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景亭

兩只蘋果

你有沒有想過

當(dāng)一個人被時間圍住，折磨或

愛撫，使他在人生中擁有自己的高光

那種滿足，勝利者的姿態(tài)

最后，都變成冰冷的泥土

那在枯干的果樹上掛著的兩只蘋果

以及院墻外

銀杏被雨水遣散的金黃的葉子

那飛來飛去的小鳥不知輕重的鳴叫

我們該怎么去參考，對照

當(dāng)攀巖者像蘋果懸掛在兀立的

巖石之下

雙手鍥入石隙，兩腿懸在半空

群山靜寂。他們游絲般的聲音

在向神作出虔誠的懺悔還是

在與自己的命搏斗

這些，對于被秋風(fēng)

掄起拳頭捶打的兩只蘋果

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它們曾為從寒冷的

春天的花蕊中脫胎而來，沾沾自喜

現(xiàn)在，它們卡在空氣中

看不到春天返回來

果樹旁邊，那個躊躇滿志的遛狗人

用細(xì)長的繩讓他的寵物時隱時現(xiàn)

他漠然經(jīng)過這棵樹。他不知道

白霜，正一粒一粒爬上這兩只蘋果

落日的推手

我總會有這樣的境遇

在傍晚時分

落日像兒時在平坦的柏油路上

滾過的鐵環(huán)，因為急于到達某一盡頭

我低頭用手腕，使勁往前推

鐵環(huán)脫開長鐵桿一端彎著的U型口

不知滾落到了什么地方

那時，我手足無措地站著

等待它回來

就像爭執(zhí)中的熱戀人，等待

怨氣者的折返

直到有一天，當(dāng)落日再次低懸

我手中沒有了鐵柄

我伸出臂膀，把曾無數(shù)次滾動的它

推進高山，丘壑，平原和濕地

追隨者

那個陰沉的下午

拉卜楞寺的金頂鍍著一層薄膜

他從逼仄的臺階拐下來

恍若他少年時，一個人走在幽暗的巷道

當(dāng)他轉(zhuǎn)過寺廟斜傾下來的墻角

赭紅色墻面擋住了他快疾的腳步

墻壁上，拓出的十幾個高低不一的

凹型

像一張張人的面具

天空又開始下起小雨，墻面靜極

那凹型也靜止不動

但他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眼前晃動

仿若火山噴發(fā)引起的地震波

從腳底，一寸一寸傳上來

他不由得邁出腿，走向

與他等高的那一張

他把雙手輕輕扶在墻上

將臉貼了進去，那面具似乎在左右擺動

像一匹桀驁不馴的馬

他在那里擺放了很久

他在把面具與他的臉

嚴(yán)絲合縫

開出租車的老頭

從淺草寺出來

馬路邊停著

幾輛黑色出租車

我向最后的一輛

走過去

司機老頭放下手上的報紙

一只手扶著眼鏡

斜乜著我

這老頭保養(yǎng)得很好

幾塊淺褐色的老年斑

像剛打開翅膀的蝴蝶

銀色的頭發(fā)，稀疏而熨帖

干凈的車子，時不時

會停下來，讓行人通過

從淺草寺到安縵酒店

我們沒再說話

在酒店門口，他向我鞠躬

老頭的個子很矮

站在那兒，就像京都

一根包了漿的木頭

賣古董的老婦人

蒼白而松弛的臉上

凹陷的眼睛

像醫(yī)院里陳舊的C T螺旋機

在我駐足的一把

“真鍋靜良”的銀壺上旋切

我們談?wù)撨@把壺

她不停地掏出手機，詢問

在鄉(xiāng)下收古董的兒子

樓上，傳來

輕微的貓咪聲

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

她取下銀壺，放在錢柜上

輕輕捋展細(xì)膩的白紙

一層一層包裹

裝進一只栗色的杉木盒

一切收拾妥當(dāng)

她在墻邊的榻榻米床沿

跪下來，送我

就像迎接

剛剛從鄉(xiāng)下回來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