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淮光
在下山之前,它還不太像條河流
而像一條絲織的圍巾
掛在風的胸口,溫暖、輕柔
經(jīng)過張壩后,它才像條真正的河流蜿蜒開來
偶爾甩出透明的魚線
垂釣岸上的釣,直到一個人
放下水波中洗滌的影子轉(zhuǎn)身離去
鎮(zhèn)定自若如十字路口瞌睡的滑竿師傅
腳步的鼓點敲擊
便會在瞬間躍起,拉起生活的瀑布
峨眉河穿越峨眉城時
悄然間披上了鎧甲
它揚起鞭子,卻驅(qū)趕不走
停在河灘的一輛舊車和半樹梨花
它逶迤如帶,卻束縛不了坍塌的木樓
和高鐵站分開的情侶
西行六十里,遇到?jīng)坝康那嘁陆?/p>
一頭便扎進去消失了
只有我久久地站在交匯口
迎著不停涌過來的浪花
在滔天的聲浪里,一次次回頭
世界一覽無余,而我悄然隱身
在長長的青龍回廊,在喧囂的人群中
我遠不及對弈里的一枚卒子耀眼
至多是對面裁縫店里,一顆懷抱小小針眼的紐扣
而天色在流水里透明,如一位女子在銅鏡里梳妝
漣漪中鋪開的琴弦,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若船槳揮舞一般,就算我從胸口掏出折扇
在唐詩宋詞里尋到節(jié)奏,學堤岸柳枝搖曳
百轉(zhuǎn)千回的亭臺樓閣、弄堂廊棚
就算厘清情絲萬縷,從青絲到白發(fā)
也登不上故事里的閣樓。無關(guān)風月
因此晴雨皆好,頭頂一方黑瓦
人間至此便與流落無關(guān)
我的愛在木格子窗戶后面遼闊
作為擅自的闖入者,在羅目古鎮(zhèn)
我在一杯茶的氤氳氣息里修正自己
抱緊一根廊柱靠近一朵花開的斑駁
伏身一叢青苔抵達一塊巖石的內(nèi)心
謎一樣隱于流水的復制,以回應古老水鄉(xiāng)的完美
鏗鏘成你來時的車票,迂回成你去時的念想
仿佛億萬年前,地殼的擠壓、斷裂
大海的隆起、沸騰,還在繼續(xù)
峨眉山在蔚藍的天幕下起伏、涌動
揚起云朵的白浪
而流水的峭壁,有一棵樹的
紋路、斑駁和細枝
陽光透過綠蔭散落的斑點
一如風中揮舞的葉片
那是星空的小小幼苗
和那個執(zhí)意登山的人一樣
邁上第一級臺階
飛鳥在隱藏貝殼的石頭上
停歇之后,便有了魚躍的姿勢
滴落的鳴叫,帶著海水的鹽
和穿越時空的馬蹄,縫補著撕裂的帆
打翻花香的蝴蝶
像蜿蜒流水里的一枚葉子
像托起日升月落的一葉扁舟
只有我是遺跡
只有蒼翠叢中的醬紅色寺院
人群簇擁,像即將起航的船只
因海天遼闊,望不見彼岸
雨在窗外,窸窸窣窣
像蠶在桑葉背后,靜靜啃食
雨無論如何交織,阻擋不了母親
她有背簍——
這個生活的巨大漏斗
只有穿越田野和泥濘
層層的桑葉才能暫時填塞
那些潮濕的桑葉,必須用干帕子
一張張擦拭干凈
才能用來喂蠶
往往我和妹妹也參與其中
只是我們擦著擦著,就會暈暈欲睡
就會想著老師布置的作業(yè)
以至于多年后,我還在一道算術(shù)題里回旋
多少張桑葉,才能兌換
一支鉛筆、一個本子、一套連環(huán)畫……
人間的雨不曾停歇
我仿佛一張張桑葉在潮濕里密密鋪開
又像是在歲月里慢慢攀爬
作繭自縛的蠶
那窸窸窣窣的聲響,齒印落在心尖上
讓人疼痛,又無比溫暖
母親安坐窗臺,早已將聲音關(guān)閉
但一場雨仍會在她的關(guān)節(jié)處
升起雷霆和閃電
如有一雙手在暗處,順著她扭曲的身體
擠壓的皺紋,拼命用力
就要拉開一場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