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鱈彥
一
噴乎是我弟,我姨家的孩子。因為我家對他家照顧比較多,對我們家的人就比較親。
噴乎特別愛說話,和他在一起,不怕冷場,不阻止他的話,他能給你噴上一整天。什么最近物價比較貴,村里的選舉有貓膩,張二家的家里不太平……因為太愛說話,沒邊沒沿,村里人都叫他噴乎,或者大噴乎。
噴乎已經三十四歲了,還沒有成家,這在農村怎么說都是大齡青年了。
很多人都說噴乎傻。但你說他傻吧,他對家人特別親,特別對他哥哥的兩個孩子,尤其親。說他精吧,他做事又向來不靠譜。記得有一年過年,他帶著侄子、侄女來我家串親戚,一家人坐一起吃菜喝酒。他端著酒走到我愛人面前:“姐夫,你回來少,這次好不容易碰上了,咱倆得好好喝一杯。”他一向酒量不行,還沒等我開口,只見他仰起脖子咕咚就把整杯酒倒嘴里了。“酒量不錯?。 蔽覄傁敕Q道幾句,他歪歪扭扭離開桌子,走到客廳沙發(fā)邊,倒頭睡著了。特別沉,怎么喊也喊不醒。
噴乎這一覺睡的時間可真不短,從中午一直睡到了晚上八點多。其間我姨不放心來看過他,但還是叫不醒。后來還是硬把他叫醒,把他送回去了。就隔壁村,也不遠。
二
噴乎學歷不高,初中沒畢業(yè)。輟學的原因一是他不想上學,另一方面是他初一時出了一場車禍。噴乎做事沒譜,這是他從小就顯現出來的特質。
初一那一年,噴乎“學”會了開拖拉機。說是學,其實是偷開。趁姨夫不注意,他就上了駕駛座,姨夫在下面喊,但他怎么也停不下來。拖拉機突突地順著陡坡就下去了。車翻了,并且著了火,噴乎被壓在車底下。等鄉(xiāng)親們把噴乎救出來的時候,他身上已經燒得不成樣子了。
縣醫(yī)院看不了,直接轉去了市醫(yī)院。我媽去醫(yī)院看了他,回來就掉了淚,說:“身上沒一塊好肉?!薄拔乙棠兀克趺礃??”“你姨很傷心,但也恨得咬牙,從小到大他就沒讓你姨省過心?!?/p>
出院后,噴乎成了跛子,左腳不靈便,一拐一拐的。因為身上的傷疤,即便大夏天他也是長袖長褲,不愿讓他的傷疤示人。每次見到他,他都咧著嘴笑,還像從前一樣,給我說一些他認為的“趣事”。我有時候也納悶,他怎么那么沒心沒肺。
姨對噴乎的“話多”特別不滿意,一次集市上噴乎和賣耗子藥的噴上了,周圍圍了一群人在看熱鬧,姨拉噴乎趕快走,太丟人,后來特別反感地大叫:“你能不能閉嘴,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周圍人又是一頓笑。
對于噴乎的未來,姨和姨父都很擔心,他們不知道沒有學歷、身體不好、滿嘴跑火車的噴乎能有什么未來,于是他們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噴乎的哥哥榮身上。
榮絕對是個人精。說話、辦事,頭頭是道,讓很多大人都止不住的夸贊。別看他只比噴乎大三歲,但那說話的條理、邏輯,考慮問題的周全,直接把噴乎甩出了十萬八千里。
因為兩人的區(qū)別,逐漸家里就有了分工,凡是大家族之間的走動、禮節(jié)上的來往,都由榮來做,噴乎的職責就是“少惹事”。
榮雖然很聰明,但對學習不熱心,初中畢業(yè)就不上了。農村孩子結婚早,不上學就考慮結婚唄。沒幾年,村里人就開始給榮介紹對象了。這次介紹的對象是我高中的同學霞。姨夫蹬著自行車來問我那姑娘怎么樣。
姨夫很開心的樣子,頭發(fā)還像往常那樣蓬松,但分明又有一種新生活即將到來的欣喜與憧憬,連帶著頭發(fā)也活力四射,像要直插云霄似的?!案咧挟厴I(yè)生!高中畢業(yè)生!”姨夫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與他大四方的臉配在一塊,挺有意思的。但最關鍵是我沒見姨夫這么開心過。
姨夫對文化是很看重的,差一分沒有考上大學,因為年齡不小家人催婚,結婚后在村里教書,所以他對高中畢業(yè)生都高看一眼。
霞是沒問題的,上學時在一個班,雖交集不多,但也屬于本分善良的姑娘。姨夫對這門親事十分上心。他蹬著自行車去霞所在的村打探情況。村里人都說他“陰陽”,陰陽是我們那里的方言,啥意思呢,就是比較怪異,與常人很不相同。
“考察”工作結束后,婚期就提上日程了。榮在二十歲時結了婚。
別看噴乎特別不靠譜的樣子,對嫂子還是很敬重的。每次來我家,一口一個嫂子如何如何??吹剿麄円患移錁啡谌诘臉幼樱覀兌继嫠麄兏吲d。
但誰料事情就起了變化呢。結婚第四年,榮出事了。在一個路口拐角處,一輛外地大貨車撞上了他的摩托車,還沒到醫(yī)院,榮就去世了。
姨聽到這個消息后,當場暈了過去。姨父癱在地上,眼神發(fā)呆,像遭了悶雷。醒來后,姨撕心裂肺地哭,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姨夫頭發(fā)全白了,牙齒也掉了兩顆。天降橫禍,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噴乎也傻眼了,以前總覺得有哥哥在他前面給他頂著,什么事都不用他操心,但轉眼之間他成了家里唯一的依靠,他能頂上來嗎?他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恐慌。
那年暑假,我回家見到了噴乎。他還想笑,但掩藏不住內心的憂傷。當我們兩個人獨處時,他對我說:“姐,你知道嗎,我家里這個樣子,我想去南方打工,多賺點錢,但我又不放心我爸和我媽。我爸自從我哥出事后,就沒有笑過。我媽幾乎天天不說話?!蔽覄駠姾?,不要離開,你走了,家就散了。
第一次我看到了人生的無奈,我比噴乎大不了幾歲,二十一歲的他,承受了他這個年齡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上天就是這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誰能預料呢。
那個肇事的司機賠了姨家三萬塊錢。雖然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但我還是覺得太少了。想想,一條生命啊,何況那時榮還有兩個孩子,一個兩歲,一個即將出生。
姨家的日子該怎么過呢。或許是太傷心的緣故吧,姨和姨夫包了幾十畝地,離開了村子。吃住都在地里,把兩個孩子也帶到了地里。
都說噴乎不靠譜,但平心而論,噴乎在家庭變故面前做了他應該做的一切。榮出事后,噴乎說了一句讓一家人都很感動的話。他對痛哭流涕的姨說:“媽,你別傷心了。哥的孩子我來養(yǎng)!”雖然我們知道,噴乎能力有限,但能說出這樣的話,也的確不容易。姨看著噴乎,又溫暖又心酸。
雖然噴乎說養(yǎng)侄子侄女,但他拿什么養(yǎng)。腿腳的不便讓他很難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他先后去飯店當過服務員,去服裝店賣過衣服,還去廠里看管過器材。其間的辛苦可想而知。
記得一次回鄉(xiāng)趕集,噴乎一瘸一瘸地走過來了,特別開心地看著我:“姐,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打量著他,頭發(fā)好像好幾天沒洗,亂蓬蓬的,舊衣服上有幾處污漬?!皠偦貋?,你買東西?”“今天發(fā)工資,給我媽、蛋蛋、妞妞買點好吃的。對了,你看我給妞妞買的裙子好看不?”說著從身后包里拿出了一套粉紅色的連衣裙,領口處有幾朵小花,特別可愛!“眼光不錯??!挺好!”我夸贊道,“價錢也不便宜吧?”“還行,一百多,不過妞妞穿上一定很好看!”他特滿足地說道?!澳阍趺床唤o自己買一件?”“我一個男的,有啥好歹!”他憨憨地笑。
為了增加收入,也好有個立身之本,噴乎去考駕照了,雖腿腳不像正常人,但不影響他開車。噴乎先后開過小車開過大車,但因為噴乎嘴不把門,不經意間總愛說些大實話,其間換過多個老板。但不管怎樣,姨家的生活在逐漸走上正軌。
時間能毀掉一切,也能撫平一切。十幾年過去了,姨和姨夫逐漸從陰霾中走了出來,臉上逐漸有了笑容。榮的兩個孩子也長大了,上了初中,成績還算不錯。霞一直未嫁,在省城打工,逢年過節(jié)回來,回來時總會給孩子買一大堆東西,來彌補不在孩子身邊的虧欠。
三
噴乎也該結婚了,這幾年噴乎相了很多對象,要么是人家相不中他,要么是他相不中人家,但大多是對方相不中他。
村里人給姨說,不行,找個山里的媳婦吧。姨不愿意,因為這邊家里特別窮的人家才會娶山里的媳婦,姨還保留著可憐的自尊,不愿委屈噴乎。
其實噴乎是不在意的,他曾說過找哪里人他都無所謂,但前提是必須經過他媽同意。我能體會到噴乎的孝心。
2015年,有人來給噴乎介紹對象了。是幾十里外的一個媳婦,離婚了,沒有孩子。
據說沒離婚前在夫家天天挨打。她前夫脾氣十分暴躁,又沾惹了賭博的惡習,沒事就出去賭。賭贏了,就老婆長老婆短地叫;賭輸了,回家就打人。
媳婦一直隱忍著,回娘家也一再替老公遮掩。直到有一次被打得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娘家實在看不慣了,接她回去,之后離婚了。
姨聽到中間人說的話,嘆息了一聲。問道:她想找啥樣的?中間人:玲子說了,啥也不圖,只要對她好,不挨打就行。
姨說:這個你放心,在我家絕對不會挨打。
中間人滿心歡喜地走了。
見面當天,噴乎有些忐忑。雖然姨給中間人說過,噴乎小時候出過一場車禍,身上有傷疤。但傷疤的程度沒和中間人說清楚,給玲子說了,會不會嚇壞人家呢。有人勸噴乎不要對對方說實話,先過了門再說,到時生米做成了熟飯,她還能再離婚?但噴乎不愿意,說無論如何,不能騙人家。
見面那天,噴乎用笑容掩飾內心的恐慌。玲子見到噴乎,笑了笑,隨即低下了頭。
噴乎看著玲子,感覺特別踏實。玲子不是特別好看的女人,中等身材,扎了一個馬尾,臉色有些發(fā)黃,兩腮有因長期干農活太陽直射而生的曬斑,穿著十分樸素,是三四年前時興的衣服。玲子不愛說話,但身上有種莊稼人特有的本分,一看就是一個會過日子的人。
噴乎怯懦地說:“中間人給你說了沒有,我小時候……身上……”
“沒事的,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人,只要人好就行?!?/p>
噴乎怔在那里,眼里有些濕潤。
沒過多久,噴乎和玲子結婚了。姨拿出積蓄給他們風風光光辦了婚禮。
據說新婚之夜,夫妻二人哭了。
我想那應該是同為天涯淪落人的疼惜與憐愛吧。噴乎表面上咋咋呼呼,什么都不在乎。但他身心的病痛、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所遇到的白眼冷遇,豈是我們這些健全人能體會的。不說其他人,就連本家的一些人,何曾將他放在眼里。聽姨說,噴乎的姑姑家對噴乎是很嫌棄的,每次去他姑姑家,他表嫂總是對他愛答不理,很多東西也不愿讓他碰。噴乎不傻,后來很少去他姑姑家。
噴乎逢人就笑,但誰知道他心里的傷。玲子呢,在前夫家天天挨打,每天看著別人的臉色過生活。
我有時候就想,老天就是這樣溫情,他會讓匹配的人冥冥之中走在一起,互相取暖。
噴乎不要山里的媳婦,是在等玲子。玲子只有經歷了前夫的折磨才會選擇噴乎。當看到噴乎身上的傷疤,玲子應該會懂,他們就是命定的姻緣。
四
夏天來了,從早上起村里就蒸騰著一層熱浪,這樣的天實在是沒法出門,知了在扯著嗓子叫,狗趴在樹蔭下直伸舌頭,屋內空調在高負荷地運轉。
傍晚時分,噴乎帶著媳婦來了。一進門就歡快地叫:“姨,我和玲子來看您了,給您送點菜?!眱煽谧邮掷锏嘀脦锥禆|西,有豆角、青椒、西紅柿。看到我,欣喜地直叫:“姐,你回來了。在家多住段時間啊,姨雖然不說,但她特別想你?!蔽尹c點頭,接過他們手中的菜。我媽說:“這么熱的天跑啥跑。”“自家地里摘的,你們慢慢吃?!?/p>
“姨,前幾天我跑車去新疆,那兒的西瓜特別好吃,我給您帶回了兩個,您嘗嘗。和咱們這兒的不一樣?!闭f著去摩托車上取下了兩個西瓜。
我們挽留他們在家里吃飯,噴乎急著要走:“我爸我媽,還有四個孩子都在家等著呢?!薄昂⒆咏惺裁疵郑俊蔽覇柕??!耙粋€叫永康,一個叫永樂。玲子取的?!眹姾踝院赖乜粗嶙樱嶙有唪龅氐拖骂^。
摩托車發(fā)動了,玲子坐上后座,揮手作別。巷子拐角處,玲子摟住了噴乎的腰,依偎在他背上。
天邊的云彩像喝醉了酒,紅紅的臉,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