腿上用力磕了煙鍋,沮喪道,廢話,郝獸醫(yī)說不行,神仙也沒法子,又沒讓你說這,你告訴我,能下刀嗎?
不能,還有氣兒,有氣兒就是沒死,沒死動刀,就是殺活牛,這個犯法。
會計說,我們再等等,等明天,它自己咽氣吧。
二孩趕緊插話,對,說不準(zhǔn)兒還能緩過來,它小的時候就病過一場,躺了兩天就活蹦亂跳了。
社員們沒斷著來看老黃,老黃以為是來跟它道別,每次有人走近,都吃力地抬起頭以示感激。過了幾天,來的人全開始焦躁。
它還沒死,它活著也白活,不要喂它吃的。他們都這樣囑咐二孩。
它早就不吃東西了。二孩感到委屈。
老黃忽然懂了,眼中流出幾顆渾濁的淚滴。
再把腰帶緊緊,地不能荒,糧食下來,我們天天吃飽飯。隊長在人堆兒里振臂吆喝著。
地不能荒,可是沒力氣啊,我們啥時吃上老黃的肉?一個社員急吼吼問。
可是,它還不死,它要是現(xiàn)在就死該多好,等哪天,啥時是個頭?一個婦女大聲說。
隊長恨恨地瞪她一眼。會計悄聲道,胡屠每天都在那兒蹲著,要不別等了,我們叫它死吧。
二孩抓著胡屠的手哀求,胡爺,它還有氣兒,還有氣兒,還有氣兒。
胡屠攢了攢力氣一甩胳膊,老子知道它還有,老子手生了,先比劃比劃,小心刀割傷你。
隊長終于說,二孩你去把大家喊來。
眾人圍著老黃,圍了好幾層,人影投在老黃身上,幾只隱匿在牛毛深處的小蛾子感到異樣,從里面鉆出來,又在牛毛尖上爬幾步,扶搖飛去。
蛾子大概就是老黃的魂魄,它們飛走后,老黃長出一口氣。眾人低聲叫好,到底是等到了。
胡屠拿出刀子叫,二孩,把牛頭捧住。
會計不住地惋惜,早幾天,不會瘦成這樣,還會多幾斤肉。
隊長說,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