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溫小漣一直認為,風是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
故鄉(xiāng)的風刮個不停。父親貓腰出屋,人就不見了。父親的身體彌散開來,與漫天黃沙糾纏混淆,然后被刮得到處都是。父親變成風或風的殘渣。父親離開以后,家里只剩溫小漣和母親。母親坐在縫紉機前,給小漣做衣服,給父親做衣服,給村人做衣服,給鄰村人做衣服……溫小漣的記憶里,年輕的母親總有做不完的衣服,那臺黑色的縫紉機總在“嗒嗒嗒嗒”地響個不停。灰頭土臉的村人穿上母親做的衣服,立刻就鮮亮了,如同粗糲干澀的風里結出一枚枚水分充盈的果實。村人將錢遞給母親,母親總會少留一點,這讓她的口碑甚至遠超過她的手藝。然后父親從風里回來。他貓腰進屋,脫掉上衣,胸膛呈現(xiàn)出風沙般沉悶的顏色。母親眼梢輕掃上去,父親胸膛上的風沙就開始流動,又多出一個個極微小的漩渦。母親栽進漩渦,溫小漣已經(jīng)走開。她喜歡在她的房間里剪紙。指尖間,一把碩大的剪刀繞來繞去,她的世界里,就多出紅鳳凰、粉鳳凰、紅粉鳳凰粉紅鳳凰……
起初只有冬天和春天才有風。后來,夏秋兩季,風也常常光顧。風來的時候,地里的父親縮成一團,縫紉機的“嗒嗒嗒”聲縮成一團,紅粉鳳凰們縮成一團,故鄉(xiāng)縮成一團。父親對母親說,再這么刮下去,莊稼都會刮上天。父親是在下地回來說這句話的,那時候,母親剛打發(fā)走前來取衣服的陳阿土。陳阿土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他總是穿著干凈的白大褂,他的白大褂即使在風里也一塵不染。溫小漣去她的房間剪紙,父親的胸膛上,風開始流淌。母親在一堆針頭線腦間被父親掰開雙腿,母親是父親永遠開墾不完的干燥并且板結的土地。
故鄉(xiāng)的風越來越大,母親于是想到搬家。母親說父親能種地,她會縫衣服,一家人到哪里都能過好日子。父親說,這里好。母親說風吹得心煩。父親說,哪兒都一樣。父親坐在炕間抽煙,灰白色的煙霧很快被擠進屋里的風吹散,呈現(xiàn)一朵怪異的火焰形狀。父親掐滅煙,說,走啦。他貓腰出屋,扛起農(nóng)具,他的身體如剪紙般在風中飄忽難定。
因為風,故鄉(xiāng)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村人們守著搖搖晃晃的村子,守著一成不變的日子,守著有些惶恐的未來,卻沒有人想到離開。有時溫小漣爬上屋頂,看灰色的村子日漸蕭條,看風把一切扯得變了形狀又變了顏色,看父親在風里很快不見蹤影。她想終有一天父親會在風里徹底消失,或者終有一天父親會變成風,無比堅硬又無比柔軟,或鋪天蓋地,或無聲無息。難得無風的日子,溫小漣無比快樂。她躺在溫熱的水泥房頂,看風從頭頂滑過,看飛鳥忽高忽低,看一只塑料袋如同浮游生物般聳動身體,慢慢悠悠,慢慢悠悠……有風與無風的故鄉(xiāng),完全不同的兩個地方。
那年春天母親突然變了樣子。即使縫著衣服,溫小漣也能看到她的頭頂升騰起淡淡的水霧。她的兩條光腿輕踩著縫紉機踏板,“嗒嗒嗒嗒”的聲音跳起了舞。有時候,她的腿上還會泛起漣漪,漣漪深處,粉紅色的花瓣打起歡暢的漩兒。陳阿土來得更加頻繁,他為自己做衣服,為老婆孩子做衣服,甚至為鄰居做衣服。不做衣服的時候,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母親身邊,看縫紉機在布料上排出整齊、緊致并且密實的針碼。大多時他會遞給溫小漣幾塊水果硬糖,說,出去玩吧。不管有風沒風,溫小漣都會出去。她含著水果硬糖,讓糖在嘴里慢慢融化,用一顆糖的融化速度精確地計算時間。然后,待她回來,母親仍然踩著踏板,陳阿土仍然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旁邊,然屋子里,多出一縷暖哄哄的雨后草地的氣息。母親的光腿汗津津的,“嗒嗒”聲亂了節(jié)奏,那些針碼變得歪斜,時大時小,漫不經(jīng)心或者有氣無力。然母親兩腮酡紅,眼睛深處閃爍出疲憊并且滿足的交歡后的光芒。
溫小漣喜歡陳阿土,不僅因為陳阿土穿著整潔,總是塞給她水果硬糖,還因為父親與他站到一起,馬上就變成了鳳凰旁邊的母雞。有時候,即使陳阿土不給她糖,她也會知趣地躲開。沒風的時候,她爬上屋頂;有風的時候,她在風中閑逛。風中不僅有沙土,還有枯葉,還有花瓣,還有大麥,還有碎玻璃,還有稻草、斷指、毛發(fā)、骨頭、尖叫、口哨、怪笑、哭泣和幻影……風中的村子,就像歷經(jīng)亙古的河床或者墳塋。
父親下地回來,陳阿土恰好要離開。兩個男人站在灶間打量,父親的臉上堆滿了笑。父親說再坐一會兒。陳阿土說不了。父親說起風了,閑著也是閑著。陳阿土說不了啊。父親坐到陳阿土剛才的位置,看母親兩條汗浸浸的光腿踩著踏板,綿軟無力,毫無節(jié)奏。父親起身,去灶間沏一壺玫瑰花茶,放到母親面前。歇歇再干。父親說。
那夜里,溫小漣聽到他們的房間里傳出“啪啪”的擊打皮肉聲和母親發(fā)出的壓抑并且快樂的呻吟聲。一只金鳳凰在溫小漣的食指和中指之間抬起頭顱,溫小漣聽到它高昂嘹亮的啼鳴。
翌日清晨,父親告訴溫小漣,他們要搬家。溫小漣沒問為什么,她想起之前父親多少次發(fā)誓要在村里鑲一輩子的模樣。母親將她的縫紉機擦了又擦,又找來塑料紙纏結實,最后用木頭釘成一個簡易的架子,縫紉機于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乜ㄟM去。縫紉機是母親身體的一部分。甚至,縫紉機就是母親。
父親無疑早就為搬家做好打算,否則他絕不會準備得如此充分,他們動身也絕不會如此迅速。父親說新家在三百里以外的一個鎮(zhèn)上,雖不遠,但那里沒有風。說時,父親抱著溫小漣,母親扶著卡在木架里的縫紉機,一家人擠坐在三輪車后面,駕駛棚里,端坐穿著白大褂的陳阿土。山路開始顛簸,母親看看太陽,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
大多時,小鎮(zhèn)霧氣濛濛。父親貓腰走出屋子,如同一滴淡墨落上生宣,身體很快漬開,邊緣呈現(xiàn)出好看的暈色。他扛著農(nóng)具下地,家里只剩母親。母親坐在那臺黑色的縫紉機前,“嗒嗒嗒嗒”的聲音在屋子里飄來飄去。來到小鎮(zhèn)的母親變得汁水充足,即使隔著很遠,溫小漣也能聽到母親的光腿深處發(fā)出潺潺的水聲。無風的小鎮(zhèn),水就是主題。
即使來到小鎮(zhèn),父親仍是故鄉(xiāng)的父親。
在故鄉(xiāng),父親是出名的老實人。不是普通的憨厚老實,是膽小,怕事,懦弱,一百腳都踢不出屁來——即使你把痰啐上他的右臉,他也會笑著遞出他的左臉。父親從未與村人拌過嘴,溫小漣的記憶里,一次因為給地澆水,一個村人一腳將父親踹倒。父親爬起來,村人又一腳將他踹倒,父親就不再爬起。他趴在地上,眼睜睜看著村人將水管從地里拖走,然后讓那些水流進溝渠,直到村人離開,才敢爬起來。夜里母親獲知此事,稍稍打扮一番,出門。她沒有去找村人。她去找陳阿土。第二天那個村人就趕過來賠禮道歉,他點頭哈腰,卑微下賤,那天的父親變成了王。村人給溫小漣帶來一大袋水果硬糖,溫小漣知道,這些硬糖來自陳阿土。
鎮(zhèn)子不大也不繁華,但比起村子,這里就是天堂。溫小漣很快讓陌生的小鎮(zhèn)變得熟悉,然而對于父親,小鎮(zhèn)仍然陌生。他不主動與人打交道,出門就下地,干完活就回來。他蹲在小院里喝茶,縫紉機的“嗒嗒嗒嗒”聲跟隨出來,小院反而更加安靜。有時溫小漣長時間盯著父親,認為父親就是一只溫馴的羊。羊不言不語,逆來順受,只等時辰一到,拉出圈棚,被它的主人面帶微笑地切開喉管。
然母親變得越來越忙。她的手藝和口碑迅速在鎮(zhèn)子里傳開,她的周圍總是堆滿布料、輔料、線車、成衣和半成衣。那些男人誠懇地坐在母親身邊,耐心地看她的兩條光腿有節(jié)奏地踩動著踏板,或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她閑聊,或無所事事地抽著紙煙,卻將煙灰小心翼翼地彈進掌心。他們在的時候,溫小漣多在幼兒園。幼兒園由祠堂改造而成,一棵粗拙古老的銀杏樹蠻不講理地霸占了大半個院子的陽光。溫小漣從沒有看見這棵銀杏樹結出果實,但她堅信它會結出果實,就像她從沒有看見母親與別的男人偷歡,但她堅信母親每天都在與別的男人偷歡。母親耐不住寂寞。黑色縫紉機如同修女的黑紗,也許母親買它回家的時候,確有封閉自己的意思??墒菦]有用。縫紉機反倒成為男人們接近她的借口,成為她將兩條光腿移開踏板舉向天空的理由。然后,父親接溫小漣回家,溫小漣聞到雨后草地的氣息。那氣息如此明晰,父親卻置若罔聞。
第二年,小鎮(zhèn)開始有風。起初只是很小的幾縷,輕拂臉面或者擰彎炊煙,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幾天后,風開始一點一點變大。走在去幼兒園的路上,溫小漣的裙子突然被撩起來。溫小漣說,起風了。父親說,沒風。溫小漣說,吹我裙子了。父親站下來,感覺著,說,還真是。用不著感覺,風已經(jīng)吹落黃葉,又將葦花卷起,紛紛揚揚。秋天多風,父親說,不奇怪。他抬頭看天,兩只大雁從頭頂滑翔而過。
然后,風成為小鎮(zhèn)常客。風來的時候,父親也許在地里干活,也許在院里喝茶,也許坐在母親身邊,看母親“嗒嗒嗒嗒”地蹬著縫紉機。父親看一眼院子,說,老家的風跟過來了。又喝一口茶,說,老家的風怎么會跟過來呢?母親不說話,用粉筆在一塊布料上畫出一條好看的弧線。那是一塊要做成風衣的布料,昂貴,緊實,粗糲并且溫暖的質(zhì)感,密不透風。母親撫摸面料,如同撫摸男人長滿胡茬的下巴。她的眸子里閃爍出雌性的光芒,風吹來,一池碧波蕩漾。
風衣的主人叫做魏英俊,他高高瘦瘦,長著一張道貌岸然的臉。他的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沐浴液的氣味,溫小漣懷疑他一天要洗三次澡,或者總是將一瓶打開的沐浴液藏進口袋。沐浴液的氣味不僅會讓女人舒適,還會引發(fā)女人的萬般遐想,價格卻比香水便宜很多——魏英俊絕對是一個精于算計的男人。
他在鎮(zhèn)上開著一家成衣店。母親沒來的時候,他沒有對手;母親來了,他的生意反而更好。他拿來樣品,讓母親為他的成衣店定制,再將成衣拿回店里,果然供不應求。他給母親開出很高的價錢,卻有言在先——母親絕不能再給別人做衣服。父親回家,母親將魏英俊的想法跟父親說了,父親想了想,說,挺好。母親說那還不如咱們自己開個店。父親說,這樣省心。母親說那我豈不是成了他的員工?父親說,這樣挺好。后來溫小漣想,那以后所發(fā)生的一切,其實都因了父親。母親本想拒絕魏英俊?;蛘哒f,只要父親拒絕,哪怕母親心之所向,也會依了父親。風來到小鎮(zhèn),小鎮(zhèn)的父親,還原成故鄉(xiāng)的父親。
魏英俊拿來訂金,放上縫紉機。母親踩起踏板,那沓錢抖動不止。母親說你抽煙。魏英俊說,煙對身體有害。母親說你喝茶。魏英俊說,我只喝咖啡。母親說家里沒咖啡。魏英俊說,下次我自己帶來。他盯著母親的光腿,咽一口唾沫,說,你的腿肯定就像綢緞一樣滑。母親白他一眼,縫紉機卻亂了節(jié)奏。魏英俊說,你不怕我?母親說我怕你干什么?魏英俊說,他們都叫我“八千女鬼”。他抓過母親的手,在母親的手心上寫了一個“魏”字。他說,你看,魏字這么寫:八,千,女,鬼。母親就笑了。她說你沒少糟蹋女人吧?魏英俊說怎么能叫糟蹋呢?這得叫行善。母親說,呸!她濕漉漉的手仍被魏英俊攥著,她認為它們變成了兩條魚。魏英俊說,你摸摸我。母親說,呸!魏英俊使勁拉過母親的手,母親就摸了他。母親摸到一根堅硬灼熱并且蹦跳不止的金屬棒,她被狠狠地燙了一下。魏英俊摟緊母親,說,可想死我了娟。她的舌頭被魏英俊吸進嘴里,兩條舌頭纏來纏去,繞來繞去,纏來纏去,繞來繞去……后來母親被魏英俊抱上縫紉機,她白得刺眼的身體與黑色的鋼鐵格格不入又相映成趣??p紉機突然響起來了,伴著“嗒嗒嗒嗒”的節(jié)奏。
這些是母親告訴溫小漣的,在一個夜里,在溫小漣有了男朋友以后。母親輕描淡寫,溫小漣卻大膽地為母親與魏英俊的偷情附加了太多的想象。她認為他們應該如此。她認為他們只能如此。
當天黃昏,當溫小漣和父親回家,沐浴液與青玉米的氣味仍然在屋子里纏來纏去,繞來繞去……父親坐到母親身邊,喝一口茶,看她緋紅的臉和汗涔涔的光腿,問,魏英俊來拿衣服了?母親說,來了。父親說,你該留他吃晚飯。父親去灶間做飯,把腌蘿卜切成丁,把香腸切得幾近透明。母親的縫紉機響起來了,父親從“嗒嗒嗒嗒”的聲音里,聽到了疲憊與滿足。
父親光顧過魏英俊的成衣店,那個成衣店有一個非常大膽的名字“夢巴黎”。一個豐腴的女人站在試衣鏡前,扭著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說,不顯腰呢。魏英俊就從后面掐緊她的腰,說,咋不顯?你看。女人的腰,馬上就出來了。見父親走進來,魏英俊拖一把椅子,說,坐,喝茶。然他端給父親的卻是一杯咖啡。父親默默喝著咖啡,魏英俊問他,好喝嗎?父親說,一股焦糖味。魏英俊笑,腮上多出兩個討厭的酒窩。父親將一杯咖啡喝完,起身,離開。父親說我只是過來看看。魏英俊說,我會常去拿衣服的。父親說,歡迎。
父親再一次想到搬家。母親說,剛把這里住熟了啊。父親說,風跟過來了。母親說,我問過魏英俊了,這里以前就有風,世界上不存在沒有風的地方。父親說,可是風越來越大了。母親說,哪兒都這樣。父親不再說話,他去院子拿農(nóng)具,他的身體如一滴墨水般洇開。
——雖然小鎮(zhèn)有風,但似乎,潮濕才是小鎮(zhèn)永遠的主題。
那以后,魏英俊果然成為家中常客。他來的時候,父親大多不在家。碰上父親在家,他就會坐下來,為父親和母親各沖一杯他拿來的咖啡。他說咖啡是從國外帶回來的,正宗,國內(nèi)的咖啡都是假的。父親說反正真的我們也不愛喝。魏英俊說,以后的事誰知道?他坐到院子的藤椅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搖著藤椅,悠哉游哉。那是屬于父親的躺椅,當魏英俊坐過一次,父親便再也沒有坐過。
溫小漣讀小學三年級那年秋天,魏英俊在他的“夢巴黎”二樓隔出一個房間。他讓母親把縫紉機搬過去,在那里為他的顧客做衣服。母親商量父親,父親說,他來拿不一樣嗎?母親說,這樣更方便。又說,這叫經(jīng)商策略。父親盯著母親,看了半天,說,你看著辦吧。
母親于是成為“夢巴黎”服裝店的一員。那是一個裝修得更像臥室而非工作間的房間,有沙發(fā),有桌子,有柜子,甚至有一張軟綿綿的床。床是為母親午休準備的,魏英俊說休息好才會干得好哦。母親的縫紉機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在墻角,縫紉機的旁邊,堆滿成捆的布料和成箱的咖啡。每天清晨母親來到工作間,先沖一杯咖啡,然后倚在窗邊,一邊慢悠悠地喝,一邊看著窗外風景。那里有一條不大的人工河,河面上總是漂浮著幾條小船,小船上總是坐著幾個濃妝艷抹又無所事事的女人。母親聽說過那些女人的故事,她們來自遠方,卻把船當成了家。她們在船上服侍男人,然后從男人們的手里接過勉強糊口的幾張鈔票。小鎮(zhèn)男人在她們的溫存中滿足地睡去,她們卻在小鎮(zhèn)女人的咒罵中睡去。有時母親會生出恍惚,認為她們不是生活在船上、水上,而是生活在小鎮(zhèn)女人嘴角的唾液上、吐到地面的黏痰上。她們只是傳說,從沒有真實地存在。
母親的縫紉機“嗒嗒嗒嗒”地響,魏英俊的票子“嘩嘩嘩嘩”地來——母親與魏英俊,天造地設,珠聯(lián)璧合。有次父親去看母親,工作間的門卻鎖著。父親敲門,母親說,等一會兒。聲音又軟又糯,散得很開又飄得很高。父親就等著,就像孩子等待自己的媽媽。稍后母親開門,魏英俊正手捧咖啡,坐在椅子上沖父親笑。母親說,風總是把門吹開,就鎖上了。床上凌亂不堪,枕頭濕了一半,母親的腳踝上,一個清晰的指印。父親對母親說,我就是過來問問,你晚上幾點回家?魏英俊說,看活吧?;钌伲驮缫稽c兒;活多,就晚一點兒。父親說,哦。父親往外走,忽又頓住腳,問魏英俊,聽說別人都叫你八千女鬼?魏英俊說,虛名,虛名。父親笑笑,轉(zhuǎn)身離開。他離開以后,門再一次被反鎖,然后,母親與魏英俊,完成了他們被粗暴打斷的交合。
對母親,溫小漣一直懷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憐憫、不舍、蔑視、嘲笑……母親讓一家人的生活有了保障,但她完全沒有必要如此。很多時候溫小漣懷疑母親的前世必是江南花街柳巷的名妓,一世嫌不夠,母親接上了此生。然她嫁給父親,她的身體,注定不會被這個土狗一般老實的男人鎖住。
夜里母親回家,父親說,干脆咱也開家店吧!母親說之前我就說過,你沒同意。父親說現(xiàn)在我同意了。母親說可是我覺得還是這樣省心。母親給一家人做晚飯,溫小漣聞到母親的身體深處散發(fā)出一波又一波微腥的青草氣息。父親去院子里喝茶,他蹲在藤椅旁邊,將一杯茶喝出驚天動地的聲音。
沒事的時候,父親沿小鎮(zhèn)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后告訴母親,小鎮(zhèn)是水滴形狀,他們住在水滴的尖上。如果一直往南走,風就會越來越小,再往南走,就會走出小鎮(zhèn)。母親說,這誰都知道。父親說,真不打算再搬家了?母親說,哪里都是一樣。父親說,我決定了,咱自己開家成衣店。母親說,咱們競爭不過魏英俊。父親說,競爭過他干什么?溫飽就行。
可是最終,父親的成衣店還是沒有開起來。也許他知道搬家與開一個成衣店都解決不了問題——問題的關鍵是,母親總會被那些男人吸引,比如陳阿土,比如魏英俊。然后,母親總會心甘情愿毫無保留地向他們徹底打開,比如陳阿土,比如魏英俊。后來父親也許默許了母親的行為,因為他知道,就算將母親鎖在家里,也沒有任何用處。一朵不安分的花,就算被囚進深宅,也會將它的花粉和香氣彌散得到處都是。溫小漣至今還記得父親說過一句話。父親說,女人想做什么事,只要不過分,就由著她。可是后來,溫小漣感覺,那時候的母親,已經(jīng)做得很過分了。
夜里父親為一家人做好飯,陪溫小漣吃完飯,看溫小漣寫完作業(yè),哄溫小漣睡著,母親仍沒有回來。父親去找母親,輕輕一推,門就開了。魏英俊正將赤裸的母親擠在縫紉機上,母親仰著頭,嘴里咬著一個咖啡勺,她的牙齒將堅硬的不銹鋼勺咬彎。也許母親應該弄出一點聲音,這樣父親就不會貿(mào)然闖入。母親自以為是的壓抑和安靜,讓本來美好的畫面,突然變得不再和諧。
魏英俊扭頭看著父親,絲毫不見尷尬和不安。他甚至沒有停下動作。尷尬不安的是父親。他稍怔,退出去,搓著手,似乎對他的魯莽非常自責。他來到一樓,坐到試衣鏡前,點一根煙,盯著鏡子里面的自己。他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魏英俊來到父親身邊,給父親沖一杯咖啡。父親接過,對魏英俊說,你們該鎖上門。魏英俊說,你該先敲門。父親說,鎖一下門不耽誤多少時間。魏英俊說敲門是最起碼的禮貌。父親笑笑,喝下整整一杯咖啡。魏英俊說,你不嫌燙?父親說,以后娟不能在這里做了。魏英俊說,我們一直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說,以前我沒有親眼所見,就當成沒有。現(xiàn)在我看見了,以后她就不能在這里做了。魏英俊說娟在這里比留在家里開心。父親說,再不開心,也是她的家。這時母親走下樓梯,她紅著臉,垂著頭,父親甚至能夠感覺到她的身體深處,仍然有一池蕩漾的春水。她對父親說,回家了。父親說,哦。父親隨母親走出幾步,扭頭,認真地對魏英俊說,明天我來搬縫紉機。
當天晚上,本已睡著的溫小漣被母親的呻吟聲驚醒。迷迷怔怔的她分不清那些呻吟到底是因為痛苦,還是因為快樂。
第二天,父親蹬著三輪車,去“夢巴黎”拉那臺黑色縫紉機。魏英俊說放這里好了,我再給娟買一臺新的。父親不理他,獨自扛著縫紉機下樓。魏英俊跟上前,說,你這是干什么呢?女人想做什么事,只要不過分,由著她就行。父親將縫紉機扛出屋子,放上三輪車。很多小鎮(zhèn)居民上前看熱鬧,他們極其期待父親與魏英俊之間能發(fā)生一點什么。魏英俊跟出來,說,就算你把縫紉機拉走,娟也會來找我??礋狒[的人群中馬上有人笑出聲來。魏英俊說你和她只是睡覺,我們才是愛情。父親被這句話鎮(zhèn)住,很久沒有回過神來。也許直到此時,父親才終把母親與魏英俊的交合與愛情聯(lián)系到一起,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只有他才有資格與母親談論愛情,陳阿土與魏英俊,不過是因了母親的不安分。
父親默默回家,默默下地,一整天沒說一句話。母親將縫紉機安置在屋角,“嗒嗒嗒嗒”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夜里溫小漣躲在她的房間里剪紙,當一只鳳凰在她的指尖間展翅高飛,她聽到父親的抽泣。父親是躲在院子里抽泣的。即使哭泣的父親,也像一只溫馴待宰的羔羊。
誰都不會料到,這樣的父親,會在幾天以后做出那般可怕的事情。也許連父親自己都沒有料到。
父親下地回來,魏英俊恰好離開。兩人在院子里相遇,彼此打量,魏英俊面帶微笑。父親說以后別再來了。說完父親就往屋子里走。他以為魏英俊或許會默不作聲地離開,或許會敷衍地說一聲“哦”,然后離開。可是沒有。魏英俊說,娟說只有我才配當她的男人。說完他就笑了。他一邊笑一邊往外走,或許心里還在盤算著下次與母親見面的時間。
父親說,你站住。
魏英俊嚇了一跳。
父親說,我說,以后你不要再來。
魏英俊說,憑什么?
父親咬咬牙,說,我會騸了你。
魏英俊愣了愣,走過來,說,好?。∧泸~!
他一邊說一邊解著褲帶。
父親閃了閃。
魏英俊說,今天你不把我騸了,明天我他媽就弄死你!
父親一邊閃躲著魏英俊,一邊往屋子里走。
魏英俊將褲子脫至膝蓋,甩動著他丑陋的生殖器,說,來騸??!你要是不騸了我,我以后不但還要用這玩意兒搞你老婆,等你閨女長大了,還得搞你閨女……
這句話終將父親激怒。父親迎向魏英俊,以頭撞他,魏英俊側(cè)身避開,父親重重摔倒在地。假如魏英俊此時提褲子離開,往下的事情絕不可能發(fā)生,豈料魏英俊不識時務,蹲下來,朝父親的臉上吐了一口痰,說,在清水鎮(zhèn),還從沒有人敢恐嚇我。父親掙扎著爬起來,“哇哇”叫著沖進屋子,然后很快沖出,手里多出一把菜刀。魏英俊雖有些怕,仍梗著脖子,罵,今天你要是不敢砍的話,明天我就……
父親敢砍。魏英俊沒有明天。第一刀正中魏英俊的肩頭,魏英俊扭身就跑,可是脫至膝蓋的褲子如同繩索般將他絆住,他像只麻雀一樣蹦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第二刀砍在魏英俊的胯間,魏英俊發(fā)出豬一般的慘叫,一邊往門外爬,一邊喊著“痛啊,饒了我吧!”父親大吼一聲“去你媽的”,最后一刀,正中魏英俊的腦門。魏英俊直直地看著父親,眼珠子瞪得比眼眶還大。母親尖叫著從屋里跑出來,她光著腳,兩條腿仍然汗津津的。魏英俊看到母親,露出笑,說,娟。鮮血流到嘴角,魏英俊舔一下,就昏死過去。
昏死過去的他,仍然抽搐不止。
有時溫小漣特別憎恨母親。假如母親安分守己,一切都不會發(fā)生??墒怯袝r候,溫小漣又特別理解母親。她覺得一個女人如果從丈夫那里得不到歡愉和滿足,就應該理所當然地尋找?;蛘哒f,就算她半守了婦道,不主動出擊,可是當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靠近她,勾引她,她完全有資格與他們快樂。有什么不可以呢?除了身體的快樂,母親并不想從他們那里再得到什么。事實上,母親有著太多女人所沒有的尊嚴。
有時母親會去看望魏英俊。溫小漣永遠猜不到母親看到魏英俊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他們之間會有愛嗎?或者,會有恨嗎?魏英俊毀掉父親的余生,父親毀掉魏英俊的余生,兩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各自將自己的后半生,過得慘烈并且可憐。
父親并沒有將魏英俊殺死。魏英俊躺在地上抽搐,父親扔下刀子,坐在旁邊,點起一根煙,慢慢抽。母親驚慌失措跑回屋子打電話,卻在撥通電話以后,呼喊父親過來。母親的這一舉動讓日后的父親對她很是感激,這讓父親有了投案自首最直接的行動和證據(jù)。隨后救護車接走魏英俊,警車帶走父親,小鎮(zhèn)上對母親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片刻間將她遠離。
魏英俊從此失去說話與坐起來的能力。他躺在床上,歪著頭,露著笑,明著眼晴,流著涎水,身體柔軟成一個嬰兒。不管誰去看他,他都會露著笑,那笑千篇一律,似乎不是長上去的,而是刻上去的,溫小漣懷疑即使在夢里,甚至即使在他死去以后,也會是這樣的表情。再也爬不起來的魏英俊不僅還原成嬰兒,并且改變了性別。他的皮膚越來越白嫩,喉結一點一點消失,他玩了半輩子女人,下半輩子,終于變成女人。他的吃喝拉撒全靠他的母親照料,那是一位看起來早已風燭殘年的老人。老人常常坐在院子里自言自語,說,等我老了,死了,英俊怎么辦呢?她還沒有老,沒有死,所以沒人在意魏英俊以后怎么辦。即使她真的老了,真的死了,也沒有人會在意魏英俊以后怎么辦。事實上有關魏英俊的故事不過在鎮(zhèn)子里流傳了不足兩年,兩年以后,人們便再也懶得將他提起。
母親為父親找了律師,律師說魏英俊不但強行霸占良家婦女原玉娟,對父親也百般侮辱,又是吐痰又是掏出生殖器亂甩蕩,父親氣不過,順手抓了灶臺上的菜刀將他砍傷??橙斯倘环阜?,但此時此景,任何一個有血性的男人都會這么做,加上他主動投案,理應輕判。于是父親被判了十五年。對這個結果,母親還算滿意,她說保住命就不錯了,十五年很快就能熬過去。又說父親表現(xiàn)得好的話,可能十二年,甚至只需十年,就會被放出來??墒歉赣H似乎對早一天出獄沒什么欲望,每天他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按時參加勞動,按時接受教育,他愿意把灰色的日子熬成灰。
父親入獄以后,母親獨自照顧溫小漣,母女倆的生活突然變得安靜起來——變得安靜絕非因為家里少了父親——即使父親在家,絕大多數(shù)時候,母親也似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變得安靜的真正原因是,母親的縫紉機不再“嗒嗒嗒嗒”地響個不?!河⒖〉摹皦舭屠琛标P門大吉,小鎮(zhèn)上的人們不再來母親這里做衣服。誰還敢再來呢?父親不過被判十五年。他將鎮(zhèn)上無人敢惹的魏大官人傷成女人,就算母親赤條條貼上他們的身體,他們也不敢要。否則父親的出獄之日,可能就是他們的末日。
母親不得不下地干活,這讓她的皮膚很快如小鎮(zhèn)別的女人那般黝黑粗糙。有時候,當溫小漣試圖聽見母親皮膚深處的水聲,那里卻刮起粗糲的風。風聲忽高忽低,溫小漣認為母親正在飛速地衰老。
每年溫小漣都會隨母親去看父親。父親在母親面前無比溫順,這讓溫小漣很難相信那個將刀子沒深沒淺地劈向魏英俊的男人就是眼前的父親。父親說小漣,你長大了,多幫媽媽干點活,別讓媽媽太累。溫小漣看著自己的手指,不語。父親看看母親,說,小漣長大了。母親不語。父親長嘆一聲,說,風很大了吧?
風真的大了。溫小漣讀初中的時候,有時候,風會一連刮上好幾天。風時大時小,小的時候,輕拂臉面,大的時候,飛沙走石。溫小漣不知道父親為何會對有風無風如此在意,反正她是不在意的。她上學,上課,回家,吃飯,寫作業(yè),剪紙,睡覺,日子安穩(wěn)并且寡淡。她很少與同學交流。確切說,很少有同學與她交流。都知道她的父親關在監(jiān)獄,她的母親做過對不起父親的事情,但他們對這些并不感興趣,對溫小漣并不感興趣。這正遂了溫小漣的心意。她不喜歡與任何人交朋友。
有天溫小漣放學回家,意外見到陳阿土。陳阿土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抽煙,母親坐在一邊洗衣服,手凍得通紅。溫小漣沖陳阿土點點頭,往屋子里走,她聽見陳阿土說,小漣都長這么大了啊。陳阿土走后,母親燉了只雞,切了些臘肉,又給溫小漣一袋水果軟糖。雞、臘肉和軟糖都是陳阿土帶來的,自父親入獄,家里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母親的縫紉機閑置起來,偶爾響兩聲,多是為溫小漣做衣服,或為自己做衣服。溫小漣不喜歡母親做的衣服,要么款式陳舊,要么顏色灰暗,就像被風沙一點一點染得灰暗的小鎮(zhèn)。
那袋水果軟糖,溫小漣吃了整整一個星期。她仍然喜歡糖,喜歡所有能夠給她帶來甜的愉悅感的東西。對于甜食,她想她一輩子都無法拒絕。
父親入獄第六年,溫小漣和母親得到父親減刑兩年的消息。那年溫小漣升上高中,她計算著父親出獄的時間,恰好是她大學畢業(yè)的那一年——如果她能順利考上大學并且讀完大學的話。父親入獄第八年,她和母親又得到父親再減刑三年的消息。母親曾經(jīng)說過父親會提前出獄,她的話果然得到了驗證。那天母親本想炒幾個菜與溫小漣慶祝一下,然她還是躺在床上,什么也沒有做。母親被查出腎炎,這讓她總是病病歪歪,回到家就想躺著。讀高二的溫小漣很少回家,偶爾回來一次,也是匆匆忙忙,家似乎變成了旅店。她不喜歡與母親守在一起,看她浮腫的臉,聽她有氣無力地說話,感覺著她的日漸蒼老。有時她會幫母親洗洗涮涮,陪她說幾句不咸不淡的話,看她每年換季的時候?qū)⒏赣H的衣服洗凈晾干熨平,看她將父親栽在花盆里的橘子樹虔誠地移栽到院角。父親不在的日子,家里到處都是父親。
橘子樹結出果實,卻小得像鵪鶉蛋,風吹來,橘子們搖搖晃晃,溫小漣聽到流淌在它們深處潺潺的水聲。
溫小漣按時上課,按時完全作業(yè),成績卻并不理想。高考前一個月,她瘋了似的復習功課,然每當想起考試,她的食指和中指都會抖個不停。她想她也許是世界上最懼怕高考的人,盡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怕的到底是什么??疾簧嫌惺裁搓P系呢?除了讀書,世界上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可做。她的父輩們都沒有讀過大學,鎮(zhèn)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讀過大學,他們照樣滿足地過了一輩子。
高考前溫小漣回了趟家。母親坐在縫紉機旁,卻戴著頂針,納一雙繡了“祝君平安”的鞋墊。鞋墊是給溫小漣的,母親已經(jīng)納夠五雙。她說等溫小漣上了大學,一切就得靠自己了。溫小漣說旅游鞋不用鞋墊。母親說世界上哪有不用鞋墊的鞋子?坐在縫紉機前的母親虛弱瘦小,身體佝僂,目光渾濁,完全不像剛剛四十多歲的女人。她說明年你爹就回來了,他回來,咱們的日子就會好過一些。溫小漣盯著母親,她既找不到父親回來后日子會好過一些的理由,也不知道當父親與母親面對時,會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十年的監(jiān)獄生活足以讓一個正常人變傻,或者讓一個傻子變得絕頂聰明。溫小漣突然感覺,對于父親,她從最初尚存的一點點期盼,竟然慢慢變?yōu)榫芙^,然后變?yōu)榭謶?。她試圖說服自己,可是她說服不了。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溫小漣正在院子的陰影里剪一只鳳凰。陽光暴烈,鳳凰的翅膀上流淌著火焰,溫小漣聞到羽毛燃燒的焦煳氣息。母親沖進院子,說,小漣,你考上了!母親摔了一跤,爬起來,繼續(xù)喊,你考上大學啦!她的嘴角流出鮮血,一顆牙齒就此松動。
整整一個暑假,溫小漣悶在家里,讀書,剪紙,發(fā)呆,胡思亂想。她將去到一個遙遠的城市,她與家注定會愈來愈遠,與母親注定會愈來愈遠。她坐在院子里看書,看母親一會兒出來一趟,或裝成拿什么東西,或晾件衣服,卻只為多看她一眼。溫小漣開始心酸,她知道母親內(nèi)心的恐懼——當她離開,家里終只剩下自己。雖然父親一年以后就會回來,但母親不知道對她來說,這是幸運,還是災難。
那是一個大得令人窒息的城市。樓房的外面還是樓房,街道的外面還是街道。即使縮在城市一角的大學校區(qū),也如鎮(zhèn)子般大,鎮(zhèn)子般繁華。溫小漣在校區(qū)里見到郵局、銀行、服裝店、超市、旅店、飯館……同學們開玩笑說,如果有個火葬場,一輩子都不必走出校門。走在小鎮(zhèn)般的校區(qū),溫小漣常常生出錯覺,認為學校就是小鎮(zhèn),學校外面的城市,就是包繞著小鎮(zhèn)的荒野。風頑強地灌進來,讓學校與小鎮(zhèn)之間,小鎮(zhèn)與荒野之間,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周一至周五,溫小漣與其他同學一樣,上課,上自習,或坐在人工湖邊讀書。周六和周日,溫小漣不得不走出校園,去附近的餐館打工。這沒什么,很多同學都會在不上課的時候出去賺錢:有人去餐館,有人去工廠,有人去做家教,甚至有人去夜總會……溫小漣的舍友葉子就經(jīng)常去夜總會,一次她不小心把包掉到地上,一盒安全套露出來,封面上的男人,壯得像頭丑陋的公牛。葉子將盒子揀起,沖溫小漣笑笑,說,他們喜歡學生。
溫小漣知道葉子在做什么,也知道做這些會賺很多錢。溫小漣的皮膚比葉子白皙,眉眼比葉子精致,身材比葉子苗條,但溫小漣沒有葉子的勇氣。她并非看不起葉子,她認為很多時候,女人應該利用自己的身體,可是她做不到。她打工的餐館是一家夫妻店,只有周六和周日顧客多的時候,才舍得雇一個幫工。溫小漣刷盤子,擦桌子,洗蔬菜,也穿肉串。穿肉串多在下午,飯館里沒有顧客,她、老板和老板娘坐在餐桌前,將肥瘦適中、大小均勻的肉丁穿上鐵釬。電腦里放著溫小漣喜歡的歌曲,陽光慵懶地照在她的肩頭,中午已經(jīng)過去,黃昏尚未到來,連時間仿佛都懨懨欲睡。有時溫小漣想,等她畢業(yè),也開一家這樣的店,守著幾米店堂和幾個老顧客,將一生慢慢虛度過去,挺好。
大一那年暑假,父親刑滿釋放。雖然每年都能看到父親,然當父親走出監(jiān)獄,走上大街,溫小漣終把他當成了老人。他的頭發(fā)幾乎全都白了,臉上皺紋堆積。他拖著兩腳走路,他的背比母親還彎,皮膚比母親還要灰暗。母親為他買一包煙,他蹲在路邊,迫不及待地點上火,卻只抽一口,便將煙扔掉。我頭暈,他說,我抽不了煙了。他盯著母親笑,牙齒在陽光下白得失真。
看到院角的橘子樹,父親就哭了。他說樹都長這么大了,我能不老嗎?他坐上那張?zhí)僖?,搖搖晃晃,搖搖晃晃。他說我沒動,是風把我吹動了。他閉上眼,似乎在感覺著風,又似乎完全感覺不到風。后來他站起來,母親伸手扶他,卻扶了個空。父親走進屋子,看那臺已經(jīng)多年不用的縫紉機,長嘆一聲,說,不值。
溫小漣不知道父親所言“不值”是什么意思。曾經(jīng)的母親為一家人能過上好日子縫衣服不值?他將魏英俊砍傷換來十年牢獄之災不值?還是這臺百無一用的縫紉機繼續(xù)閑在那里不值?父親在床上躺了一天,然后出門,理發(fā),洗澡,買回魚肉,為一家人做了一頓無比豐盛的晚餐。父親甚至喝了點酒。父親甚至在酒后喝了一杯咖啡。他端著咖啡杯,沖溫小漣笑。你在大學喝咖啡嗎?他說,你該喝點,挺好喝。
夜里溫小漣再一次聽到母親熟悉的壓抑的呻吟。也許那顆種子就是在那個夜里種下的,四十多歲的母親,突然像春天的土地一般生機勃勃,濕潤暄騰。
那一年,父親與母親重回他們的新婚。每天他們一起下地,一起回家,一起做飯,一起吃飯,然后一起休息。有人甚至看見他們坐在院子里下跳棋,父親連輸三局,母親就在他的額頭上連彈三下。他們卿卿我我,恩恩愛愛,父親入獄之前所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夢境,甚至幻境。
得知母親懷孕的消息,溫小漣與葉子正坐在人工湖邊聊天。溫小漣放下手機,說,我媽懷孕了。葉子嚇了一跳,似乎溫小漣的母親懷了一條狗或者一匹馬。是葉子拽溫小漣出來的,為她打算偷偷墮胎的事情。她希望溫小漣能夠陪她去醫(yī)院,并且她只放心溫小漣陪她去醫(yī)院。溫小漣問孩子是誰的,葉子想了很久,說,不知道。
那年溫小漣正讀著大三。她想當她過年時回家,看到腆著大肚子的母親和扶著她的父親,那場面注定溫馨、怪異并且滑稽。然她還是沒能看到這一幕。父親先她回家之前死去。父親的死去那般突然,讓所有的人毫無準備。
父親不僅迷上咖啡,并且一定要用鎮(zhèn)西的泉水來沖。他說自來水有一股漂白粉的味道,那味道會徹底毀掉一杯香氣濃郁的咖啡。每天清晨他都會挑著水桶去鎮(zhèn)西取水,那是一個很小的泉眼,卻已存在了兩百多年。父親挑著兩桶水回來,身體突然開始晃動。他將水桶放到地上,坐到路邊休息,突然頭一歪,昏死過去。路人將他送到醫(yī)院,又喊來母親,父親已經(jīng)死去。大夫說他突然死去是因為心臟的問題,可是無論在監(jiān)獄里還是回來以后,都無人知曉他的心臟原來如此脆弱。
溫小漣趕回家,父親已被火化。母親帶溫小漣上山,將父親的骨灰葬到一個雜草叢生的山崗。父親和母親本不該屬于小鎮(zhèn),小鎮(zhèn)也沒有為他們準備一塊葬身之地。為這塊巴掌大的墓地,母親就差給人磕頭——也許在小鎮(zhèn)男人們看來,現(xiàn)在的母親,不僅沒有作為一個女人的任何價值,并且形同乞丐。
母親在三個月以后生下一個四斤八兩的叫做西颯的男嬰。名字是父親早就取好的,誰也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給他的兒子取這樣一個拗口的名字。唯一不難理解的是,名字似乎與風有關,與故鄉(xiāng)有關。突然死去的父親沒能看到自己的兒子,那天陪伴母親的,是陳阿土。
陳阿土仍然穿著白大褂,這讓他與那些真正的醫(yī)生難分彼此。為了母親能夠順利生下孩子,他跑了好幾趟鎮(zhèn)醫(yī)院,并給幾個接生醫(yī)生分別塞了紅包。醫(yī)生說又不是你的孩子,你這么興奮干什么?陳阿土說我不是興奮,是擔心。醫(yī)生說又不是你的孩子,你擔心什么?陳阿土搓著手,“嘿嘿”笑,不說話。母親被推進產(chǎn)房,陳阿土守在門外,拳頭緊握,二目圓瞪,似乎比母親使的力氣都大,比母親受的罪還多。當?shù)弥缸悠桨玻惏⑼翉囊巫踊降厣?,說,太好了啊。他流下眼淚,忙用手去擋,卻被走出產(chǎn)房的醫(yī)生逮了個正著。
母親給溫小漣打了電話,溫小漣卻沒有回來。那時溫小漣剛升大四,她說她正忙著聯(lián)系畢業(yè)后的工作。她的話是真的,卻絕沒有忙到不能回家的程度。她只是不想回家。想到母親被人從產(chǎn)房里推出或者攙出,想到四十多歲母親的身邊躺著一個皺巴巴的嬰兒,想到將會突然多出一個小她二十多歲的弟弟或者妹妹,溫小漣就別扭。
把這些跟葉子說了,葉子說這沒什么,或許她四十歲以后,也會再生一兩個孩子,如果那時候仍然會有男人愛她的話。葉子偷偷在外面租了房子,并把房間布置成母嬰房的模樣。她想把孩子生下來。她說她終于想好了。
溫小漣陪葉子去醫(yī)院,葉子在最后一刻退縮。她說她不能讓寶寶被那根冷冰冰的金屬棒攪死,她得把寶寶生下來,讓寶寶見到陽光,呼吸到空氣,嘗嘗乳汁、糖和辣椒的味道。溫小漣說你才二十三歲。葉子說所以我不能殺死他(她)。溫小漣說你只是墮胎,不是殺人。葉子說,一回事。她回去,租房,布置房間,儼然一位幸福并且忙碌的待產(chǎn)少婦。她說等寶寶長大了,她會帶寶寶去找爸爸。如果找到了,如果寶寶的爸爸恰好家財萬貫,她就可以當一輩子小富婆了。如果窮困潦倒,也沒有關系,她有能力獨自把寶寶養(yǎng)大。如果找不到呢?溫小漣問她。那就不找了唄!葉子抱著枕頭,笑成一串風鈴。
葉子已經(jīng)近一個月沒有上課,為此她絞盡腦汁編造出各種請假的理由。她現(xiàn)在的理由是她媽在老家生孩子。她一邊說一邊笑,她知道這幾乎等于向老師坦白了之前所有的理由都是假的??墒撬J為沒有關系。為了生下肚子里的寶寶,她豁上的,絕不僅僅是尚未完成的學業(yè)。
溫小漣陪她一個星期,然后去了工廠。她告訴母親工廠很大,效益很好,等一切妥當,就回去看她和弟弟。電話那邊的母親沉默很久,說,太忙的話,就不用回來了。母親的聲音有氣無力。對一個四十多歲的腎炎患者來說,生下一個孩子,其實是把自己的性命當成了賭注。
醫(yī)生勸過母親放棄,母親笑著對醫(yī)生說,她想拼一把。陳阿土勸過母親放棄,母親就哭了。她說她能怎么辦呢?她的男人走了,她不能讓男人留下的小生命隨他一起走。陳阿土說,不是還有小漣嗎?母親說,不一樣。又說,一條命啊。其實母親的生產(chǎn)很不順利,當一切過去,醫(yī)生嚴峻地對陳阿土說,她隨時都可能死在產(chǎn)床上。
溫小漣終于見到母親那天,是因為西颯過百日。假如沒有這個風俗,溫小漣恐怕要等到過年才肯回家。母親在鎮(zhèn)上既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倒是陳阿土開著三輪車拉來幾個故鄉(xiāng)的老鄉(xiāng),他們圍坐在桌邊,一邊喝酒吃肉,一邊逗著胖乎乎的西颯。母親問溫小漣,像你爹嗎?溫小漣認真地看看西颯,搖搖頭。母親說等他十八歲,我都六十多了。她盯著懷里的西颯,說,到時候,我靠什么給你娶媳婦呢?
因為西颯,母親的身體變得更差。夜里她喊來溫小漣,說,你看。她用手指輕摁一下小腿,那里即刻出現(xiàn)一個很長時間都不肯還原的淺灰色凹坑。母親說別說十八歲,我怕我都撐不到西颯八歲。又說,西颯以后怎么辦呢?說完母親久久地盯著溫小漣,她的目光讓溫小漣有些心慌。
之后的半年,溫小漣一邊上課,一邊去工廠實習,并偶爾抽空去看葉子。葉子的肚子越來越大,她輕撫腹部站在窗前的霞光里,果然如同一位待產(chǎn)的幸福的小富婆。溫小漣計算著日子,葉子的寶寶出生以后,她就真的大學畢業(yè)了。雖然她與工廠沒有合同,但她肯定會成為工廠一員,做著并不理想的工作,卻領著一筆讓她踏實的薪水。
可是她沒有等到領薪水的那一天。
溫小漣完全沒有必要去擺弄那些機器。機器由車間里的工人操作,她并非工人。她擺弄機器,除了因為好奇,還因為她想多學一點東西,如此她被聘用,便顯得順理成章。是夜里,值夜班的工人坐在不遠處吃泡面,溫小漣站到機器前,看看,嗅嗅,摸摸,想想,然后,果斷摁下按鈕。她感覺右手被什么冰冷的東西輕掃一下,那東西薄如蟬翼,如同她剪出來的鳳凰的翅膀,又如同小鎮(zhèn)上輕拂臉頰的微風。低頭看,兩根切口整齊的手指已掉落地上。
她就這樣失去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然自始至終,她沒有感覺到痛?;蛟S當一個人恐懼到極致,絕望到極致,便不會痛。然她知道她的一生就此毀掉——她失去的不是兩根手指,而是希望。
她還不屬于工廠員工,工廠責任不大。她違規(guī)操作,工廠完全可以一推了之。溫小漣得到一筆象征性的賠款,與工廠再無瓜葛。然后,整整兩個多月,溫小漣躺在床上,萬念俱灰。很多時她想看一看自己的右手,但每一次,她終強忍住不看。她不想展示自己的殘缺與丑陋,哪怕是在自己面前。她甚至想一死了之。
一片枯葉飄進屋子,落至床頭。溫小漣伸手去捏,卻捏了個空?!芏鄷r,她會忘記自己失去了兩根手指。
正是那段時間,葉子也失去了她的寶寶。葉子說她摔了一跤,痛暈過去,待醒來,什么都結束了。溫小漣不信。最后一次去看葉子,溫小漣見到一個男人。男人四十多歲,戴著無框眼鏡,穿著考究的西裝,無名指上的鉆戒大得就像母親的頂針。男人小聲跟葉子說話,眼神如刀子般鋒利。男人走后,溫小漣問葉子他是誰,葉子說,可能是孩子的爸爸。溫小漣問可能是什么意思,葉子說,就是有可能。她抱著抱枕,縮進沙發(fā),臉上充滿不安與駭懼。她的身體越縮越小,越縮越小——她終究還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小女孩。
所以溫小漣懷疑是葉子和男人打掉了孩子,或者說男人強迫葉子打掉了孩子,在那個孩子距離出生不足三個月的時候。那是極其危險的時間,與其說葉子在墮胎,不如說她生下那個孩子然后將其殺死;與其說男人在幫葉子墮胎,不如說男人在謀殺葉子。不管如何,葉子與男人聯(lián)手除去一條生命,就像除去腹上的一道疤痕,或者耳朵后面的一個痦子。
溫小漣與葉子坐在沙發(fā)上喝水,窗外,一只秋蟬拼了老命聒噪不止。葉子問溫小漣以后有什么打算,溫小漣說,找個男人嫁了。葉子笑笑,說,如果你信我的,就別找男人,一輩子都別找。溫小漣問,你呢?葉子說,回鄉(xiāng)下。溫小漣問,呆得???葉子便不說話了。葉子不可能回鄉(xiāng)下,更不可能一輩子不找男人。與此相反,她還會重復以前的生活,還會對男人變本加厲,對自己變本加厲。
溫小漣回了一次小鎮(zhèn),見到蒼老的母親和一段白藕般的西颯。西颯被母親抱在懷里,含著母親干癟如葡萄干般的乳頭,拼命地吸,卻吸不出一滴乳汁。母親對溫小漣說,去幫我沖點奶粉。溫小漣回屋,沖奶粉,失去兩根手指的右手兩次將奶瓶滑落地上。溫小漣沒有讓母親看到她殘缺的右手,即使以后,她也不打算說。吃飯時母親盯著她的手,說,總戴著手套干什么?溫小漣說,暖和。話剛出口,她就想大哭一場。她回到自己的屋子,摸出剪刀,卻把鳳凰剪得不成樣子。
連溫小漣都沒有想到,她會特意去看魏英俊。她對老人說,她爹把魏英俊弄殘了,坐了十年牢,又在前年走了,她和她娘都不再欠魏英俊什么了。老人說,欠還是欠,不過她已經(jīng)不再記恨他們。老人帶她去魏英俊床前,四十多歲的魏英俊仍然笑得像一個嬰兒。突然溫小漣認為,相比葉子的那個男人,魏英俊并不可恨——他給予母親太多,那個男人卻什么也沒給葉子留下;魏英俊遭到報應,那個男人卻活得遠比葉子滋潤;魏英俊因此不再是男人,那個男人卻可以繼續(xù)禍害別的姑娘……世界就是如此,一切都不會改變,一切都胡亂地改變。風來,小鎮(zhèn)變了樣子。風走,小鎮(zhèn)一如既往;或者風來,小鎮(zhèn)未曾改變。風走,小鎮(zhèn)變得陌生。
不管變或不變,小鎮(zhèn)都絕非溫小漣的安身之所。幾天后溫小漣重回工廠,卻并非為多爭取一點賠償,而是希望工廠能為她安排一份工作。廠長說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是咱廠近來不景氣,隨時可能倒閉……溫小漣不說話,用失去兩根手指的右手為廠長沏一杯茶。廠長盯著溫小漣的手,說工廠不是我的,賠不賠錢、賠多少錢都與我無關,我倒是希望廠子能多賠你一點。溫小漣囁起嘴,將茶水上的浮沫小心地吹出,又雙手把茶杯捧給廠長。廠長說工作倒是可以安排,不過肯定不那么理想。溫小漣說有份工作就行,省得我天天往你這里跑。廠長說最多再過三個月,就算你往這里跑,我也不在了。到那時我就調(diào)到別處去啦!溫小漣用缺了兩根手指的右手拿起廠長的煙灰缸,走向洗手間。廠長說快別忙活了,明天來上班吧!
后來廠長果然在兩個月以后調(diào)走。他在調(diào)走之前為溫小漣安排了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不知為何,溫小漣看到他的時候,總是想起魏英俊。
溫小漣的工作非常簡單,畫畫表格,填填表格,對對表格,等熬到月底,領錢。這工作一個初中畢業(yè)生完全可以勝任,這讓溫小漣對四年苦行僧般的大學生活耿耿于懷。現(xiàn)在想,似乎一切都逃不開命運——她喜歡安靜的生活,命運就給了她安靜的生活。為了不讓她將工廠當成跳板,為了讓她死心塌地,命運搶走了她的兩根手指。盡管這樣的代價,與父親十年的牢獄之災一樣夸張和慘烈。
然后,一個叫做千里的男孩闖進她的生活。男孩不高,不帥,不幽默,讀書少,靦腆,在附近的啤酒廠做裝卸工,工作極其辛苦,工資卻少得可憐。他唯一的優(yōu)點是對溫小漣好。一次啤酒廠食堂賣驢肉包子,千里買了四個,裝進飯盒,揣進懷里,步行三里路送給溫小漣,只因他認為溫小漣從沒有吃過驢肉。路上風雪交加,千里連摔幾跤,見到溫小漣時,已凍得說不話來。那天溫小漣將四個包子全都吃掉。她想起葉子的話。葉子說她不再需要男人。但是,溫小漣需要。
春天里的一個黃昏,陳阿土找到工廠。他說他要去省城看兒子,經(jīng)過這里,順便過來看看。不穿白大褂的陳阿土完全變了一副模樣,盡管他西裝革履,盡管他理過頭發(fā)又染過頭發(fā),但他仍然是一個標準土氣的農(nóng)民。溫小漣喊來千里,三個人去一家包子鋪吃飯,陳阿土喝到酩酊大醉。他對溫小漣說你該回去看看,看看你媽,看看你弟。他說平日里你忙,不回去也就罷了,但過年你不該不回去。他說前幾天我去看你媽,她的氣色非常差。他說,她是累的。他看著千里,說,你是她男朋友吧?千里拘謹?shù)匦π?。他說陪小漣回去看看吧,她一直希望小漣能有個老實可靠的男朋友。
那夜里,溫小漣再一次聽到來自故鄉(xiāng)或者小鎮(zhèn)的風聲。風聲時大時小,似乎非常遙遠,似乎就在窗外,又似乎縈繞床頭。清晨醒來,地板上落著薄薄一層砂土,溫小漣不知道這些砂土到底來自故鄉(xiāng),來自小鎮(zhèn),還是來自夢里。
溫小漣一直認為,風是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
或者說,溫小漣一直認為,風就是故鄉(xiāng)。
現(xiàn)在的小鎮(zhèn),每天都在擴張。西颯出生那年,鎮(zhèn)東發(fā)現(xiàn)鋁礦,這讓小鎮(zhèn)在一夜之間變得熱氣騰騰。操著各種口音的陌生人從四面八方齊聚而來,小鎮(zhèn)多出工棚,多出宿舍樓,多出很多飯館、浴池、歌廳、網(wǎng)吧、理發(fā)店和臺球室。風也變得越來越大,風起的時候,挖掘機仍在工作,那些操著各種口音的人們?nèi)栽诠ぷ?,塵土刮上高空,地面滾動著砂石,小鎮(zhèn)在風中搖搖晃晃。溫小漣站在風中,感覺著風像無形的砂紙般穿過她的身體,將她的每一個細胞打磨。鋁礦讓小鎮(zhèn)變得有秩序,風卻讓一切秩序慢慢消失,終有一天,蕩然無存。
溫小漣與母親坐在院子里。她們的身邊,拖著大鼻涕的西颯一邊笑一邊瘋跑。母親果如陳阿土所言,面色無華,形容枯槁。她閉著眼睛,打著盹兒,只有西颯蹭到她的腿邊,才睜開眼,看看西颯,看看溫小漣,看看院角的橘子樹,然后再一次閉上眼。
她似乎很累。
只是溫小漣的歸來仍然讓她興奮。她炒了幾個菜,又給溫小漣打開一瓶放了好幾年的葡萄酒。她說外面不比在家里,得吃飽,吃好。她說外面壞人多,得學會照顧和保護自己。她說等明天,我?guī)愫臀黠S去你爹的墳頭看看。她說轉(zhuǎn)眼你爹都走這么多年了。飯桌上的她變成話嘮,似乎不說話就會一口氣憋死。她說小漣,你總戴個手套干什么?
溫小漣仍然戴著手套。她想她戴手套其實不是為了隱瞞母親,而是為了隱瞞自己。有時候,很多時候,夢里的溫小漣會重新長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它們那般靈巧,翩翩起舞,一張張彩紙霎時變成紅鳳凰、粉鳳凰、紅粉鳳凰粉紅鳳凰……
溫小漣對母親說,她與千里想把家安在城里,買不起房子,就先租著住。母親說,好啊,好啊。說完,看著她,等待她繼續(xù)說下去。然溫小漣就此打住。她給千里夾菜,千里一邊笑著,一邊偷看著母親。母親僵住表情,起身,去灶臺拿紅油辣椒,腳步悲涼并且沉重。
父親墳頭的荒草已經(jīng)很高。溫小漣和千里給墳頭培了些土,又在墳前燒了幾刀黃紙,磕了幾個頭。按理說千里完全不必磕頭,可是他磕得比溫小漣還要響,表情比溫小漣還要悲傷。母親默默站在旁邊,看著溫小漣和千里。后來她坐下來,捂著小腹,表情痛苦。她說她老了,走幾步山路,都會喘半天。見溫小漣不說話,又說,她什么都做不了了,地也不能種了。她盯著溫小漣,說,以后我和西颯,怕是會挨餓的。
夜里母親一直在納鞋墊,卻不是給溫小漣,而是給千里。溫小漣說千里用不著這些,母親繼續(xù)手里的活,對溫小漣的話充耳不聞。天快亮的時候,母親被針扎了手,她把手指捅進嘴里吸,吸著吸著,流下眼淚。她說小漣,你真不知道媽想說什么嗎?溫小漣說,等我和千里租好房子,就把你和西颯接過去。母親說可是我以后什么也做不了了。溫小漣說,你什么也不用做。母親低下頭,沉默很久,抬頭,盯住溫小漣,說,以后西颯得靠你來養(yǎng)。溫小漣不說話。母親說,你是他姐,他只有你一個姐。溫小漣起身,往自己的房間里走。母親長嘆一聲,埋下頭,繼續(xù)納著手里的鞋墊。溫小漣說早點休息吧,這些鞋墊用不上的。誰都用不上。母親說,不。用得上。誰都用得上。
溫小漣與千里坐長途汽車離開小鎮(zhèn),母親去送他們,站在小鎮(zhèn)的風里,牽著西颯,身影孤單可憐。千里頻頻沖他們擺手,溫小漣卻一直沒有回頭。她不敢。她怕她的想法會被改變。
溫小漣對千里說,我不想撫養(yǎng)西颯。
千里說,你媽根本沒有撫養(yǎng)他的能力。
溫小漣說,那是她的事情。
千里說,西颯是你弟。
溫小漣說,工廠隨時可能倒閉,咱倆隨時可能失業(yè)。咱們沒有房子,沒有存款,沒有任何保障……
千里說,總會有辦法。
溫小漣盯著窗外。我想過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撫養(yǎng)任何人,她冷冷地說,西颯是我弟弟,不是兒子,我沒有養(yǎng)他的義務。
溫小漣第一次與千里吵架,竟然是為了西颯——如果這也算吵架的話。不管如何,溫小漣想她都會拒絕母親。盡管拒絕時,她能感覺到一種撕裂的痛。她不需要太多理由。拒絕就是理由。
再一次見到葉子,溫小漣剛剛與千里訂婚。他們在市郊租下一套房子,千里找人打了簡單的家具,又去批發(fā)市場買了些簡單的灶具,就算在城里有了一個暫時的窩。那幾天溫小漣突然想去看看葉子,她說前幾天與葉子通電話,感覺她的心情極差。千里說,想去就去吧。兩人站在陽臺上眺望遠方,城市影影綽綽,模糊不清。
或許遠方才是城市。
葉子果真回到鄉(xiāng)下。她養(yǎng)了一只羊,五只雞,種了三分菜園。她說以后可能就這樣了,再過幾年,我就真的老了,真的什么也不想了。溫小漣說,這里有風嗎?葉子一怔,什么?溫小漣說,風。我們到哪里,風就追到哪里。
兩個女孩安靜地坐在農(nóng)家小院里,看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從頭頂飛過。院子里有一個很大的藤椅,溫小漣半躺在藤椅上,搖啊,搖,搖啊,搖……遠處傳來風聲,一頭牛默默從門前走過。
天圓,地方。
突然小漣認為這里就是故鄉(xiāng)。世界上所有的故鄉(xiāng)都有一個小院,有積滿油污的灶臺,有一棵樹,有幾只雞,有一塊菜園,有一臺有用或者沒用的縫紉機,有風,有塵土,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有嘈雜與安靜,混亂與秩序……世界上所有的故鄉(xiāng),全都一模一樣。
溫小漣閉上眼睛。她聽到母親有氣無力的喘息和西颯無所顧忌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