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常會有人問:你老家是哪的?每逢這時,我總是先把聲音拉長,然后再含糊其辭地回答。有時說是此處,又有時說是彼處。似乎“老家”是一個很容易讓人忘記的地方,要努力思索,才會記起來,而記又記不清楚,只好在支支吾吾后,隨便選定一個答案來搪塞。
“故鄉(xiāng)”這個看起來并不復雜的詞,對于我,卻大為勞神費思。按常理,它應(yīng)像位母親,有著慈愛的眼神和讓人依戀的胸懷,不管你走得多久,走到哪里,她始終深居在你的內(nèi)心,回不回去見她,她都會站在原地守候著你。而我的故鄉(xiāng),卻像風一樣無形無狀,且?guī)е鴤说挠泊?,每一次出現(xiàn),都會讓我感到疼痛。我想擁抱她、親吻她,卻找不到她的所在;我想拋棄她、不理她,又掙脫不開她的糾纏;我想埋藏她、禁錮她,她卻總是掙脫枷鎖在我的夢里以不同的姿態(tài)反復出現(xiàn)。
我羨慕那些張口便能說出自己故鄉(xiāng)的人,他們可以說一口流利純正的家鄉(xiāng)話,可以如數(shù)家珍地道出那里的溪流溝壑,可以津津有味地談?wù)撃抢锏娘L土人情。無論那個地方是富庶的還是貧窮的,是附近的還是遙遠的,都是任何地方不能替代的一塊寶地。因為,這個人的根扎在那里。
在看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時,是一種享受,也是一種折磨。若不是把故鄉(xiāng)愛到深處,怎么能有那么多訴不盡的絮語。那里的每一場風、每一片云,每一棵樹、每一株草,每一面土墻、每一縷炊煙,每一聲驢鳴牛哞,每一把鐮刀鐵锨,都熟悉得像掛在眼前、烙在心上。一景一物,滿載著作者割不斷的鄉(xiāng)情。那些文字,浪潮一般,一波一波沖擊著我內(nèi)心的一個角落,“故鄉(xiāng)”這個被我藏匿的字眼,從那個角落里不顧羞澀地闖出來,逼我反復問自己: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我到底有沒有故鄉(xiāng)?我再無法繼續(xù)遮掩回避,為了理清這個始終沒理清的問題,我打算用一段完整的時間,重新尋找那個叫“故鄉(xiāng)”的地方,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
依照追根溯源的慣習,就從我的出生地尋起吧。我是從那里降生到了這個塵世,喝了那里的第一口水,沐浴了那里的第一縷風和陽光。我本來可以一直長下去,扎下自己的根,驕傲地成為那個地方的一個土生土長的人??墒?,在我七歲的時候,卻被父母帶著,移植到另外一塊土地上去了。那時,我的根還沒扎深,在泥土的淺層稚嫩地生著,我還不懂得選擇和留戀,不知道還有“故鄉(xiāng)”這樣的一個概念。
我離開出生地后,在有著漫長冬季的東北成長起來,度過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的開頭部分。
剛到那里時,我們這家人的突然介入,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左鄰右舍倒友好熱情,只是那些調(diào)皮的孩子們卻比較欺生。他們編了侮辱性很強的順口溜,見了我,便遠遠地大聲喊著向我挑釁。我是膽小的,為了避開他們,出入村莊,常是悄悄地走家后面的那條小路。偶爾狹路相逢無處可躲時,只好硬著頭皮裝作沒聽見。有時氣急了,也會向他們沖過去,決心與之拼命。而他們無師自通地會使用十六字作戰(zhàn)方針,見我來勢兇猛,便采用“敵進我退”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哄笑著跑到更遠的地方更猖狂地喊叫。所幸他們只是為了尋樂解悶,無意與我決斗,若真交起手來,吃虧的多半還是瘦小無力的我。
后來不久,我已能說一口流利的與之無二的當?shù)卦?,可是不管怎樣,他們?nèi)匀徊煌沂钱愢l(xiāng)人。
大概是小學四年級時,課間,在操場溜冰,一個男生又故意叫我“山東棒子”。起初我沒予理會,叫了三次后,我血往上涌,走到他面前,問“你說什么?”,不待他回答,便用戴著棉手套的手一拳向他面部打了過去。瞬間,鼻血流了出來,他隨手一抹,便在他臉上開出了一大朵紅艷而不規(guī)則的花。從那以后,再沒人敢當面取笑我是異鄉(xiāng)人,他們換了另一種說法,說我是關(guān)里來的,會武功,很厲害。這種說法一直延續(xù)到我離開那里。
無論他們對我是欺負還是畏懼,異鄉(xiāng)人像一個刺青,深印在我的身體上和別人的意識里,無法改變。在逐漸長大的歲月里,這對我形成了一種逼迫。在那里居住的十年間,父母之間一直說著家鄉(xiāng)話,只有對外人說話時,才拿腔作調(diào)地說當?shù)卦?。他們也?jīng)常談?wù)摷亦l(xiāng)那些我不認識的人和不了解的事。父母潛移默化的影響對我鄉(xiāng)情的樹立形成了一種強化和牽引。我需要歸屬感,需要一個接納,一個寄托,即使再飄搖,也有一個穩(wěn)固的根。而這,無疑便隨著父母的牽引落在了那個印象越來越模糊的出生地上。
那時,我把我的出生地當成附著物,把從書上看到的、歌里聽到的所有思鄉(xiāng)贊鄉(xiāng)的優(yōu)美詞句全部安放在我的出生地上。我把那里當作一個十全十美的天堂,對那些嘲笑我為異鄉(xiāng)人的人生出莫大的鄙視,覺得他們很無知,愚昧得像只井底之蛙,不知道在他們的天地之外,還有一個美麗的地方,那是我的故鄉(xiāng)。這種幻化出的懷鄉(xiāng)情緒,一直自由綻放到再次回到我的初生地,才像雨淋后的花一樣頹然凋敗。
十年后,我重回到我的出生地,我以為,在這里我可以不再是一個異鄉(xiāng)的異客了。下了火車,聽到周圍所有的人都持著父母在家偷偷交談時的口音說話,我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好像本來隱秘的一件東西突然被當眾揭開,令人措手不及又羞澀難當。這樣的口音我聽得懂,但卻不會說。我忽然像當初離開這里剛到東北時一樣,渾身別扭,不敢張口說話。當我試著問路時,他們馬上便認定了我是異鄉(xiāng)人,詢問我是哪里的。
居住的地方也與憑著模糊記憶想象出的完全不同,院子沒有那么大,院墻沒有那么高,房子沒有那么結(jié)實,窗子沒有那么明亮,僅能記起的兒時的幾個伙伴,也沒有以為的那么可親可愛。當我飽滿的熱情遭遇到各種冰涼的陌生時,我一個人幻化出的所有光彩很快就暗淡熄滅了?,F(xiàn)實給了我挫折,我又轉(zhuǎn)回頭去,開始日日想念東北那個養(yǎng)我長大的地方。
我像一個自小便被別人帶走了的孩子,這里生了我,卻沒有養(yǎng)我,當我站在她面前時,無論如何都不能開口稱她一聲母親。在她身上,我找不到讓我依戀的味道,強迫自己說愛,說不出來。當我從村里人面前走過,聽到她們在背后竊竊私語,說那是誰誰(父親名字)的閨女。他們是順著父母的那根線認下了我,我卻不認識也記不清他們。一些名字存在于這個村莊和父母的口中,對我來說,不過僅是個聽熟的代詞。我知道,這里是父母的故鄉(xiāng),但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只是父母的附屬。
回鄉(xiāng)五年多的時間,四年我是在校園里度過,另一年多有一小部分時間坐在家里的窗下寫詩寫日記,其余那部分時間,在一個人的工作室里制作京劇臉譜或畫服裝模特。在這個出生地,我沒有伙伴,甚至沒有熟悉的人,我只認識幾戶人家,也不會像模像樣地使用任何農(nóng)具。不得不走在村中的路上時,我總是低頭快行,盡量避開那些肆無忌憚打量我的目光。我與這個生我的村莊完全不能融合,反比異鄉(xiāng)人還多了幾分尷尬。
多年后的一天,我再次從這里穿村而過。廢棄的老房還在,村里人看我,卻是一付茫然表情。彼此之間,兩不相認。父母早已不在這里,能讓我懷戀的,也許只有我對著寫詩的舊窗臺和屋后那棵老得已不再長棗的老棗樹。我幻想能從這塊土地上找到牽扯著我的粗壯的主根,但我卻只找到了幾根不能把我喚回的小須。實際上,我一生都不曾長出過那樣的一條根,我的根幼時便開始萎縮,多次的移植,使它長成了一個再也長不大的老侏儒。
五年后,我又飄去了別處,在某個地方暫居。有一次,我同一個人客戶說話,他突然問我:“你是哪哪(地方名)的吧?”我立時感到既驚訝又驚喜。太不可思議了,他居然能從我雜亂的口音里辨別出幾百里外十幾年前我居住過的地方,而且精確到那個縣。他說他去過那里,說我尾音的那個“啊”有一點上翹,那里的人就是這樣說話??谝羰且粋€人所在地的天然標簽,我的口音里含雜了太多地方的元素,到底哪個音是屬于哪個地方的,我自己早已分不清。他人也不能全部分清,但卻能精準地指出其中的一個。
后來,我來到現(xiàn)在這個地方工作、生活。屈指細數(shù),在這個地方居住的時間,已長于我一生中在任何地方居住的時間。那么,居住時間最長,是不是就可以稱之為“故鄉(xiāng)”了呢?此時,我忍不住要翻看詞典了。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如是詮釋:故鄉(xiāng)就是一個人的出生地或長期居住和生活的地方。這概念看起來似乎很清楚,可是深究下去,還是含混不清。如果把我出生地叫做故鄉(xiāng)的話,那么我長期居住的地方呢?如果我長期居住的甲地算的話,那么乙地呢?丙地呢?假如故鄉(xiāng)也可以用數(shù)字排序的形式稱之為第一故鄉(xiāng)、第二故鄉(xiāng)的話,那么到了第三故鄉(xiāng)、第四故鄉(xiāng)以至第N 故鄉(xiāng)時,故鄉(xiāng)還能稱之為故鄉(xiāng)嗎?如果有人非要說“凡是生活過的地方都是故鄉(xiāng)”的話,我不免懷疑他有“有奶便是娘”的秉性,恐怕這樣回答的人已經(jīng)成了一葉漂搖的浮萍,虛弱的根,再也觸不到泥土。
我不否認我愛現(xiàn)在居住的這個地方,也不否認我懷念曾經(jīng)居住過的每一個地方??墒牵覅s依然像夢中那樣在空中輕飄飄地浮著,不知該落向何處。我仿佛是一幅多人合作的畫,初生地在那張白紙上寥寥畫過幾筆后,就傳到了下一個畫者手中,然后依次地、交叉地傳了下去。我不知以后還要傳給誰,我知道這幅畫再不屬于任何一個人。每個人給了她一些線條和顏色,而這些線條和顏色最終又摻雜糅合在了一起。它包含吸納了每一位畫者的風格特質(zhì),卻又不分明。就像我的口音,再不能把它變?yōu)槟硞€地方的標準音。無論在何地(包括我出生的地方和我居住過的每一個地方),一張口,當?shù)厝司蜁p易地分辨出我是一個異鄉(xiāng)人,就會習慣性地問句:你老家是哪里的?
答案已然明了,不論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遺憾難過也好,順其自然也罷,都必須接受一個事實:我是一個失去了故鄉(xiāng)的人,不管我在哪里,都是永遠的異鄉(xiāng)人。也許,人本來就是不一樣的物質(zhì)變來的,有著不同的形態(tài)特征。有的人可能是花草樹木,他們有自己生長的土地和穩(wěn)扎在那塊土地上的根,而有的人像我一樣,不是一株有根的植物,是飄浮在世間的一種東西,像停停走走的風,像匆忙趕路的云,像奔騰流淌的河,像搖擺不定的小舟,像風中浮升翻轉(zhuǎn)的紙片兒、羽毛、葉子,像一粒懷著生根的夢想?yún)s一直飄蕩著的蒲公英的種子……我的靈魂,找不到那個渴望回歸的棲息地,它注定永遠是飄的姿態(tài)。
巖村,是我夢落下的地方,是我想將翅膀折起讓心靈棲息的地方,在這里,我愿像水中那些家鴨,搖搖擺擺,沒有目的地生活。
——題記
自邱莊水庫向北流經(jīng)豐潤境內(nèi)的這段還鄉(xiāng)河,性格豐富飽滿,有溫柔、清純、細膩的一面,也有豪放、渾厚、粗獷的一面。以劉城子橋為界,橋南,是北方冬季河流常見的景象:水面凝結(jié)成厚厚的冰層,不懼寒冷的人鑿冰垂釣;橋北,卻是意料之外的模樣:近橋處,岸兩側(cè)尚有幾米寬的薄冰,再逆流向上,隨著河流蜿蜒北折,及到巖村,連那一點薄冰都消失了,河水像忘了季節(jié),自顧清澈流淌。
村口,一座小橋跨過還鄉(xiāng)河通向巖村。橋下不遠處,有兩群白色家鴨,一群在水中游玩,另一群在岸邊曬羽毛,偶爾傳來“嘎嘎”幾聲。站在橋上,倚欄而立,聽著鴨閑閑的叫聲和橋下淙淙的流水聲,會忽然覺得春天來了,屋頂?shù)拇稛煼路鹩写禾斓呐L中的寒仿佛也是春天的寒。來巖村,已有許多次,但每次都只是在村邊停留,總沒有足夠的勇氣到村里去。這一次,我卻決心要走進巖村了。
因為陌生,我懷著一些試探,一些膽怯,怕驚擾了別人,也怕別人疑惑地看我。我悄悄向前走,又一步三望,似乎大氣都不敢喘。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村子像是空的,四周靜得出奇。忽然,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羊,它們趴在路左邊的后院內(nèi)。我停下來,見殘垣荒院,小木門上著鎖,知道這是一家無人居住的老宅。那是些波爾山羊,頭頸淺棕色,身上白色,長耳朵耷拉著,神態(tài)憨實馴良。我看它們的時候,它們也一齊站定了看我,見我沒什么惡意,又恢復了安然的常態(tài)。
帶著山羊給我的小歡喜繼續(xù)前行,就從右邊擋著玉米秸的豁口處,望見了院里的村民。是個老年男人,在低頭往筐里裝玉米葉,一只羊羔稚氣地圍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聞聞玉米葉,又抬頭望望主人。當我的身體暴露在那個豁口處時,突然響起了狗的狂吠,嚇了我一跳,也驚動了院里的人,連兩只白鵝也“啊啊”大叫起來。那村民望了我一眼,沒吭聲,搬起盛滿了玉米葉的大筐進了屋,隨手關(guān)上了房門。鵝見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停了叫,把長脖子擰到身后,嘴插進翅膀下休息了。小花狗有點不依不饒,雖然后來也不叫了,但一直盯著我,隨時準備采取行動。我沖它做了幾個鬼臉,轉(zhuǎn)身告別。
這條街很短,住戶數(shù)得過來。很多門上掛著鎖,院子是空寂的。房子不知蓋了多少年,主人不知住了多少代,舊人的舊影舊事留在這里,最后的主人丟棄了它去尋新居新生活了。
再往西就是山了。爬上土坡,折向北,看到了一條印有水流沖擊痕跡的河谷和幾片果樹林。河谷的盡頭,是高聳的群山。群山三面合圍,像個巨型簸箕。簸箕里盛滿了果樹,巖村卻被簸了出去,散落在坡下,又被還鄉(xiāng)河兜住了。這三面山,溝脊相間,仿佛幾條大青魚豎著呈扇形排放著。魚脊一側(cè)巖石裸露,閃著白亮的光;另一側(cè),則暗影遮蔽,長滿了黑魆魆的松樹。魚與魚之間,是條條的谷,從山頂垂落下來,全部向地面這條平躺的谷匯集。我想,大雨的天氣,水流從各條山谷奔騰而下,場面應(yīng)是驚心動魄的吧。事實上,在這枯水季節(jié),我站在這三面環(huán)山的谷口,已經(jīng)感到了一種力量的沖擊和包圍。說“感到”并不確切,在這“感”里,我是被動的,也就是說,我得到的“感”,不是我主觀體驗的,它更多來自于外部的給予,且不容我不接受。這種力量巨大而神秘,甚至是一種吸納和蠱惑,讓人愿意扔掉一切而甘愿沉迷于此。
往山下走的時候,我的心還像紙船一樣在水波上飄蕩著,村中傳來的公雞脆亮的打鳴聲和老牛粗重的“哞哞”聲又很快使我的心陷入了另一種靜。山谷的靜是讓人沉墜無法自拔的,村莊的靜則是讓人安心到想要露天睡眠。家禽家畜的叫聲,是田園風景中靈氣的點綴,如海面上的船,夜空中的星,花朵上那只振翅欲飛的小瓢蟲。在此時,任何世界名曲都不及它優(yōu)美動聽,它將這靜涂抹得更靜,使人那么想擁有和貼近。
牛的叫聲漸近,我看到了兩頭黑白花奶牛,老牛拴在樹干上,一會兒伸脖仰頭叫一聲,每叫一聲,熱氣就從它的鼻孔里冒出來。另一頭是小牛,趴在離房較近的玉米秸上。它看到我對他舉相機,十分好奇,就想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起身徑直向我走來。它的毛松軟、干凈,大大的眼睛充滿童真?!班?,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我試著和它套近乎,它不語,卻把嘴巴伸到我身上來了。我見它對我友好,就伸手去摸它的頭,它很高興,卻仍有些閃躲。它放心自己的主動,但害怕別人的過分熱情。
我們將巖村繞了一周,路上又遇到了一個在院里干活的男人,狗的報警使主人聞聲抬頭。我對他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怕他像很多陌人那樣問我“你哪兒的”或“你干啥的”。但他卻說:“進屋來坐會兒吧?”是這樣淳樸的招呼,我的心中頓生暖意。
回來后的某天,我在微博上說:“想在我喜歡的村莊里住上三天三夜(我的要求多么小呀,只求三天三夜),隨便晴天、雨天或雪天,隨便流水、落葉或繁花(我的要求還是這樣小呀,任意呈現(xiàn)就行)。早晨聽雞鳴看炊煙, 白天在村內(nèi)外閑逛與村民閑聊,晚上在極靜的黑夜里喜滋滋睡覺?!边@是我濃縮和克制了的愿望,其實,我更想在巖村有間房,隨時想住就去住。我喜歡舊村住戶的稀少,喜歡舊屋散發(fā)的氣息,喜歡那小小村莊里大大的寧靜。那樣,我會做一個簡樸散漫的人,一個不好吃也不好做的人,在居住的日子里,菜由找不到其他事做的去種好了,我只幫他小小的忙。而我只需白天挎著相機閑逛亂拍,晚上抱著筆記本胡思亂寫。
伸成一種愛,這是巖村對我的吸引,也是我同巖村結(jié)下的緣分。我相信,它不美麗后的所有美麗終將為我打開,且被我擁有??墒?,我并不急,我會安然靜等,像翻一本畫冊一樣,一頁一頁,慢慢翻開來看,慢慢地注視它、靠近它、體味它。巖村,是我夢落下的地方,是我想將翅膀折起讓心靈棲息的地方,在這里,我愿像水中那些家鴨,搖搖擺擺,沒有目的地生活。
陰云在天空布陣,舒卷變幻,仿佛暗藏了某種玄機。到了中午,耍得倦怠了,漸漸松散,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一角淡淡的藍,像一個破綻。太陽便抓住了這個破綻,從云縫間鉆身而出,探頭探腦地向巖村張望。
在樹蔭下鋪了防潮墊,脫了鞋子席地而坐,頓覺十分愜意。坐了會兒,又覺不夠,索性躺了下來。山風清涼,斑駁的陽光在我身上一蹦一跳?!啊易谡f的木門前/膝上攤著一本書,卻又不看/光影從樹隙跳下來/為我單色的衣裙,繪著/搖曳的小花”我忽然想起我想寫而未寫成的一首詩,它接近于此刻。
上游剛剛停止放水,被大水淹沒過的植物重新裸露出來,它們東倒西歪,一付大難不死的樣子。濃重的腥氣沿河四散,倘閉上眼去聞,會以為自己已置身海邊。河水又回到了窄窄的河道里,水流仍很急,凹凸不平的地方,泛起白浪,發(fā)出“嘩嘩”或“咕咕”的聲音。
七八歲的小男孩兒在淺水中彎腰尋覓,他悄悄地搬起一塊石頭,想發(fā)現(xiàn)隱藏在石下的小魚。他掀了好多塊,都沒有找到,或許曾經(jīng)找到過,卻沒捉住,他嘟著小嘴,有些生氣。小白狗跟著他,在旁邊的河卵石上走走聞聞,它看出小主人不高興了,但它無能為力。
下午,天繼續(xù)陰下去,我們往山上走時,小雨下了起來。東面的腰帶山,山脊錯落層疊,云霧籠罩,是國畫中水墨的色彩。朋友自坡上撐傘過來,她嬌小玲瓏,于煙雨迷蒙中,宛若江南女子。
雨使周圍植物的氣息更加濃烈。七月,正是荊條開花的時節(jié),滿山的荊條花使整個巖村都香了起來。在各種枝葉的味道里,細聞一下,就能辨得出荊條花的香。它暗暗的,并不蠻橫撲鼻,淳樸如巖村村民。
花椒樹就在路邊,長滿了青色的花椒粒。隨手摘兩粒,放在鼻下聞。開始覺得麻味似乎很濃,隔會兒再聞,再聞,味道就漸漸淡下去了。后來竟只剩了香,那香清幽、透明,勝于花的香,使人不由吸著長氣不愿拿開。
來時曾懊喪又是陰天,到后曾遺憾大水已退,此時,這夏日難得的清涼潤澤卻使我感到滿足。什么目的也沒有,甚至連拍攝和尋花都放棄了,從晨到昏,只是隨心坐、隨意走,把自己放在巖村,靜享這樣的一日夏。
2015年,我“花心”漸重,走在路上,眼光會不自覺地往路邊有植物的地方溜,不放過任何的花蹤草跡。當然,最喜歡的還是每周的休息日,太陽剛一出,我的小翅膀就躍躍欲試地要飛起來了。機身上裝的,永遠是微距頭,偶爾包里也帶上個中焦或長焦,結(jié)果是怎么帶去怎么拿回,動也不會動一下。若碰上讓我感興趣的人文景觀,也不管微不微距頭,馬馬虎虎拍一張就算。不過,更多的時候,是貓在草坑里,圍著一種花轉(zhuǎn)圈圈,根本就注意不到花之外的景與事。
五月初,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去的巖村。與以往不同的是,在巖村,事先已有一位本村女子在等我,她的名字叫建英。這個名字,是我臨去巖村的頭一天才知道的,事實上,她是我QQ 好友里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甚至我們都沒有聊過幾次天。只是有一天,她在QQ 里對我說:“來巖村玩吧,我?guī)闳ゲ伤苫ǚ??!?/p>
就是這樣的一句話,當我踏上巖村的小橋并電話告之“我到了”后,她們夫妻倆便誠懇熱情地接待了我。她們陪我一起上山,給我介紹講解巖村相關(guān)的人、事、物:某塊土地的擁有和轉(zhuǎn)讓,梨樹、核桃樹的種植和歸屬,一塊墓地的久遠來歷,某個巖村人的身世和所為……當然,這一路,我們看的和說的,最多的還是我喜愛的花——巖村五月正在盛開著的花。
每次出來尋花,總期待會有意外驚喜,只要能遇到一兩種未曾見過的花,就會覺得心滿意足。村子里,路邊的夏至草、斑種草開得正當時,但我已相熟,便不再過多關(guān)注。在山腳下,遇到了一大叢野豌豆,紫色的花綴滿綠葉間,早開的還結(jié)出了小豆莢;山上,大花溲疏花季到了末尾,三裂繡線菊有的還打著苞,有的已開成了一團團雪白的球。松花粉過了季,這不要緊,我來巖村的本意也并非在此。
鴉蔥是今年新識的花,在巖村的山坡上,隨處可見。這里的鴉蔥有兩種,一種貼在地面上長,葉子卷曲得很厲害,另一種葉子向上豎著,葉子相對平展些。村里人管前一種叫“羊犄角”,管后一種叫“羊媽媽”或“羊奶子”。一般來講,俗名都能直接形象地反映植物的特點,“羊犄角”自然是彎曲的,而“媽媽”和“奶子”,方言里是乳房的意思,指的是鴉蔥的花蕾。建英的三叔一直生活在巖村,對山里的植物是很熟悉的,他說,羊犄角自始至終都是不開花的,而羊媽媽從剛鉆出地面,那個“媽媽”就露出來了。關(guān)于鴉蔥是否分開花和不開花兩種的說法,我曾特別詢問了其他朋友,但沒有得到確切答案。
幾個人邊走邊看邊說,建英在前面招呼我。我走過去,看到了幾朵藍花,在枯草叢中綻放著,頓時一陣欣喜。眼前的花,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指很容易就能看出,它是鳶尾家族的;陌生,是因為它既不是城里綠化帶里常見的鳶尾,也不是路邊野生的馬藺。它的葉子比我原來所見過的鳶尾屬都要細,還松松軟軟地披倒向一邊,而花卻貼著地面就開了,像被人安放在草叢中一樣?;貋砗?,又順利地得知了它的名字——紫苞鳶尾。發(fā)現(xiàn)一種不認識的花,然后得知并記住它的名字,是多么開心的一件事!
去年梨花開的時候,在山崖邊,曾看到一片開滿花的灌木,一串串細碎的白花相錯著掛滿枝條。后來得知它叫“螞蚱腿子”。很通俗有趣的一個名字,但這可是人家堂堂正正的學名噢!現(xiàn)在,不知道它是否還開著,我和建英一起去尋。攀到半山腰,看到花已完全謝了,滿枝都是茂盛的葉子。若不是憑著記憶對位置的準確判斷,我?guī)缀跽J不出它來了。
天色已晚,往下走時,又看到了許多正在開放著的遠志,細腿細胳膊的遠志,每朵花都頂著一縷紫纓,它可是有名的藥材呢。據(jù)建英說,入藥的話,把它的根挖出來,然后用石頭砸,抽出中間的硬梗,只取它根的皮。
晚飯是在建英家吃的。坐在飯桌前看那一桌菜:白白的野蒜是剛從山上挖來的;野韭菜也是剛從山上采來的;香椿是自家樹上摘下的;雞蛋、鵝蛋是自家雞鵝生下的;豆皮兒是鄰家做的;老母雞是村里人養(yǎng)的,里面的蘑菇是她們?nèi)ツ昵锾觳蓙淼?;還有那香噴噴的薺菜餡玉米面餑餑,是聽說我們要來,她婆婆特意為我們包的。所有的飯菜都是我喜歡的樣子,像這家人一樣樸實、親切。我知道,我坐在這張飯桌前是唐突的、冒昧的,可是我卻沒有拘束感和生疏感,仿佛,我們一直是朋友。
和建英告別時,天已黑透。在返程的車上,我忽然記起,今天是一個難得的藍天白云天,我的“花心”,使我辜負了這樣的好天氣,辜負了巖村的如畫風景,也辜負了巖村人對我的熱情和期待,不覺有些后悔和自責。然后,又想到建英。建英,一個普通的名字,像巖村所有的山花一樣,沒有耀眼的美麗,卻有著樸素的芬香。她也是我初識的一朵花,開在我喜歡的巖村,開在五月的春風里,她的名字,我在心里牢牢記住了。
我在村外的玉米地里徘徊了很久。
我原本只想看一看地頭的荻花,但我被那些一般只在早春時開放的小花迷住了。
我已經(jīng)很久沒來巖村了,入秋后我一直在心里說:冬來之前一定要到巖村看看!核桃熟的時候,建英曾在微信上說:你去巖村吧,到我的核桃樹那兒去,去了隨便摘就行,不用再跟我打招呼。前幾天,聶家大媽也打來電話,問怎么這么久沒去了,讓去時提前打個電話,中午在那兒吃。嗯,你看,我終于趕在秋天未盡時來了!
昨夜下過一場小雨,泥土濕潤而松軟,但并不陷腳,走在上面,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這使我確信了夜里的淅瀝聲,并非來自我的夢。玉米早就收割了,秸稈卻未收走,有的平鋪在地上,有的豎著堆在一起,日曬雨淋后,呈現(xiàn)出灰白的顏色。夏至草的秋苗長得到處都是,依然青翠水潤,它不開花的樣子使我?guī)缀跽J不出它來,還以為是某種蒿。
無意間,我看到了一朵蒲公英,小小的黃花恣意開著。接著,我又看到了一朵淺色的早開堇菜。不,不是一朵,往前看還有一朵,再往前走又有一朵。它們就像不起眼的小灰蝶,在低處翩翩起舞。它的顏色清淡透亮,不再有春天的活潑嬌媚,卻有種經(jīng)風歷雨后的平靜從容。
隨后,我又看到了一棵紫花地丁,幾棵薺菜。不可思議,這些在早春開放的花,如今依然還都在開。明天就是霜降了,是秋天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了,摧毀一切草木生機的冬天就要來臨了。秋風很涼,荻的頭白了,楊的葉黃了,連秋天開的各類菊也顯出了疲憊之色,這些柔弱的小花仿佛不知,還在忘情地開。也許它們知,它們知春也知秋,但它們能夠樂觀面對,只要生長著,就盡情綻放自己的美。
我默默地蹲在一朵早開堇菜旁,被陣陣秋風吹拂著,和它以同樣的姿態(tài),棲身大地,仰視藍天。就這樣,我心里的花,也在這暮秋隨它一起開了!
還鄉(xiāng)河又呈現(xiàn)在眼前了。河水并不多,而涓涓細流與巖村恰恰相配!橋北岸邊水流靜止處,浮著一層綠藻,細看是水綿,邊上還有落下的楊葉和幾根鴨毛。接近水流處,水下有金魚藻,比水綿的樣子要好看得多。最可愛的是河中淺水處,清澈的水底躺著大小不一的卵石,卵石上,蕩漾著彎彎曲曲的漣漪,光影同卵石的花紋交織,組成了一幅奇妙的圖畫。
幾只麻雀在灌木的矮枝上跳來跳去,兩只喜鵲在高大的喬木上喳喳啼叫,七八只烏鴉在遠處的山腰間飛起又落下,一只鷂鷹則孤獨地在高空中翱翔盤旋。從巖村沿河往下游走,在水域?qū)掗煹牡胤?,成群的斑嘴鴨在歡暢游玩,看來,它們又打算在這里越冬了。
橋南邊,隔岸看到有人在河畔洗衣,有一男孩在旁邊玩耍。仔細看了看,是韓升和他媽媽。雖是隔得遠,也隱約看到韓升媽媽似乎有了很多白發(fā),秋風吹拂,碎發(fā)飄動,一種歲月滄桑的感覺直逼我心。我記得當初看到她時,并不是這個樣子,時間怎么消磨人消磨得這般快呢?
等我過去時,她們已經(jīng)走了。她的大兒子韓建看到我們來了,坐著電動輪椅到橋上來看我們,身邊還跟著他家的小花狗。然后,他又跟我們?nèi)チ四厦骛B(yǎng)殖基地,因為我們打算從那里上山。路上,他說,這山上有個洞。我問洞深嗎?他說不深,但里面很寬敞。我們很詫異,問“你上去過”?他說上去過。怎么上的?能走那時上的。那什么時候不能走的?有八年了,得了軟骨病,慢慢就不會走了。沒法治嗎?去了很多醫(yī)院,都治不了。
從山上下來,河的西岸已然陷在陰影中了。v 去村北山上采甘菊,我留下來慢慢沿著河邊走,看看快入冬前還有哪些花在開。我在雜草叢里邊走邊看,一會兒彎腰,一會兒立起,仿佛在尋找丟失的什么東西。天陰下來了,我沒有察覺。我發(fā)現(xiàn)了幾種以前沒見過或沒真正拍過的野花,柳葉鬼針草、鉆葉紫菀、薄荷、鵝腸菜。我又沉浸其中了。
在草葉間,有一對正在交尾的蝗蟲,是哪種蝗蟲并不清楚,軀干是褐色,四肢是綠色。我沒有打擾它,讓它安靜地享受最后的甜蜜吧!我還看到了一只蝴蝶,是一只常見的黃鉤蛺蝶,它的鱗翅依然完美,但飛行緩慢,顯出了老態(tài)龍鐘。我也沒有跟蹤它,讓它繼續(xù)不慌不忙地嗅那些花朵吧。
植物,鳥雀,昆蟲,人,世間萬物,都有它自然的變化,誰也無法阻止,也都要順應(yīng)季節(jié)和環(huán)境,在自己的領(lǐng)域里,各安天命。
聶家女兒、聶家大媽,還有她們的西鄰那家的阿姨,看到了去采菊的v,知道我在這邊,又見我遲遲沒有過去,便先后到這邊來找我,見面自然又是一陣噓寒問暖。此時,才發(fā)現(xiàn)天陰得很重,秋風愈發(fā)寒涼。我渾身發(fā)冷,握相機的手已有些僵硬了。已是下午三點多了,我還水米未進。聶家大媽說給我煮碗熱面條時,真想留下來吃一碗,但終究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每次站到巖村前,總有幾分說不清的忐忑;每次離開巖村時,又總有惜別的淡淡傷感。其實來巖村,也不過是這樣走走看看,有時甚至并不到村里去,然而對于巖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屋一人來說,我卻已不再是一個單純的過客。
回來的車中,有聶家大媽給拿的核桃,有韓升媽媽給拿的酸梨,有v 采回的甘菊,有西鄰阿姨折下的幾棵薄荷。薄荷的氣味很大很特別,香香的,涼涼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像這個喜憂參半的秋季。
也許,若干年后,當我聞到薄荷葉的氣味,腦海中浮現(xiàn)的,就是巖村的這個暮秋。
十月,天空變得通透遼闊起來,走在山中,抬頭望去,會看到鷂鷹在很高的天幕上展翅翱翔,它有時懸停在空中,一動不動,仿佛一只沒有線的風箏。即便是90 度角的大轉(zhuǎn)彎,它也能以身體為軸輕松完成,并不見翅膀有多大動作。
天空下的巖村也換了秋裝,盛夏時一色的蒼翠此時分出了差別。有些枯黃了,早早結(jié)束了這一季的生長;有些還綠著,但那綠已暗淡無光;而有些卻越老越俏,大紅大黃的,十分亮麗搶眼。
十月前半月,山坡路邊開滿了金黃的甘菊。在甘菊叢邊靜坐,覺得自己像被丟進了一杯菊花茶中,裊裊地浮蕩著,里里外外,全被香氣浸了個透。我不知如何形容甘菊的香才足夠恰當,若拿人的氣質(zhì)來說,它既不是天真稚氣的,也不是清秀嫵媚的,既不是濃艷火辣的,也不是華麗富貴的。它是“樸”的,但樸里含有一種“潔”,它是“冷”的,但冷下又隱著一份“暖”。
待到十月后半月,我分得清的甘菊、小紅菊以及我至今分不清的馬蘭、紫菀、狗娃花等這季最后一批出場的菊科的花,也都退出了舞臺。再想找花,已不容易,只能偶爾看到幾棵掉隊的還零星地開著。我又遇到了北馬兜鈴,它結(jié)了許多果實,有些已干枯綻裂,像一盞懸掛著的蓮花燈,正是我期待的樣子。
核桃、栗子、梨和蘋果,在十月初時就摘掉了,十月末,只剩了柿子和山楂。若論吃,后兩者可能不如前幾種受歡迎,若說掛在樹上那可人勁兒,柿子和山楂絕不遜色于任何一種。又大又干凈的柿子黃澄澄地壓滿枝頭,就算你并不特別喜歡吃,也會忍不住摘幾個下來(當然,它現(xiàn)在是不能吃的,要拿回家去放軟或者“懶”好才能吃)。山楂呢,則紅得十分誘人,爬山爬得正渴,看到路邊綴滿枝頭的山楂,順手揪兩個,馬馬虎虎擦一擦,小口啃著吃,酸味在嘴里一泛開,渴勁兒就消去了一大半。
每次到巖村,一進村口,小街上看到我的村民就會遠遠地同我打招呼,如果間隔的時間長了,她們會“責問”為什么這么久沒來,囑咐我下次再來的話要早點兒,中午到家里吃,有什么吃什么,我都隨口應(yīng)下。每次和她們說不了多少話,就要急匆匆到村外或山上去。巖村的陽光是寶貴的,尤其在這深秋時節(jié),正午一過,太陽就會在你還沒防備的時候,“咕咚”一下掉到山的那面去。當然,有時太陽也會和人開玩笑,眼看著它從山頂上下去了,山路一轉(zhuǎn),卻見它仍好端端掛在天上呢,仿佛剛才那個藏起來的不是它,而是它的一個同胞兄弟。
今年秋天,沿著西關(guān)山光滑的脊背一直向上爬,比以往爬得都要高。這面山脊,植被低矮稀疏,少得仿佛只剩了石頭。除了附在地表的卷柏和不多的野草,就是一些像從小人國跑出來的只有膝蓋高的荊條了。到了山頂,植物多起來也高起來,扁擔桿的葉子金黃果實橙紅,據(jù)一個朋友說,山里百姓叫它“娘娘拳”,那擠在一團兒的小紅球球是可以吃的。我相信朋友的話,但望著誘人的果實鼓了半天勇氣,最終還是沒敢往嘴里擱。山的北側(cè),是成片的松林,好吃的蘑菇就長在這林中,種類繁多的鳥兒也隱在這林中。
近日,剛剛很緩慢地看完了德富蘆花的《自然與人生》,“毒氣”再次攻心,一些欲念重新浮上來:在我可以不用計較收入,也不再擔負其它責任時,是否也可以放棄城市生活,像作者一樣,做一個“美的農(nóng)民”呢?在鄉(xiāng)村,有一棟普通的房子,一個普通的院子,養(yǎng)一只貓,一只狗,三兩只雞。當然,還必須有v。至于院里是種花種草還是種瓜種豆,我意v 意都隨意。也許,同德富蘆花相比,我更加不像農(nóng)民,而我也從未打算成為真正的農(nóng)民,我只想把這凡身肉體放進大自然里,讓我骨子里所含的“野”與“靜”能自由舒展綻放。
如果真有那樣的一天,我愿選在巖村。
有時間總是好的,可以到處走走,哪怕并不能去什么名山大川,只是到附近鄉(xiāng)野里,看一看農(nóng)人種下的莊稼,聞一聞野花野草的氣息,也會讓人覺得心神舒爽。豐潤北部,是一個休閑散心的好去處。駕車一路向北,走著走著,就會覺得車輛少了,噪音小了,煙塵消散了,路邊的植物也變得繁茂青翠起來了。若越過熱鬧的水庫,沿著還鄉(xiāng)河逆流而上,會發(fā)現(xiàn)有許多地方值得逗留游玩。
這一次,我們?nèi)チ隧n巖頭。
天陰沉沉的,雨點漫不經(jīng)心地灑灑停停,韓巖頭村頭的植物經(jīng)過雨水的浸潤,更顯得蕪雜茂盛。橫臥在村前的還鄉(xiāng)河,河水充滿了整個寬闊的河床,從上游奔來,湍急地往下游流去,像奉命緊急行軍的大部隊,使看到它的人總要駐足望上好一陣。通往韓巖頭村的石板橋,好似怕了急流一樣,低低地俯趴在水面上,不敢站起來。橋北面,花鴨與白鵝混雜著,一大群,在村邊淺水處游玩、尋食。鵝發(fā)出高亮的“啊啊”聲,鴨則發(fā)出低啞的“嘎嘎”聲。一只鴨捉到了一條小魚,另兩只見狀迅速包抄過來搶奪,叼魚的鴨搖擺著身體左閃右躲,看準機會慌忙將魚快速吞下,那兩只鴨停止了追趕,悻悻地、無趣地散開了。
橋南面是一片高大的楊樹林,林子不算很寬,卻沿河一直伸展開去。樹下生著各類蒿草,無人打擾地盡情瘋長著。一只小鳥吸引了我,是一種沒見過的小鳥,沿著河堤邊緣向前跳躍著,時不時在岸壁上啄一下。我尾隨上去,想把它看個清楚。它仿佛看出了我的意圖,卻并不情愿做一個被觀賞者。我近些,它就向前快跳幾步,遠些,它就悠閑地慢踱。它并不飛走,只是與我保持著一個自認安全的距離。跟著跟著,只一瞬沒注意,它就消失不見了。
我像只顧采蘑菇的小紅帽一樣,被鳥吸引著走到了樹林的僻靜處,雖是沒有迷路,可四望無人的林間也讓我緊張不安起來。高大的楊樹遮蔽著頭頂?shù)臑踉?,腳下的蒿草濕漉漉的,草葉上的雨珠隨著我的走動滾落到地上或我的腿腳上。林間潮濕的空氣中,混雜著許多味道,有河水泛起的腥氣,有草木澀澀的香氣和苦氣,有泥土合著腐葉散發(fā)出的濃重氣味,這氣味里含了一股神秘感,讓人沉醉,又讓人恐慌。其實,離開村莊和道路不過僅一里遠,卻好像到了深林腹部的另一個天地。
我立在那里,怯怯的,不敢再前行。雨又零星地落下來,打在植物的葉上。周邊的蒿草,這邊輕響一下,那邊微動一下,分不出到底是雨點還是某種昆蟲在跳躍。草間有蟲在低吟淺唱,樹梢有小鳥在清叫脆鳴,間或,會從稍遠的地方,傳來野雞嘶啞的叫聲。突然不知從哪里,又仿佛并不遠,響起了貓咬架時發(fā)出的聲音,尖銳、凄厲,仿佛要把空氣劃裂。我驚恐地四下張望,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叫聲接連傳來,讓人懷疑是走獸,細細辨聽,我又認定那是種飛禽。
我渴望著寧靜,但向往的是陽光的寧靜,害怕陰暗的隔絕。我踏著蒿草,小心地走到岸邊,在河邊筑起的水泥臺上緩緩往回走,寬闊的河流和遠處的村莊讓我的神經(jīng)放松了許多?!傲肿哟罅?,什么鳥都有”,我在心里嘟囔。不過這句話在人們口中早就失去了本意,我這時想起它,倒覺可笑。于是我就笑了。笑后又想,在鋼鐵河流和水泥叢林的城里,看到最多的鳥就是麻雀。那些麻雀倒與人相處得十分融洽,馬路兩旁,灌木叢中,院子里,墻頭上,隨處可見。我曾奇怪地想,不知這麻雀的壽命有多長,那么多麻雀,為什么從來沒見過有老死的掉落在路上呢?
這樣胡亂想著時,看到河上忽然生起了一層水霧,乳白色的霧成片或成團。成片的,遠遠地、淡淡地飄蕩著,不緊不慢;成團的,則像是隱著身的神秘生物,沿著河流,在水面上快速游動、聚散、相戲。這濃濃的霧團從我身邊疾風一般呼呼而過時,呆呆的我就變成了一棵被霧水打濕的草。正看著,只見煙霧迷蒙的遠處,隱約浮現(xiàn)出兩個人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如真似幻。難道是駕著云霧踏波而來的仙人?人影慢慢近了,清晰起來,才看清是葉漁舟,兩個捕魚人穩(wěn)穩(wěn)地立于小舟之上。他們看到我,先是微微詫異了一下,隨后,便專注于自己的工作,搖著槳,向下游劃去了。
陣雨歇了,霧依然時聚時散,把韓巖頭村襯托得宛如神仙的居所。河的對面是一座大山,韓巖頭村就座落在山北腳下,可以說,韓巖頭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依山傍水的村莊。我不知它是否為此而驕傲,我是為它驕傲了。其實,我并不了解這個村莊,雖說來這里已不止一次,卻從沒進過村莊里面。它的貧富、它的民風、它的經(jīng)歷或故事,我一概不知。而這些,似乎也并不是我想知道的。我覺得自己只是一名過客,一個暫時歇腳乘涼的人,一個自私地想擷取這里的自然寧靜而拋下煩悶憂慮的人。與這個村莊之間,就如“君子之交”一般淡然如水,沒有過多的情感瓜葛,兩不相擾,各自為安。就這樣在村邊站一站轉(zhuǎn)一轉(zhuǎn),聽一聽各種家禽家畜、野蟲野鳥的聲音,看一看青山綠水、屋瓦院落,已是最好。
去巖村,可以想去就去,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可若找個理由,似乎行程就有了更明確的主題。當然,這不過是自己和自己玩的心理游戲而已。這次,我是借了去找瓦松的名義。而暗地里,卻是想把巖村當作一個著陸點,讓我盡快從幾天來的幻夢感覺里掙脫出來,從一種飄浮狀態(tài)中降落下來。
我在巖村溜達,悠閑地。而另一個自己卻一直在暗中忙碌,驅(qū)趕著伺機掠食的禽鳥似的飄忽而來的畫面。火車載著我的身體回來了,心還飄在千里外的那個地方,我仿佛仍行走在我的夢里,雙腳懸空,落不了地。當時大家一致說,回來后,我肯定會寫下有關(guān)此行的文字。可是,我的內(nèi)心卻像泛濫的河水,四散漫溢,歸不到一條線上來。我的記憶力一向很差,年少時的舊人舊事,經(jīng)過了空間的長久隔絕和時間的層層過濾,都逐漸遺落下去了,只有少部分留存了下來。留下來的東西,凝固成了不變的姿態(tài),如忽明忽暗的燈盞,在我遙遠的來路上,閃著微微的光。而事實上,記憶里那些東西的本身,并不是凝固的,它們沿著各自的軌道一直在前行,從未停止過。此時,一道強光,瞬間照亮了原有的幽暗,它們以一種嶄新的姿態(tài),不容抗辯地涂改了我的記憶影像。我握著今與昨的兩端,卻無法續(xù)接上這條繩索。
在荒宅背陰的石墻上和屋頂?shù)呐f瓦間,找到了瓦松,我的喜盈滿內(nèi)心。為靠近它,我像個小賊似的貓腰鉆過荒院前兩米多高的苘麻叢,撥斷好幾處蜘蛛網(wǎng)(平展著六條腿趴在網(wǎng)上的肥大的花蜘蛛,讓我打了兩個冷顫),墊了幾個玉米苞,站到臭哄哄的馬糞堆上,又登到殘破的院墻上。還好,墻外搬弄石碑的父子,并不理會我奇怪的形為,我暗自慶幸。我總是怕人給我太多的關(guān)注,包括在生活中。唯有這樣的時刻,我是完全放松的,也是完全真實的,真于我的過去和未來,真于我腦中所想口中所說筆下所寫。
看到瓦松的第一眼,便生出了一份偏愛。喜歡上一種東西時,我常會有一種執(zhí)拗的癡。有次途經(jīng)遷西境內(nèi),在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景物中,視線偶然捕捉到了房頂?shù)耐咚桑驮俜挪幌?。為追尋那個讓我心動的影子,不惜在堵車時繞道。來回一百多公里的路,幾個小時的車程,僅僅為看一種花。而與它相望,還不到二十分鐘。單論花,瓦松顯然算不上美,也算不上特別,可它不爭春,不爭艷,脫離眾花生長之地,獨獨立于那些老屋的黑瓦上或古老的巖縫間,這就使它有了一種守心的樸拙之美。這樣的美,也恰恰合在我的心性上。有人說,瓦松是具有禪意的花。只是我心浮亂,雖有所感,卻不能參悟。
這種執(zhí)拗,對物對人皆是,愛情友情皆是。我性情孤獨,不喜人際的熱鬧,朋友甚少,但認定了的,就是一生。君是我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甚至是我認可的那個年代的唯一的朋友。與她曾失聯(lián)多年,兩人互相尋找,后歷經(jīng)曲折終于重新取得聯(lián)系??缭蕉四?,奔赴千余里,見到很多人,唯她才是我真正想見。久別重逢的那幾天,日子變得緩慢悠長,我和她,挽著胳膊,走過我生活過的小村莊,走過我們一起學習過的學校,走在遠山圍繞的稻田邊,走在凈月潭公園鋪滿落葉的橡樹林和長長的大堤……我們互相挽著,有時被人流沖散,然后馬上又自然而然地重新挽在一起。多少年了,除了V,再沒有另一個人的胳膊可以讓我沒有顧慮沒有隔閡地去挽。少年與中年之間,仿佛只是薄薄的一層,在擁抱淚濕之后,我們親密如昨。而我看到她在歷經(jīng)無數(shù)坎坷后,如今可以幸福生活,多年惦念她的那顆心,也終于可以穩(wěn)穩(wěn)放下了。
踩著巖村的山路向山谷中走,恍惚又走在少年時日日走過的路上,那條兩端向上延伸的路,鐵索般在腦中斜穿著。那天,憑著這深刻印跡,我準確地指出了我居住過十年如今已經(jīng)消失了的草屋的位置。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是在看陌生人,只有當我亮出“在這里住過,演雜技的”這個標牌時,歲數(shù)稍大的村民才能翻出二十八年前的記憶底聯(lián)與眼前的我核對。他們說:“哦,你就是那家的小女孩?哎喲,長這么大了??!”他們的語氣那么可愛,仿佛我還是一個小女孩,不過才剛剛長大。
多么快呢,轉(zhuǎn)眼就是秋天了!我沿著巖村的山路一直向上爬,在較高處,一個人坐下來。游玩的孩子、家長、V 與放羊的村民都在下面遠處。坡上的雜草,已開始枯黃,一些樹的葉子卻紅燦燦的,從大片暗淡的老綠色中脫穎而出。柿樹開花時,毫不起眼,甚至不站在樹下仰頭細看,都不知它還曾開過花,而現(xiàn)在,綴滿枝頭的桔紅色的柿子卻分外奪目。秋天,植物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像人生的這個季節(jié)一樣,令人喜憂參半。那些梨樹,春天時,花開得漫山遍野,白得能讓人無端生出淡淡惆悵,但整個夏天,我?guī)缀鹾雎粤怂恢浪窃鯓訌幕ㄐ睦锝Y(jié)出豆粒般的小果,又怎樣在晨昏交替中,經(jīng)風經(jīng)雨慢慢長大的。直到秋意漸濃的此時,我才一下子注意到了它滿樹碩大的果實。我想,它長得真快,仿佛就在我一轉(zhuǎn)身的空兒,像久別不見的人眼中的我一樣快。
巖村聶家大媽不顧我們的強烈推辭,直意為我們做了五六個菜的午餐,吃飯時還一個勁兒地往我的碗里夾雞腿和雞蛋。我坐在桌前吃著聊著,卻迷惑是怎么坐到這桌前來的。去年,我還只是一個徘徊在村外的陌生過客,此時,我卻和他們像一家人一樣圍坐在一起。聶家大媽說,這也是緣分。聶家養(yǎng)了二十多只羊,但他們老了,聶大叔又患病住了幾次院,已放不了羊了。他們說,今年就把這些羊都賣掉,不再養(yǎng)了,然后把西屋收拾出來,你們來了,還可以住。
這樣說著時,我的思緒又不知不覺溜到千里外去了。幾個同學在一起訴說往事時,坦言各自家中的貧苦(如今都脫離了貧窮,可以無所顧忌且毫不自卑地說出,也是當下的幸福)。其中一個同學說,因為家離學校遠,需要帶午飯,可飯菜實在拿不出手,不帶餓一天又受不了,所以吃的時候總是偷偷躲到一邊,生怕被別人看到。那時,我家離學校近,境況也好些,心里沒有那么濃重的貧窮陰影(反是后來對貧窮有了恨之入骨的感觸),“麻花”、“大餅子”也沒有那么的不可企及,甚至對粗糧還存有一點新鮮感。記得春游時,還曾用自己的白米飯換同學的苞米碴子來吃。他們處境,在當時,我竟一無所感。
其實,巖村對我同樣是虛的夢,但它在時間和空間上靠近我,我便把它當成是實的。用一個夢境去驅(qū)逐另一個夢境,像在以毒攻毒,算不得是良策,但已是最有效的方法。巖村,從一開始就充當了我良性情感的促進劑和不良情感的疏散地,不同的是,隨著和它的靠近,逐漸從對山水的單純喜愛,延伸到了更深的牽掛與依戀。在我拿走一些東西后,我總是想盡我所能給予他們些什么??墒?,就像小時候,我家的條件略優(yōu)于部分同學一樣,現(xiàn)在,也僅略優(yōu)于這些耕作的村民,我的能力仍是微薄,仍只有用一份白米飯換一份大碴飯的力量。
此時,我的心緒如此混亂,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同焦距下產(chǎn)生的影像,在我的膠片中重疊曝光。我強制自己,把這幅多重曝光的照片留在巖村,回去后,我要回到我原有的位置,沿所謂的正軌,披盔戴鉀,繼續(xù)前行。所有被風吹起的沙塵,終會落下,慢慢地,篩網(wǎng)之上,留下的仍只會是極少的記憶。我的名字,也許仍會被人多次議論和提起,而他(她)們的名字,我無人可提,只能留在我一個人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