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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拍啊,我的嘴都笑僵了,臉要拍45度角啊”。胖嘟嘟的女孩將一條開滿花的櫻花樹枝子橫放在自己臉龐前。
哇,玫瑰閃!拍攝的女孩高聲喊起來。
那正好快拍啊,讓玫瑰閃做背景!胖女孩催促著,然后放過那條被折彎了的櫻花枝子,跑到拍照的女孩身邊:“我看看拍得怎樣。哇,把我拍得這么胖!并且哪里有玫瑰閃?”
“哪里能拍得下來!就閃了一下。拍下來就不是玫瑰閃了?!?/p>
拎著裝滿了提子、藍莓、獼猴桃的袋子走出菜市場的徐莉沒注意到玫瑰閃,但是的確感覺到霧蒙蒙的黃昏就那么突兀地亮了一下子。真是小兒女情懷,她不由輕笑了一下。一個月前,她和陳之敏也是這樣去郊外的杏花園里拍了一大堆的人在杏花叢中笑的照片,她已經(jīng)好多年不和花兒合影了,把照片傳上電腦之后,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眼睛里閃爍的星星,那是一個戀愛的女人才有的眼神。
也就是那天以后,她去買了自己心儀已久的香云紗旗袍、細跟鞋,將純棉的寬松胸衣?lián)Q成了真絲刺繡的塑形胸罩。是的,這花了她一大筆錢,而她的美樂陶藝店已半年多不景氣了,有時候一周也沒有幾個孩子光臨。她經(jīng)常坐在空空的店里,看著落灰的陶器,隔著門簾馬路上人來人往,那些各色各樣的腿,穿著五顏六色鞋子的腳,穿梭而過,但是沒有一只邁到她的店里來。她空茫茫地坐著,雖然不像最初那樣,一想到日日要出的租金,身上某個部位的肉就會緊一下,牙根也跟著緊一下。是盤出去還是繼續(xù)做?周末里她看著稀稀拉拉的幾個孩子在那里有一搭沒一搭地玩泥巴,做出的陶器,七歪八落,像一個個具象的笑話。她像是抑郁了。每天數(shù)羊數(shù)到過千還睡不著,早上醒來又不肯起床,好像跟自己賭氣一樣。
老崔說,至于嗎?大不了不開了咱,我養(yǎng)著你啊。她心里哧地冷笑一下,前不久她看中了一個琉璃果盤,老崔果斷制止了她,咱不買了行不行,家里好幾個果盤,不都在那兒閑著嗎?你不是在學(xué)斷舍離嗎?!
他養(yǎng)她,養(yǎng)著她一日三餐勉強溫飽嗎?還有三分之二的房貸,還想換個學(xué)區(qū)房。老崔的話絲毫不能撫慰她,反而讓她內(nèi)火上升,口唇起泡。如果他要是能幫上自己的話,也不至于這樣,不咸不淡不解決問題的屁話,說了還不如不說。
可是在和陳之敏認識后,這些實實在在的難處,似乎,也不是那么要命的事了。
有什么要緊?心情好了,狀態(tài)好了,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好,這也是陳之敏的話。如果在雜志上,在微信推文上,徐莉就會把它歸為雞湯文,但是由陳之敏這樣一個女人說出來,那感覺卻是極大的不同。
她們是在一個讀書會上認識的。陳之敏讀的是鄭愁予的《錯誤》: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足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噠噠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她短發(fā)貼耳,一仰頭的時候露出光潔的額頭,金邊眼鏡在燈下閃閃發(fā)光,眼睛里似乎有淚光閃爍,她朗誦得那么投入,仿佛自己經(jīng)歷了詩中的所有,然后蘸著生命體驗的泣血感覺寫下來,讀給大家聽。整個房間寂靜下來,眾人隨著她的聲音,在情感的海上顛簸流離,坐在高凳子上的她,像一個發(fā)光體一樣,讓人為之入迷、感動。后來,她們熟悉了,這個感覺更深地駐扎進徐莉的心里。
徐莉讀了一段葉芝的《當(dāng)你老了》。陳之敏說,那可是陪伴了我整個青春期的一首詩。
結(jié)束后她們加了微信,發(fā)現(xiàn)竟然共有三個微信群,一個是悅讀,也就是讀書會的主人建的;一個是生態(tài)蔬菜配送群,還有一個手工愛好者群,他們在一個城市,工作的地方不超過十里路,有著那么多的交集,但是卻并不認識,緣分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陳之敏帶了她的學(xué)生到陶藝店,那些孩子玩陶藝有些大了,但是哪個人不是孩子呢?
那個右手只有三個指頭的孩子,坐在那里扶著旋轉(zhuǎn)的陶碗,讓徐莉看得有些揪心,想要伸手幫忙,陳之敏用眼神制止了她。她說,李文文是個特別能干的孩子,你不知道他有多么的聰明靈巧,前段還幫我做了一個書夾,那真是獨一無二的訂制款……李文文抬頭和她對視了一下,羞赧地笑了,露出了兩顆雪白的兔牙。
經(jīng)陳之敏一介紹,那些殘疾的孩子沒有一個不聰明靈慧。她似乎天生有那么一種才能,一下子就能發(fā)現(xiàn)一個人最為閃光的地方,然后指出來,讓人看到,不斷激發(fā),讓那個閃光點越變越大,變成一個不可直視的太陽。
徐莉在她的邀請下去看了特教中心的晚會,其中有個名叫《希望》的舞蹈,她被震撼到了。那些聾啞孩子,在聽不見的音樂里翩翩起舞,大睜著眼睛看舞臺邊上老師的動作示意,揚起胳膊,雙手交疊在胸前,含胸后退,退成一朵旋轉(zhuǎn)的蓮花,每個孩子都那么努力,汗水從他們的頭上臉上小溪一樣落下來,他們踮著腳尖,像黑暗中的小獸追逐光一樣吃力執(zhí)拗地追著老師的手語動作。他們聽不到音樂,但是動作卻完全合拍。老天啊,那種用盡氣力的感覺,讓徐莉的心一下子痙攣了,她眼淚滾落下來。暴風(fēng)雨般的掌聲響起來,左右看去,好多人在抹眼睛。她已經(jīng)好多年不看現(xiàn)場晚會了,也好多年不流淚了。
晚會結(jié)束的時候,去后臺擁抱了那些孩子的許之敏跑過來,介紹她認識舞蹈的幕后英雄:這是我們學(xué)校的青年才俊,歐陽南風(fēng)老師,剛才舞蹈配樂就是他作的曲。
這個歐陽老師,徐莉原來是認識的,她的女兒跟著他學(xué)過一段時間揚琴。他戴著一副圓邊眼鏡,臉色微暗,喜歡穿中式棉麻的盤扣衣服,挽上來的白色袖口,清爽干凈。女兒后來不愿意去,說,歐陽老師只讓我們練,也不怎么說話。有個女的一有空就去喊他,嗓門大得很。后來從別的家長那里知道,那是歐陽的老婆。老婆是個虎妞式人物,給他照料著半身不遂的母親,喊他做事,用的是一種理直氣壯的吼,南風(fēng)你下來,你看這些罐子你是咋弄的?歐陽慢騰騰地走下閣樓,“嗯哪”應(yīng)一聲,然后再踱著方步上樓。性子綿軟得近乎磨嘰。每個斯文秀才都有個厲害娘子,天下大小的事情都有種普通人難以解通的道理或者無道理。
但是在陳之敏眼里不是這樣的,他對那些殘疾孩子的愛和耐心,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他允許他們在自己懷里淘氣,捏他的鼻子,拽他的眉毛;騎在自己肩膀上,看貓和狗打架;和孩子們一起到草叢里捉蜻蜓。有個叫龐春的孩子扔石子打水漂的時候,扔到他臉上,打碎了他的眼鏡,他也不惱。他這樣的縱容孩子,每個孩子,都可以欺負他,有時候三五個孩子一起掛在他身上當(dāng)猴子,把他撕扯得齜牙咧嘴。老師們都說,歐陽老師這個辦法是不對的,簡直有失老師的體統(tǒng),對熊孩子這樣,只能慣瞎了他們的脾氣。歐陽也不說話,但是奇怪的是別的老師貫徹不下去的規(guī)矩,孩子們都愿意聽他的,他有一套不用發(fā)脾氣的辦法,把他們治得服服帖帖。
誰又說不是他收復(fù)了經(jīng)營花棚的悍婦呢,如果換一個男人可能整天要兵戎相見,也不一定江山社稷穩(wěn)定。
他老婆頭發(fā)短短的毛刺一樣,挑染成棕紅色,人走路也像風(fēng)刮蒺藜,說一句話估計要在地上砸個坑。她在水產(chǎn)店里和賣水產(chǎn)的掌柜打架打得水花四濺,據(jù)說是因為那個胖掌柜給她魚蝦短了三分之一的斤兩,她抄起水箱里一條鯰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在掌柜眉骨上,當(dāng)時一股血水與泥水混雜著的小瀑布從胖掌柜臉上滾滾而下,讓他腿發(fā)軟,哆嗦著差點給跪了。歐陽老婆放話說,下次再讓我抓住,小心你的狗頭,然后甩下?lián)淅獾啮T魚揚長而去。從此之后,她成了菜市場上讓“良心被狗吃了”的小販們聞風(fēng)喪膽的好漢。這是跟著歐陽學(xué)揚琴的孩子家長嚼的舌頭,陳之敏并不知道,但是徐莉是相信的。但就是這樣一個母老虎,卻每天勤勉地給歐陽的老娘翻身喂飯。換個男人不一定搞得掂她。
在陳之敏眼里,歐陽是個超級內(nèi)秀的人,才華與智慧兼具,絕對是個大才。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陳之敏這樣說,歐陽也不謙讓,憨憨笑著。她也只得重新擦亮了眼睛,再打量這個被女兒放棄的妻管嚴老師。
他們有空帶一兩個孩子和老師到陶藝室來,有時候玩得晚了,就在里屋擺一個小桌,徐莉做幾個簡單的菜,切上幾只香瓜。陳之敏從后備箱里拿出瓶老酒,都是他老公藏的,“他喜歡藏酒,但是不喜歡喝”,歐陽老師出去買上一些泡腳雞爪、牛蹄筋之類的熟食。大碗小盤子的擺滿了一桌。孩子吃完就出去玩泥巴了。徐莉沒想到文弱的陳之敏酒量那么好,她喜歡吃肉,活得非常真實的一個女人。徐莉欣賞她這樣的活法,自由而恣肆,不矯情,但是她又非常懂得人與人之間的邊界,她說,“你不知道歐陽老師這個人,你越接觸他越覺得大海一樣,又智慧又包容,他對孩子的那種愛,真是讓我們敬佩,我們的孩子遇到這樣的老師真是一種福分?!?/p>
“這些孩子社會都把他們當(dāng)成異類,他們是感覺得到的。讓他們打開心扉,就當(dāng)他們和其他孩子一樣就行了。別讓他們感覺到你對他們的缺陷另眼相待。”歐陽老師慢條斯理地說。他一晚上似乎只是說了這一句話。
“那些孩子其實是很聰明的,只不過是些被上帝留了記號的,如果你用心,真是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內(nèi)心都非常豐富,他們非常敏感,聾啞的孩子因為在沒有聲音的世界里,你眼神的細微變化他們都捕捉得到。
“即使殘疾的孩子,也是老天神奇的造物,這一方面缺了,必然在那一方面給予了所長。老天從來不薄人?!?/p>
陳之敏要健談得多,她語速也快,說話的時候神采飛揚,仿佛投入了一個她欣賞到的異美的世界,別人沒看到,而她愿意將她所見分享給眾人。很少有人不被感染,那種激情而又深情的欣賞和贊頌。
徐莉聽著,起了羞愧之心,她看到的殘疾孩子,一個孩子眼白很多,眼睛死魚一樣的驚悚。還有一個孩子雖然不會說話,但是不住地比劃,她看著的時候,心里很難將他們和那晚的感動和震撼聯(lián)系起來。還有馬文文,他的三根手指在陶胚上旋轉(zhuǎn)的時候,她心里是發(fā)麻的。她看著怪物那樣打量著他們。是的,她喜歡好看可愛的孩子。她喜歡他們舞臺上表演出的那種頑強的生命力,但是她很難像陳之敏歐陽那樣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他們。更不用說讓他們在自己的身邊胡作非為,這樣一看,歐陽老師還真是不簡單。
陳之敏將手搭在徐莉的肩膀上,“阿莉多么有靈氣,陶藝在你手里是有生命的。每一件陶器里都有匠人之心?!睔W陽舉杯點頭響應(yīng)她說的話。徐莉有些不好意思,端著酒杯喝了一大口。陳之敏臉色酡紅,她隨手將額前的頭發(fā)拂上去,寬闊的額頭在燈光下閃著圓潤的光,閃閃的眼鏡片后,眼神也是亮閃閃的,猶如鉆石。女人的大額頭竟然如此好看,歐陽老師慢條斯理的帶著鼻音的山西味普通話,聽上去也挺順耳了,燈光,美酒,知遇之人。不知道是什么花的香氣飄過來,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他們要在學(xué)校設(shè)立陶藝課,邀請徐莉去現(xiàn)場授課。徐莉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
他們帶走了徐莉的幾件陶藝作品,有花瓶,有水杯,還有一個婀娜起舞的人體,一個吹笛子的大臉女孩?!拔覀儗W(xué)校的讀書角和展覽室都會用得到,這些陶藝會給孩子們帶去美的啟迪?!被氐郊业臅r候,徐莉臉色還有些微熱,她脫下鞋子,去洗手間洗臉。老崔估計已經(jīng)睡了,她擰開細小的水流,看到鏡子里眼神灼熱的自己,好像參加了舞會脫下水晶鞋回家的公主。房間里熟悉的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但是她似乎回不到舞會前了,又有什么不好呢?她與原來那個和自己貼得緊緊的那個凡俗又無奈的生活之間撕開了一個口子,以前自己是多么刻薄啊。因為原來自己在那樣一個被生存步步緊逼的世界里,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在她眼里似乎每個人都是那么灰頭土臉爛俗不堪,被生活壓迫得騾馬一樣。但是有什么辦法?用老崔的話說,誰還不是這么過,那些高大上金光閃閃,是電視劇糊弄小女孩的,你還相信它?她當(dāng)然不信,但是生活肯定不是她看不到明天的那種感覺。活著越來越?jīng)]勁的感覺。
手機微信響了,她擦干手,跑到客廳,是陳之敏發(fā)來的,一個轉(zhuǎn)賬紅包,1000元,后面是一句話,謝謝親愛的,帶來如此多的美和快樂。1000元,太多了,她也沒打算要她的錢,她的這些陶藝作品,許多顧客會拿起來端詳一會,但是鮮有人出錢購買,當(dāng)初定的價格標(biāo)簽她故意定高了一點,希望有顧客打價的時候,她會給他們一個折扣,讓他們和她都舒服一些。但是看了價格的顧客都沒再問可否便宜一下,就放下了。她是十分生氣的,但是也越發(fā)不愿意改掉那些抬高了價格的作品。既然沒人買,就放那兒吧,她賭氣似的,懶得看它們,每次眼神觸碰到那些價格標(biāo)簽,她都厭惡地掉過頭去。就是那些標(biāo)簽加起來也不到1000塊。她說,是送你的,難得你喜歡。是的,歐陽把陶藝作品搬上車的時候,她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陳之敏堅決地回絕了,“這是我要的,我們學(xué)校里有這個采購計劃,你要是不收著的話,明天我就給你送回去?!?/p>
“那也太多了,不值這些錢?!?/p>
“別這么說自己的作品,用心投入的時間和精力是無價的。你放心,有了新的,你再補給我就是?!?/p>
陳之敏在客廳里佇立了良久,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收下了紅包。洗漱完后,她走進臥室,打開床頭燈,老崔已經(jīng)睡得迷迷糊糊,皺著眉,怎么回來這么晚,你看幾點了?她不說話,熄滅燈,摟住老崔粗壯的肩膀,在他的腮上印上一個粗暴的吻。老崔黑暗中驚了一哆嗦,你瘋了嗎?
2
徐莉到達學(xué)校時,天色開始暗下來。二樓辦公室的燈還沒亮起來,但是在她眼睛里已經(jīng)是閃光的所在了。
下午,她接到陳之敏的電話,我和歐陽老師都在值班,有空的話,過來玩吧。她正好剛做完一個陶板凳,店里也沒人來,她收拾一下就出門了。
一段時間來她已經(jīng)形成了習(xí)慣,遇到開心的事情打電話給陳之敏分享一下,時間長了不見面,感覺就像生活中缺了些什么。隔三差五,每個月他們總會聚兩三次,她也成了他們的座上賓,也因此認識了幾個更年輕的老師。在陳之敏口中,她的每個部下都有著與眾不同的優(yōu)秀。那個能干的馬老師是回族人,據(jù)她介紹是一個有潔癖的人,每天五點就起床在院子里跑步,他的辦公桌宿舍都是全校衛(wèi)生觀摩的對象,是一個內(nèi)心和外表都無與倫比干凈的人。馬老師說,陳之敏經(jīng)常會給他帶羊肉串,那也是他吃過的這個城市里最好吃的羊肉串。
陳之敏笑著說,那可不是讓你白吃的,是讓你好好給我們干活的。
馬老師就咧嘴笑了,陳之敏說,對了,徐老師,馬老師還沒女朋友呢,你認識的美女才女多,給他介紹一個。
她介紹徐莉的時候說,這是藝術(shù)家徐莉,咱們展覽室的那些陶藝就是她的作品,你要是不好好聽話,改天讓徐老師把你捏成泥人。
馬老師說,徐老師你給我介紹個有藝術(shù)“細菌”的吧。
陳之敏說,馬老師是個悶騷型的,前一陣你姐夫給他介紹了一個護士,吃飯的時候女孩去拉他手,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以后可要對我負責(zé)啊。女孩笑噴了,還沒嚼碎的玉米粒噴了一桌。你想小馬是個潔癖啊,然后倆人就拉倒了。
大伙都哄地笑起來。馬老師說,不帶這么編排人的,遇到良人俺可以倒插門。
經(jīng)常有金句,有時會大笑,總是有共鳴。他們的相聚多是這樣的。
以前她走過特教中心,毫無特色的灰色老建筑,灰蒙蒙的法國梧桐,她看都不會往里看一眼。
現(xiàn)在呢,她走上樓梯的時候,都覺得腳下安了彈簧,每踏一步都是音符。老崔說,你最近怎么了?不會是我十年如一日的付出感動了你滋潤了你吧?
她在內(nèi)心呸了一聲,但還是挽起了老崔的胳膊,一臉甜蜜地說,誰說不是呢?你這么博大寬厚的胸懷,就像腳下的水泥樓板一樣。
然后拿腮像貓咪一樣去蹭老崔汗毛林立的胳膊,老崔瞇著眼非常受用,仿佛一個得勝的將軍看著自己的戰(zhàn)果。陶醉中,他聽到老婆用稀有的溫柔聲音說,當(dāng)家的,我的陶藝店最近生意興隆,你再給我投點資金吧?
老崔張開眼,???你不是說快要倒閉了嗎?
徐莉甩開他的胳膊說,女兒報的芭蕾班,你知道多少錢嗎?一萬八。還有現(xiàn)在豬肉多么貴你知道嗎?你看看咱家的餐桌上,斷過嗎?這錢從哪兒來的?
老崔說,也倒是,該投就投,為了老婆偉大的事業(yè)。
以前她是不這么處理問題的,在她的陶藝店投資問題上,她都是自己決策,然后立即執(zhí)行,老崔都沒建議的份。為此倆人也沒少吵架,陶藝店不景氣,老崔就一個建議,不如趁早關(guān)門吧,盡早止損,要不越拖賠得越多。
但是她現(xiàn)在改變了策略,這要得益于和陳之敏的交往。
她和陳之敏走得近了,話題也越來越私密了。徐莉去手工藝博覽會上做展的時候,約了陳之敏一起去看展覽,倆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轉(zhuǎn)了一圈,腳疼了,回到展區(qū)茶桌上喝茶。
陳之敏喝了一口,說這是生普嗎?
不是,是老白茶。
恩,味道不錯。
我給你留了一小餅。你帶回去和姐夫品品。
你姐夫這陣子醫(yī)院忙著評審呢,我都好幾天見不著他了。
徐莉見過江波兩次,有輕微的絡(luò)腮胡,細眼睛彎彎的,手指修長。她問陳之敏,姐夫是在外科嗎?
陳之敏說,不,是在內(nèi)科,他這個人心軟,小時候看到他媽殺雞,都會哭一場。不愿干動刀見血的事情。
他家是世代為醫(yī)的,用他老爺爺?shù)脑?,就是不為良將,便為良醫(yī)。公道說,他真是天生適合做醫(yī)生的,他見不得別人受苦。有次他發(fā)高燒,班上打來電話,有個肺氣腫的老人快不行了,他讓陳之敏把他送到醫(yī)院,一到病房樓前,他就打了雞血一樣,滿血復(fù)活地上了電梯。
怪不得小北那么優(yōu)秀。徐莉贊嘆道。小北在美國讀心理學(xué),別人讀四年的課程他兩年半就讀完了,帶他的教授喜歡他喜歡得不行,妥妥的一枚學(xué)霸,現(xiàn)在讀博。徐莉幾乎是崇拜地看著陳之敏,陳之敏的生活,就是她理想中的人生。老公是學(xué)科帶頭人,業(yè)務(wù)一流,而她自己也是特教中心的頂梁柱,兒子小北就更不用說了,那真是“別人家的孩子”。她見到的陳之敏大多數(shù)時間是和同事在一起,她熱愛工作,熱愛那些殘疾的孩子。熱愛她該熱愛的一切。
等姐夫有空的時候讓他到陶藝室做做陶吧,他那雙手一看就非常巧。不做手工可惜了。
恩,好,我也是覺得他做外科更酷一些。他還會織毛衣,你信不信?有一年給我織了一個馬海毛的圍巾。
是嗎?徐莉驚嘆道,手這么巧,他是真愛你啊,有幾個男人對老婆有這么大耐心呢?
陳之敏沒有否認,“我真是挺感謝他的,他支持我過自己喜歡的人生,不要求我非要給他做個賢妻良母。他是個內(nèi)心真正有民主和平等意識的男人,他很尊重我,不給我約束。我是不是蠻幸運的?”
徐莉神往地看著陳之敏,她不是那種非常漂亮的女人,臉上線條有點硬朗,下頜略寬,乍一看甚至還很普通,但是越看越有味道,特別是她談話的時候。她真是被神眷顧,被光照耀的人,每個接近她的人都感受到她那種熱能和活力。
她說,豈止是蠻幸運,簡直是非同一般的幸運。不過這在你身上不叫幸運,叫做習(xí)慣。陳之敏每天閱讀,堅持健身,老師和學(xué)生們都喜歡她,既能和她開玩笑,又能聽她的話。
陳之敏笑了,你看做藝術(shù)的人看什么都是美的。
哦,My God,真是有人住高樓,有人在深溝,有人光萬丈,有人一身銹。世人萬千種,浮云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同一個世界,不同的維度,這話不是瞎說的。
如果不是遇到陳之敏,她現(xiàn)在還在自己的人生溝壑里打轉(zhuǎn),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像金手指一樣,所到之處無不煜煜閃光。這樣的人怎么不過閃光的人生呢。
她來參展前,陳之敏跟她說,要做一個包含個人介紹的海報架,也要提前設(shè)計好名片。徐莉說,我這些陶藝作品,沒那么多好說的啊。
陳之敏說,既然來參展,就要當(dāng)回事,你自己不當(dāng)回事,來看展的陌生人走馬觀花的,有誰能坐下來了解你的創(chuàng)意和才華?徐莉豁然開朗,乖乖地照做了。
就在她倆有一句,沒一句聊著的時候,她們看到了在讀書會上一個共同的朋友,李曉楠。
她也在逛展會呢,徐莉呷了一口茶。
陳之敏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李曉楠穿了一件顯山露水的蕾絲裙,長發(fā)披肩,空氣劉海在她額頭上打上一個蓬松的門簾,她翹著蘭花指,端詳著一把南瓜壺,用過時的港臺腔嗲聲道,這個好可愛哦。她皮草商的老公,手里捻著一個紅褐色的核桃,叼著一個雪茄,說,喜歡就買了。
陳之敏問,她還經(jīng)常去讀書會嗎?
嗯,每次她都在,每次去都發(fā)朋友圈,也沒見她認真讀過書。
陳之敏說,去蹭個臉熟吧,她和我們不一樣。你看她的朋友圈,除了Party,就是香薰、紅酒、度假、日光浴,她走得是貴婦范。
徐莉說,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聽說他老公的皮草公司資金鏈斷了。
那就更沒錯了,前段倆人租了一個閑置防空洞搞地下高端紅酒酒窖,在朋友圈發(fā)布了眾籌。好多熟人還投資了呢,江波去喝了一次紅酒,也投了一筆進去,后來好歹又讓我追回來了。
讀書啊,品酒啊,那些都是幌子,她喜歡打聽事,想弄一個太太客廳,招攬投資呢。不過也別說,李曉楠的撒嬌賣萌,男人是很吃那一套,是我們這些女漢子需要學(xué)習(xí)的,你姐夫去了一趟,不看好地下酒窖的前景,照樣乖乖把錢投進去,異性的崇拜是毒蜂蜜,不管真假,為了那點甜頭,許多人會不惜為之含毒而死。
徐莉想不出自己撒嬌是什么樣?對著老崔那根木頭撒嬌嗎?那會連自己都惡心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撒嬌的確也是一個硬核技能。老崔除了說出人生最不堪的真相之外,偶爾也有個類似微信段子一樣的金句蹦出來,她不知道如果遇到一個崇拜他的女人,老崔會不會金光閃耀?她知道人有了錢,品味就會船漲水高,老崔經(jīng)常就跟她說,老婆咱缺的是錢,不是品味,你要品味,我來給你整一筐。
徐莉也跟著一眾讀友去李曉楠的酒窖品過酒,據(jù)說是某法國酒莊2003年份的。她端著高腳杯,遲鈍的舌頭分不出果木香和花香的區(qū)別。倒是在女人們熱衷的閑聊中,她聽到了許多緋聞軼事,其中有幾句說,別看她平常端得那么高,倆人各玩各的呢,江波和那個護士有了一腿,她裝不知道,自己也玩得很嗨。
李曉楠半邊臉隱在長發(fā)下,但是徐莉分明看到了她那被傳聞中的桃色故事激惹得發(fā)紅的兩腮和天下事早知道的那種得意之色。她突然覺得倦怠和無聊,這就是所謂的品味嗎?除了更高級的背景和器具、裝飾,主題卻是萬變不離其宗的說閑話、嚼舌頭,真是吃飽了撐的。這樣的品味她寧愿不要。
她喜歡和陳之敏、歐陽、小馬老師的相聚,他們只談感受,不談是非。只聊思想,不聊家事。多少緋聞是無聊空虛的男女在意淫,不管男人女人,一聊東家長西家短,水準(zhǔn)直線下降。
酒會結(jié)束后,她坐著電動觀光車鉆出昏暗的防空洞時,一級一級的明亮光線緩慢切入,等她走到明晃晃的地面上,仿佛從陰森地府緩緩升入光明熱辣的人間。酒窖里的溫度要比地上低將近10度,石壁上掛著冰涼的水珠,裸露的胳膊和小腿發(fā)涼,后背也是涼涔涔的,夏天倒是個避暑的好去處。她后來屏蔽了李曉楠,他們不在一個維度,雖然他們一起參加讀書會,插花課。她希望有更積極的人生,就如她快步踏上特教中心二樓的臺階,辦公室的門開著,光線照射出來,明亮又坦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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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老師站在凳子上,用一把鉗子夾什么東西。陳之敏看到她,說,你看,歐陽老師真是文武雙全,文能彈揚琴,武會修窗簾……哇,這么多好吃的啊,來,我去洗洗,犒勞一下今天的勞動者。
除了聚會她倆也經(jīng)常聊起共同的朋友圈子,聊起歐陽老師,徐莉說,他性格真是慢啊,聽他說話就像難產(chǎn)一樣,半天伸出一條腿,半天伸出一條胳膊,頭還沒伸出來呢,你都背過氣去了,哎呦媽呀。
陳之敏哈哈笑了,說,你看他平時慢條斯理的,但是遇到事,腦子轉(zhuǎn)得一點不慢的。
徐莉說,是嗎,真想不出。你說話做事這么利索,怎么那么欣賞他?
我是小聰明,他那真是大智慧。
反正不管什么人到了你眼里滿身都是閃光點的,這點我還真服你。
他們幾個人的聚會,江波參加過三兩次。她倆也有了更多的兩人約,哪里開了一個日本料理,倆人一起去嘗嘗,一塊去做個美背。話題也更從人生大事、革命工作,逐漸到了家長里短,生活私密。一次說到歐陽老師的老婆,倆人都有些心戚戚,這樣一個音樂系的高材生,怎么會娶一個悍婦呢?歐陽的老婆既不參加讀書會,也不喝紅酒,完全和她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陳之敏提到歐陽不動聲色地讓一個偷同學(xué)零花錢的孩子改掉了惡習(xí),徐莉則不由自主將歐陽老婆鯰魚打魚掌柜的潑辣故事說出來,畫風(fēng)顯然在陳之敏的意料之外,陳之敏楞了一下,說,是這樣???
但是他倆竟然琴瑟和鳴,這夫妻關(guān)系真是外人看不明白的。徐莉感嘆道。
陳之敏在河邊的欄桿上側(cè)身立著,風(fēng)有些涼,她低頭沉默了一段,微微一笑,沒再說話。
他們這么聊過之后,好像更為親密了,友誼就是這樣,不聊點禁忌的東西,怎么突破社交界限和私密關(guān)系的距離。沒有一起做過點兒壞事,好像就不足以赤誠相對,肝膽相照。
但是這當(dāng)兒,他們?nèi)艘黄鹇勚ㄏ?,吃著水果,陳之敏沏了一壺小青柑,又是一段美好的時光開始了。女人的私密對話在某種程度上,是讓關(guān)系更為牢固與貼心的粘合劑,就如同砌城墻用的米湯。至柔者至堅。
陳之敏拿一個陶泥半身人像給她看,喔,你瞧,這是歐陽的作品。
歐陽老師有些害羞,說,讓陶藝專家給點評下。
徐莉拿過來,哇,和陳姐好像啊,只差一副眼鏡了,是不是讓陳姐給做的模特?
陳之敏啊了一聲,撇嘴一笑,切,我有那么丑嗎?
歐陽老師也笑了,你這是貶低我的作品呢?還是貶低陳校長呢?
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歐陽老師說,有個叫大龍的盲童,他從腳步聲能判斷出是哪位老師,根據(jù)做陶的聲音,能判斷做了什么形狀。身體的感覺也特別敏銳,有次植樹,他說有棵小樹已經(jīng)死了,大家都不信,結(jié)果過了夏天那棵樹還沒發(fā)芽,真是一棵死樹……
徐莉表示半信半疑,這么神?!
陳之敏說,是真的。盲人的感知力是格外敏銳的,失去視力后,其他方面的潛能反而發(fā)展得超乎尋常的好。搞藝術(shù)尤其需要感知力敏銳,對了,以后可以讓這些孩子去你那里打工。
徐莉說,沒問題,這樣的孩子去了還真坐得住。搞藝術(shù)真是需要敏銳的感知力,這點沒錯,但我這個人其實挺木的。
陳之敏說,有才華的人都顯得有些木。大智若愚,就和歐陽一樣。
徐莉說,還真不一樣。我給你們講一個事啊。我是真木。
大二那年夏天的一個周末,她正在衛(wèi)生間里洗衣服,突然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兩手泡沫跑到走廊里,是高中同學(xué)葉芳。你怎么來了,她驚喜道。葉芳說,來看你啊,劉濤也來了,一樓的阿姨不讓他上來呢。
劉濤和她同在青島,而葉芳在重慶,她們高中畢業(yè)后第一次見面。徐莉帶著他倆在學(xué)校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一起去吃了門口的島城舊味。三人喝著新鮮的扎啤敘著舊,葉芳感慨道,還是這里的啤酒好喝啊,我在重慶吃麻辣鍋嘴都成麻辣的了。飯后仨人在馬路上又是唱,又是跳,徐莉喝高了,一邊走一邊趔趄,左胳膊攬著葉芳,右胳膊攬著劉濤,說,唉,還是老同學(xué)感情深啊,今天真是我上大學(xué)來最開心的一天!劉濤去買了三只提拉米蘇冰激凌……
徐莉正沉浸在往事里,看到歐陽突然站了起來,她回頭一看,是江波。她也站起來,江波看到她,詫異道,徐莉,怎么你也在?這是第二次他們?nèi)齻€聚會的時候遇到江波,上次好像是咖啡館。徐莉說,我是他們的粉絲,一聽他們值班就趕緊跑來了,姐夫,你怎么有空?
剛做完手術(shù)呢,家里鑰匙忘帶了。
陳之敏從皮包里找出鑰匙。徐莉拿起提子遞給他,姐夫,吃點水果。他擺擺手,還有事呢,匆匆走了。歐陽欲起身去送,很快人就下樓梯走遠了,歐陽回身找來三只玻璃杯,倒上了三杯紅酒。
還有紅酒啊?
前天慶祝晚會喝剩下的。味道還不錯,可以就著水果品味一下。
徐莉抿了一口,繼續(xù)她沒講完的故事,我講到哪兒了?剛才?
陳之敏說,說到提拉米蘇冰激凌那兒了。
對,是的,劉濤原來是很摳門的一個人。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她想起一個細節(jié),劉濤原來給她編過一個草戒指,買過一串銅風(fēng)鈴,當(dāng)然也給她寫了好幾封情書。那是高中時候的事了,她冷靜又不失禮貌地拒絕了他。那時候心思都在高考上呢,哪里顧得上卿卿我我。那么多年他還記得去找她,說明自己在他心里還是有位置的。被一個異性愛慕的喜悅不能分享,但是他們?nèi)齻€聊天的時候,她是有一種無法言傳的優(yōu)越感,私下里,他們兩個有著更為私密不足為外人道的交集。
但是這些事情她都沒講,這不是她今天講的重點。
三個人不覺聊到了午夜。劉濤看了一下表,太晚了,這樣,你們倆繼續(xù)聊,我得回去了,明天上午我們還有個演講比賽。他是學(xué)生會主席,整天組織活動忙得很。
然后葉芳就在徐莉的宿舍住下了,恰好是周末,同學(xué)們回家的回家,出去玩的出去玩。
倆人聊起劉濤來,葉芳似乎是累了,話也少了。徐莉問,你覺得劉濤這個人怎么樣?
葉芳說,還行,你覺得呢?
徐莉說,這個人,人品還可以,能力也還行,就是還是和過去一樣,太能吹牛,有些華而不實。若干年后,徐莉經(jīng)常想起這句話,其實就和說老崔懶一樣,褒貶是買主。這更讓她充滿了不堪回首的羞慚。
葉芳說,是有些。
倆人閑聊幾句,都困了,也就沉沉睡去。
不管怎么說,都是老同學(xué)相聚的一個非常美好的回憶,許多細節(jié)可以鑲嵌在水晶相框里,放在寫字桌上,在歲月里來來回回地端詳。
又過了若干年,三個人都參加了工作,徐莉也結(jié)婚了。有次半夜接到劉濤的電話,他顯然是喝多了,他大著舌頭問,徐莉,葉芳有沒有聯(lián)系你?
徐莉說,沒有,好多年沒見她了,你們都還好吧?
劉濤說,不好,我倆已經(jīng)分手了,結(jié)婚的家具都買好了,她卻反悔了。我這些年一直聯(lián)系不上她。
徐莉大吃一驚,從床上坐起來,問,你們倆什么時候好上的,是不是咱們?nèi)齻€聚后,你倆就好上了?
劉濤說,不是,我們倆去你那里的時候就已經(jīng)好了,那天她到學(xué)校去找我,半路上錢包被偷了,身份證也在里面。我的身份證過期了,沒法辦住宿手續(xù),于是我們就去找你了。你知道嗎?葉芳為我流過兩次產(chǎn)……我對不起她……
搭在肩頭的毯子一下子滑落了,她僵直著后背,抻長了脖子,半邊臉發(fā)木,已經(jīng)聽不清劉濤巴拉巴拉夾纏不清的傾訴,只記得他后來說,你真沒看出來嗎?
徐莉說,沒有,你們真不簡單。
她啪地掛了電話,罵了一句臟話。
這么多年,她久久不能釋懷的是,她不但沒看出來,竟然還掏心掏肺地對葉芳說:劉濤這個人,人品還可以,能力也還行,就是還是和過去一樣,太能吹牛,有些華而不實。她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刮子。
這時,為了證實她開始的觀點,她對著陳之敏和歐陽,又重復(fù)了一遍,你說他們倆明明好了那么久了,倆人約好了去找我,我竟然還沒看出來,這不是木是什么?
說到這里她自己呆住了。
空氣凝固了一瞬。她覺得有什么震動了一下,仿佛整個世界在晃動。回憶和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重合,時間裂了一道縫。她的腦中瞬間閃現(xiàn)出李曉楠和江波的臉,江波詫異地問,怎么你也在?她突然看到三只站立的酒杯,像極了三支提拉米蘇冰激凌。
她定了定神,不對,一定是什么在打閃,她恍惚聽到那個女孩說,“哪里能拍得下來,拍下來就不是玫瑰閃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