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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凰木

        2021-11-12 16:02:33◎郭
        散文詩 2021年23期

        ◎郭 輝

        瑪達(dá)瓦斯卡山谷

        空曠是與生俱來的。

        大空若無,不著邊際。卻有火焰一般燃燒的熱度,金子一般透亮的成色,從里往外,四處彌漫開來。

        讓空更空。

        我像一根蜂王的尾刺,深深刺入。甜蜜的痛感,滿滿的幸福感,浸淫在一片無窮無盡的遐想之中。

        溪澗流水散淡。巖石上的風(fēng)放慢了思緒。

        不知名的鳥兒長聲連著短聲,語焉未詳。

        闊葉們邁著小舞步,跳下了黃金冠。仿佛是得到了神啟,葉面上的反光冉冉升騰,在半空之中、林梢之上,如同出竅的靈魂,素面朝天。

        忽然,一只毛茸茸的野兔子,從不可知處跑了過來。

        它半蹲在樹杈之間,朝我搖著耳朵,眨著眼睛,憨態(tài)可掬。嘴唇似乎也在張合著,幾多無言之言,是在向人類示好么?

        大自然的善意,歷久而彌新。我不由得輕輕地呵出了一聲。

        是欣然領(lǐng)受了,還是驚恐了?野兔子一轉(zhuǎn)身,蹭蹭蹭蹭地就跑了,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多么好!這大山谷,這即有即空,這有我無我之境。

        今天,我逃離了過去的自己。這才是我所——

        暗戀的生活!

        鳳凰木

        死去多少年了?

        橫臥在蔚藍(lán)色的圣約翰湖畔,樹皮,樹干,樹根,全都枯干了,焦黑焦黑,如同野火焚燒之后,殘留下的一架骨骸。

        曾經(jīng),比彤云烈焰還要熾熱的花冠,早已灰飛煙滅,沒入了虛無,卻依舊孤傲而又固執(zhí),懷著一顆不死之心!

        水岸之間,這一棵以鳳凰命名的原木,猶在掙扎著,在一寸一寸拚命地挪動(dòng)著,欲把僵硬的軀體、死而未僵的意念,伸進(jìn)大湖之中。

        要吸水。

        要振翮重飛。

        是不是神的旨意?看哪,一群膚色各異的孩子,從這個(gè)夏日的入口處,咚咚咚咚跑過來了。

        湖邊的樹干,像一塊磁鐵,吸引了他們;又像是一只臂膀,摟住了他們。

        他們揮動(dòng)著小手,喊著,叫著,笑著,上上下下,蹦蹦跳跳,打打鬧鬧。

        幼小的、單純的、圣潔的快樂,如同清風(fēng)一般掠過了水面,感染得整個(gè)圣約翰湖,都如醉如癡。

        老與幼,或許前世,或許今生,有過夢幻之約。

        鳳凰木呵,如果是圣約翰湖緊緊握著的一管橫笛,孩子們,就是天神特意安排的一枚枚彩色的指頭。

        按動(dòng)著,蹦跳著,抑揚(yáng)頓挫,給死去多年的生命,吹奏出了——多么鮮活,多么繽紛的暢想曲!

        黑雁行

        它從圣湖之中,叼起一簇簇藍(lán)色的水花,沖洗自己用黑鐵鑄造的翅膀,和翅膀上永無止境的翱翔。

        一飛沖天!

        由近及遠(yuǎn),在天欲雪的大寫意中,它那么遼闊地叫著。

        讓地平線聽見,讓冬天的心臟聽見,叫阿崗昆低下了銀白色的山巒。

        草木的蕭瑟又加重了幾分。

        所有的風(fēng)都是冷色調(diào)的,從不可知處刮了過來。呼呼呼呼吼叫著,尖刻而又鋒利,奔行在大野之上。

        就像是一個(gè)持刀者,一邊狂跑,一邊喊著仇人的名字。

        它緊一緊羽毛,偏偏就迎著風(fēng),沖刺了過去!

        就像是神,交與長空的一支令箭,更像是上蒼,給天地間懸下的一顆孤膽。

        是要去尋找同伴,還是受惑于臆想中的一處秘境?

        它拼盡全力地飛動(dòng)著,不想停下來,也不會(huì)停下來。一雙爪子貼住胸腔,顫抖得越來越劇烈,巨大的疼感,反倒使它愈加義無反顧。

        烏云四散,火花四射!

        慷慨以赴。不思?xì)w。無懼死。

        黑雁呵,它昂昂飛在一場——大雪暴的前面!

        閃霍霍

        是不是一個(gè)倔脾氣的孩子,站在黑暗之中,突然發(fā)出了一聲哭喚?

        是不是草原上暴烈的牧馬人,毫無征兆,憑空甩出的一記響鞭?

        藍(lán)兮兮的,奔來得多么匆忙而短促。

        忽地一亮相,旋即就退入了沉重的黑絲絨大幕里。但恍惚間,分明又永久地凝結(jié)在了虛空影像中。

        剛性的大隱若無的生命呀,早就暗戀上了這個(gè)雨水多發(fā)的時(shí)節(jié)。

        先來看函數(shù)概念:一般地,在一個(gè)變化過程中的兩個(gè)變量x和y,如果對于x的每一個(gè)值,y都有唯一的值與它對應(yīng),那么我們稱y是x的函數(shù),x是自變量.

        從自己的身子里,取出轟隆作響的骨頭,在天壁之上,種下一株通體透明的火炬樹。

        一身靈性。

        霍霍然——抽芽,發(fā)枝,長葉,開花。

        霍霍然——驚艷天下!

        性格是魯莽的,完全忽略了本性中的自我,這其實(shí)就像是一把寒氣逼人的劍,憑空一揮,就劈開了萬事萬物內(nèi)心深處,所有關(guān)于春天的記憶。

        而自己,卻甘愿——

        瞬間消亡在記憶之外。

        雪上的影子

        日光斜照,用看不見的鋒刃,從我的身體里,剝下了一道影子,扔到雪上,就像是誰把一筆墨痕,描畫在一頁白紙上。

        瘦長,單薄,與過去并沒有什么兩樣。

        只是稍黑一些。

        然而,當(dāng)我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久久凝視著,卻感到那黑色的影子,有了不同往常之處——在晃動(dòng),在戰(zhàn)栗。

        是不是因?yàn)楹L(fēng)吹,天太冷?

        是不是因?yàn)橐簧砗冢岳⒂谶@一片無窮的白,這一片無窮的光潔?

        更甚者,是不是因?yàn)樽陨硖珓輪瘟Ρ?,捎帶不出也摒棄不了骨子里頭,哪怕小到不能再小的那一些妄念,而在深深自責(zé)?

        我再一次久久凝視。

        仍然看不到五官,仍然還是那一個(gè)平面。而且,仍然是背對著我與整個(gè)世界。

        有正面嗎?

        影子不回答。或許,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雪野平緩,雪域遼闊。

        我開始走動(dòng)了,影子跟著我,也開始移動(dòng)了,或伸,或縮,或短,或長,一直與我不棄不離。

        我踩得雪吱吱嘎嘎響,影子一緊一緊地,也仿佛在吱吱嘎嘎發(fā)響,還仿佛在痛。

        背對著光時(shí),影子會(huì)走到我的前面;

        面朝著光時(shí),影子就專心專意,默默跟在我的后面……

        阿崗昆的鳥鳴

        四月有約。

        阿崗昆的林子里,那些紅胸脯的鳥兒,首先醒來的不是飛翔,而是——歌唱。

        脆亮脆亮地啼叫著,此伏彼起地應(yīng)和著,宛如一掛掛一掛掛,一串串一串串露珠兒,通透,明凈,靈動(dòng),蘸滿了早春的鮮味兒和嫩綠嫩綠的歡樂。

        抖落下來了——

        引誘得那些急不可耐的花精靈,都踮起了腳尖兒,探頭探腦。

        在楓樹桉樹青岡樹的枝丫上,挑起苞點(diǎn)兒與苞點(diǎn)兒,爭先恐后地打鬧。

        也有的會(huì)碰上石頭,堅(jiān)硬如鐵的魂靈,會(huì)因了這些柔媚之音、婉約之韻,突然生出來一陣陣輕微的戰(zhàn)栗。

        還有的會(huì)在藍(lán)錦般的溪水里,順流而下,被一群一群魚兒爭搶著,銜住了,然后亂游亂竄,像喝多了酒……

        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我是多么喜歡——

        聽這些不用翻譯的語言。

        沒有詞根,沒有詞性,沒有隔膜與疏離。只有人類所共同擁有的音頻與律動(dòng),快感與美感。

        一聲聲,一聲聲,就像是神,給普天之下播撒的福音……

        第一片楓葉

        樹干如鞘。

        黎明時(shí)分,春風(fēng)發(fā)力,嗖地一聲,就抽出來了第一片楓葉。

        那么細(xì)嫰而又微小,卻對著季令昂然宣示——

        我來了!

        話中有鋒芒,有霜刃,所割出的是看不見的血和通感,叫冬日像一只被扎破了的氣球,一下子癟了,痩了,變得無足輕重。

        這一只剛剛冒頭的綠雀兒,噙著激動(dòng)的淚花自行生長,并且借助和風(fēng)喜雨,梳理了欲飛不飛的翅膀。

        將一顆雀躍之心,棲落于早春最合適不過的一處坐標(biāo)上。

        仰面看上去——

        多像是懸掛在空間的一個(gè)足跡,纖弱,瘦小,微不足道,卻必定會(huì)前程遠(yuǎn)大,一派紅火!

        又像是一瓣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嘴唇,微微抿動(dòng),無聲吟誦著對一棵樹、一片林子、一座山岡的贊美辭。

        大道自然,大道行思。

        更像是揮動(dòng)著一面令旗,為了未來,再不四下走動(dòng),而只是一心一意,排兵布陣,集結(jié)綠色,喝令——

        萬象更新!

        在五月的寬松處

        一只黑松鼠,蹲在綠草地上,蹲在五月的寬松處。

        善模善樣,多么像是動(dòng)物世界的青衣居士,正在打坐、修行,正在向著肉眼凡胎看不到的神明,拱手作揖。

        滴溜溜轉(zhuǎn)動(dòng)的眼睛里,目光有斤有兩,有聲有色。是不是讀懂了——

        草地上朵朵紫花秘不示人的好性情。

        小耳朵半弓著,隱隱地,能聽到尼亞加拉大瀑布,從云縫里遺漏下來的一聲聲浩嘆,一句句天啟。

        卻不為所動(dòng)。

        只是自顧自地,擺動(dòng)著長長的尾巴,宛如一把撣子,刷過來,刷過去,把這個(gè)平平常常的日子,刷得更白,更亮,也更富于質(zhì)感了。

        我悄悄地靠上去。

        向前一步,它不動(dòng);又向前一步,仍是不動(dòng)。三步,五步,越來越近了。

        待我剛要舉起相機(jī)抓拍,它卻突然直立起來,一扭身子,嗖地一下溜走了。

        在綠意盈盈、看不到邊的春光大寫意里,就如同黑亮亮的一個(gè)逗號(hào),一個(gè)快閃,了無蹤跡……

        八十五級(jí)臺(tái)階

        木質(zhì)的,鐵灰色,像懸掛在林子里的一首詩。

        間或有小灌木嫰綠的枝丫,從空隙處探了出來,將一些細(xì)小影子,淺淺地雕在臺(tái)階面上,不似修辭,勝似修辭。

        鳥鳴如珠,押著韻。

        滿山滿谷的綠,濃得是化不開了,愈覺得情景交融。

        我拾級(jí)而下。

        一晃就人到中年了,一晃就該順應(yīng)自然,自上而下了。

        風(fēng)光在上。

        往下的路,怎么走?

        可否用一把鉛色的錘子,時(shí)不時(shí)敲一敲膝蓋,腿骨里的鈣質(zhì),會(huì)不會(huì)彈跳?會(huì)不會(huì)凸顯在步履之中?

        或者系一架計(jì)步器,既叩問來日的未可知,偶爾又扭頭回望,有沒有一些大意境小意境,止步不前?

        每走一步,我感到臺(tái)階就相跟著微微地顫動(dòng)一下,接著,整架木梯似乎也相跟著微微地顫動(dòng)了一下。

        是不是感受到了我的心緒,起了共鳴?

        春花夏草,皆是佳構(gòu);秋實(shí)冬藏,或?yàn)榉P。

        人生如是,其趣亦美,只是——讀一行就少一行了。

        我一邊走著,一邊在心里記著數(shù)字,五十六,六十六,七十六……

        終于走下了八十五級(jí)臺(tái)階。

        道是千帆歷盡,卻是豁然開朗!

        ——鱒魚湖,一面偌大的藍(lán)鏡子,一個(gè)通靈的詩眼,在余音裊裊、神光隱隱處,攬盡弦歌。

        裁春記

        橘黃色的剪草機(jī),狀若祥云,翩若游龍,在寬闊的綠草地上往返穿梭。

        又一次裁剪春光。

        春光好,卻有一定之規(guī)。成千上萬瘋長的雜念,必須消下去,不能由著性子來?;罹鸵畛鲋刃?,活出章法,活出成色。

        人間的真浩蕩。

        在既定的背景下浩浩蕩蕩推進(jìn),草葉紛飛,草籽旁落,草香四溢。

        多么像是一場毫無勝敗懸念的小規(guī)模戰(zhàn)爭。鋼鐵的颶風(fēng)刮過之后,每一棵草都短了,都禿了,也似乎都瘦了,小了。

        大千世界,確實(shí)存在著嚴(yán)厲的善行!

        但茵茵綠草,早已內(nèi)心強(qiáng)大了。

        ——修剪一次,就精神一次;打理一回,就飽滿一回。

        成長中的美,有時(shí)候,尤其需要整齊劃一。

        云看到了,風(fēng)看到了,白鴿看到了,黑雁看到了,花花木木也看到了。

        萬事萬物皆有眼睛,都打量到了。

        必會(huì)心悅誠服;必會(huì)有一個(gè)巨大的心得——

        春天,也需要修理!

        暮雪之光

        樹木虛靜,鳥雀歸林。

        那么多六邊形的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趕在夕光斜照之時(shí),飄落于圣詹姆斯教堂葫蘆形的金頂之上。

        雪落無聲。

        至圣至潔的白呵,卻因了黃金般的底色,而發(fā)出了共鳴。

        細(xì)微若無,卻又無遠(yuǎn)弗屆。

        把最素凈的情思,托付與神,融入——對天,對地,對人,對萬物的贊美之中。

        薄薄的、小小的心,無寒,無冷,無牽,無掛。此刻呀,甚至還有了莫名的暖意。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幾錢重的命,常常轉(zhuǎn)瞬即逝。

        這有什么要緊。偌大的世界,來過了,走過了,哭過了,笑過了,生過了,死過了,生命之旅就不會(huì)沉陷。

        就有了——光!

        抽筋記

        紅鯉白鯉黑鯉,非紅非白非黑的雜牌鯉,喜群居,富于繁殖。尤其生性活潑,隸屬于魚類中的憤青。來勁了的時(shí)候,飛身一躍,能跳過丈八龍門——

        所有魚類都難以企及的高度。

        從唐詩里,宋詞里,游到如今的江河湖泊,依然是活蹦亂跳。

        有零星一支隊(duì)伍甚至飄洋過海,被冠名為亞洲鯉,據(jù)說已在異域泛濫成災(zāi)。

        那里食趣極端落后,不屑去撈捕,也不敢去吃。

        不知道那一尾尾鯉魚,其實(shí)是美味,只是肉身里藏著神諭與機(jī)巧——要抽筋。

        我抽過。

        握一把利刃,于鯉魚腮下的要害地段,一刀下去,立即就淡淡見紅了,然后抹去血水,便可見開口處,有一點(diǎn)線頭一樣的白。

        用拇指與食指的兩枚指甲,將其緊緊夾住了,順著手勢,徐徐往外一提,就拔出了一線白,一線不益于人類身體的條形隱患。

        置放于砧板上,軟軟的,蔫蔫的,就像是有形有狀的一個(gè)絕望。據(jù)此,食無恙。

        筋被抽出的瞬間,我看到,鯉魚的半僵之體,竟然驀地一動(dòng),一抖,一痙攣。

        死猶不甘……

        含笑花

        兜腮胡子,大墨鏡,淺紅淡綠相間的坎肩。

        他,正驅(qū)動(dòng)桔黃色的剪草機(jī),為多倫多姍姍而來的春天——理發(fā)。

        我恰好路過。

        迎面而行,那一片轟響著的云,相隔老遠(yuǎn)就停下了。他從剪草機(jī)上走下來,駐足草坪,向我,一個(gè)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路人,行注目禮。

        走到跟前,我分明看到,他四四方方的臉上,掛滿了笑意。

        自然,清純,澄明。仿佛還溢出了點(diǎn)點(diǎn)暗香。

        就像是一朵盛開著的含笑花。

        無需開口,說一句彼此聽不懂的語言。有微笑——就夠了。

        世界上所有的微笑,都是不用翻譯,便直達(dá)心靈的!

        說輕,輕若飛絮;說重,重若金石。

        這是春天最美最好的饋贈(zèng)!

        如同一管神器,瞬間,就抽空了人間的隔膜……

        融雪的日子

        融雪的日子,陽光格外純情。

        普照天下,晶瑩透亮,給多少仰望者的目光,注入了明媚與溫暖。

        陽光,陽光,你是目光的母親呵!

        為了這個(gè)聯(lián)想與比喻,我置身于融雪的過程之中,流連忘返。

        ——漫天的金黃。

        ——無邊的潔白。

        我將眼睛對準(zhǔn)太陽,流淚的感覺突如其來。

        融雪,是一個(gè)美麗的、快樂的、而又略略帶有遺憾的過程與事件。

        在這一天,陽光融雪成水,目光也融雪成水。

        雪光水色,一同進(jìn)入了大地深處。

        時(shí)序更替。

        眨眼之間,太陽更暖,春風(fēng)又綠,季節(jié)換了新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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