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寶
跟前一棵山稔樹,花疏疏散散的,枝頭已長出稔子。人倚著花,也如花燦爛。背景是綿延起伏的山野,日出東方隱約可見,藍天白云朦朧于山澗溪流。
阿春在翻曬舊書時翻出這張幾近泛黃,將青春浪漫寫在山風(fēng)稔趣中的照片。
照片上那個似曾熟悉的地方在哪里?找來放大鏡一照,再靠近點,一定眼,螺崗嶺!猶如一束電,刺激著他已不太靈敏的神經(jīng)。
也巧,近日有朋友邀阿春去螺崗嶺摘稔子,說用山稔子泡酒,喝了舒筋活血,壯陽補腎,可激活青春荷爾蒙。
如今的螺崗嶺已成為火爆的休閑勝地,人來車往,門庭若市,依舊的是嶺上山稔樹一面面,一片片,紅男綠女來回移動,猶如一幅靈動的畫卷。
正束裝就道,忽覺一個人從畫中徐徐走來。齊耳頭發(fā),大眼睛,櫻桃嘴,小蠻腰,是她,不錯,是阿憫。40年前阿春與阿憫相識于湛江地區(qū)團干班。阿憫從技師學(xué)院畢業(yè)不久,已是光明電器總廠的一名電焊技工,帶著一班娘子軍搞技改。大概是20世紀(jì)70年代至80年代文人筆下的激進青年形象。一定是出類拔萃了,才當(dāng)上團委書記。
在阿春的心目中,阿憫不僅業(yè)精于勤,還顯才華橫溢。團干班學(xué)習(xí)交流階段不少學(xué)員去過電器總廠,參觀過她編寫的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櫥窗,看了由她導(dǎo)演該廠文藝宣傳隊演出的話報劇《電焊匠人》,聽了她主持的廠廣播節(jié)目,無不嘖嘖稱贊。她也在阿春面前津津樂道:每年春節(jié),赤坎區(qū)都在寸金公園鴛鴦島的長廊里舉辦“計劃生育”宣傳板報競賽,由她設(shè)計的板報總是拔得頭獎。阿春還特意去過鴛鴦島的長廊目睹了她的得意作品,《如何生個健康寶寶》長卷連環(huán)畫,“公仔都畫出腸來”,活靈活現(xiàn)地教人生育知識。版報上她的毛筆字清秀而遒勁,橫豎撇捺皆風(fēng)骨。
團校離螺崗嶺不遠(yuǎn),他倆還有電器總廠廠長的女兒宮雪花幾個人常騎自行車到嶺上摘稔子。稔子拇指大小,紫黑紫黑的,披一身陽光,與累累垂垂烏黑發(fā)亮的葡萄差不多。坡嶺上除了山稔樹,還有仙人掌,渾身是棘的荊叢,遍布陷阱的芒草。芒草一叢連著一叢,連成一張凌空天然草席,人踩下去,腳往下陷,稍不小心就把腳扭傷。阿憫毫不畏懼,東走西竄,樂呵呵的。大家玩起捉迷藏,走著走著,突然撇下她散開,躲到稔蓬里,當(dāng)她東尋西覓見不到人,大家就嘩啦啦聲從稔蓬里鉆出來,逗得她哈哈大笑。
歡喜歸歡喜,可是在遍地荊叢中浪漫,真要小心才是。那次,或相互追逐不停,忽聽“哎喲”一聲,回頭一看,是阿憫跌倒芒草坑,手背還被荊棘劃了一道口。
幾乎是以命令的口氣將她穩(wěn)在近稔蓬的一個交叉路口,待大家摘到稔子才回頭交給她。接到稔子,她左挑右揀最后選中一個剛熟的,輕輕掰掉頂上的帽蓋,捏一下腹部,稔子芯一下子鉆出來。趕阿春往她手背的傷口吹氣時,她目疾手快地將整個稔子伸到阿春的嘴里。
吮著彌漫山野的氣味和陽光的氣息的稔子汁漿,阿春嘴角露出甜甜的微笑,此時,阿憫即來個因利乘便,一五一十地向他普及山稔的基本知識。山稔的學(xué)名桃花娘。稔樹有花,呈梅花狀,花瓣有紅、白、粉紅、玫瑰紅等顏色,花蕊金黃。稔果為紫汁漿果,果狀由卵形逐漸向鼓形或球狀變化。未成熟的叫紅頭羊,熟透了的全身烏黑發(fā)亮,稱稔娘。
阿春聽著耳朵都豎起來了,忽然抿著嘴,拍一下大腿,沖著阿憫宣布:他要把一棵山稔樹移植到單位宿舍他住的那間平房后門圍的一塊空地?;ㄩ_時賞花,果熟時想什么時候摘就什么時候摘。稔樹不同于桃樹或其它果樹,可一邊開花,一邊打果,果實的顏色是順著從綠到黃,再到紫紅、烏黑至成熟,鬧鬧騰騰足可掛于樹上二三個月。民謠里有道“六月六,稔子熟,七月七,稔子熟到骨,八月八,稔子滿山撤。”
對于他的決然,她微笑著,亮晶晶的眸子閃爍著動人的光彩。
那陣子,或是兩個人的心緒都纏在山稔樹,逢周末,阿憫不忘邀他去螺崗嶺。70年代至80年代初不興“吊膀子”,肩挨著肩,心也浪漫。無邊無際,無所不談,有思想碰撞的火花,更有情長幽秘的細(xì)語,扯不完,拉不斷。最情綿的一次,那是個清風(fēng)明月的夜晚,他倆在嶺下的花園里來回徜徉,阿春踢著路上一枚石子,一邊踢,一邊憧憬著未來:擇一方坡地修一處柴門小院,門前小橋流水。瓜棚下,石桌上置一壺茶,手捧一本書,興掇新詩當(dāng)月唱,趣拾古曲對魚彈。讓生活如小院柴門前的小溪緩緩流淌,在含飴弄孫中慢慢變老。阿憫呢,不時小鹿般跳到前面,手指山稔沖阿春說,山稔是樹不是叢,所以長得比荊叢、仙人掌、芒草都高,帶一股頑強、拼搏的精神,話意是要學(xué)山稔鶴立雞群。
阿憫的沖動,不會激起阿春心湖的漣漪。不論是腳下的花園還是前面的坡嶺,他們不知來了多少次,走了多少個來回。平時說給山稔聽的話,還有相互傾訴的心聲都落在樹叢草間,隨時都可以翻出來。阿憫說她的師傅常對她說,德國人鋪地板磚總是照著圖紙,先用釘子后用銅線固定,做到既平鋪直敘又嚴(yán)絲合縫。還說師傅與德國人有緣分,夫人是他在青島讀書時的同學(xué),雖在青島出生,但原籍在德國,如今家里還有人在柏林。阿春聽著總是把工匠精神與她們在廠里的技術(shù)攻關(guān)聯(lián)系在一起。
阿憫對阿春的愛慕十分的坦誠。她說她是學(xué)工科的,喜歡身邊有一個文科男,像阿春一樣浪漫。又說,最要看的書是《一千零一夜》《七日讀》。
那時,文藝園地恰逢改革開放,春風(fēng)得意,百花競相綻放,湛江市區(qū)電影院正上映由張藝謀根據(jù)莫言小說改編并執(zhí)導(dǎo)的電影《紅高粱》。人們看見高粱地頭那個發(fā)乎情、止于禮的情節(jié)還掩著臉,而《一千零一夜》比《紅高粱》浪漫開化多了,說的是中世紀(jì)西方有從宗教統(tǒng)治走出來的啟蒙者,其中不乏沖擊教會的性禁錮者。
當(dāng)然,思想開化不是錯,阿春只感覺阿憫身上存在太多的“悖論”。連團干班也有人說:“別看她平時一身淑女著裝,可胸襟最寬容?!闭f是個開放的女性也就罷了,還有人彈她好高騖遠(yuǎn),個性悍強,云云。阿春自知自明,只是愛好文學(xué),非阿憫所稱的浪漫“文科男”。初見面的,他就對她隨從閨蜜宮雪花說“咱很村,也如山稔一樣只長在鄉(xiāng)下,如進了城會水土不適。何況自己學(xué)的是鄉(xiāng)土文學(xué)?!边@話是要她帶給阿憫的,一定是她未將這句話向阿憫傳達。
一路蹦蹦跳跳的阿憫,見阿春低著頭無言無語,她突然走近來,聳了一下他的肩膀,并伸出手來。機會來了,阿春何不想趁機解釋山稔曾是小株矮叢,由于根植深土,得雨露滋潤,日月光華,還有風(fēng)為媒,云做伴,才蓬蓽生輝。一個人如心里駐著愛,愛也會生情,并能結(jié)果。冰心老人說過“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話到嘴唇了又咽下去。
走著,走著,不覺月亮也跟了上來,晶瑩、皎潔的月光,為花園之夜平添了不少詩意,在這個“月移花影上欄桿”時,阿春的心也被月撩起,隨即提議以月為題,吟古詩名句,來一段飛花令如何?“好吧”!阿憫爽快應(yīng)答。阿春先吟,
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歐陽修)
憫: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
春:野曠無低樹,江青月照人。(孟浩然)
憫: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王維)
春: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杜甫)
憫: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賈島)。
PK至此,阿憫突然搶先,“我寄愁心于明月”,阿春緊跟“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李白)。阿憫頓了一下,才冒出一句“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白居易)。阿春來個反搶先“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李白)。續(xù)而又來一句“今夜月明我你稔山誓,明日燭光夫妻殿堂拜”。阿憫先是愣了一下,不對!哪位詩人佳句?幡然醒悟,狠狠地往阿春肩膀一拳?!扒衣?,別驚動路邊的稔子”。阿憫抬高頭,見柔和的月光已為整個山嶺都鋪上一層薄薄的銀沙,她這才想起稔子的另一面。說稔子活血補氣,還可“緊肚”、止瀉,一千年前李時珍就把它收進《本草綱目》。阿春心想既然是靈丹妙藥,怎與“娘”扯上千絲萬縷?如學(xué)者賜名“桃花娘”,庶人稱謂“稔娘”。 他這樣請教身邊這位通曉山稔的植物專家。
她不馬上回話,清了一下嗓子,卻哼起“撿稔姑啊撿稔姑,撿到嶺頭稔又烏,左手撿來拋進嘴,右手撿來等丈夫”。
阿春一時語塞,掇字不成歌。
她是以這種方式向我求愛嗎?未必,俗話說“上什么山就唱什么歌”,只是興趣上來了。阿春只這樣想。
阿春的心里駐著阿憫的同時還有一個疑問的人,是阿憫說漏嘴了。此人姓黃,她常稱“黃哥”。他倆相好過一段時間,后來,他去柏林讀書,留在柏林經(jīng)商。她不嫌柏林遠(yuǎn),只嫌那人滿身臭銅錢味,一點也不浪漫。當(dāng)然,這已成為往事。
是顧慮還是焦慮作祟,阿春一個人靜靜的時候,總是把與阿憫有關(guān)零碎的往事串聯(lián)起來,加以推理?!皫煾蹬c德國人有緣分”,“夫人原籍在德國”,“黃哥”選擇留柏林經(jīng)商。他們或是一條藤上的瓜?或是早埋下定海神針?不!阿憫不是說“那已成為往事?”況且,阿憫對他總是火一般熱情,連心都掏出來了。
最難以忘懷的是那次他和阿憫從赤坎騎車去螺崗嶺,未及半路,天一下黑了起來,風(fēng)從高空往下灌,卷起路面的樹葉滿地兒飛,眼看一場大雨就到。阿春主張到不遠(yuǎn)的農(nóng)科所躲避,阿憫說還是搶時間原路折回。誰知,回走未及一里地,又是一股大風(fēng)驟起,雨水一盆盆地往頭上倒,他急著趕上前,遞上唯一可用作防御的頭盔,幫她擋一擋驟雨,車子一拐,人就跌到公路溝里。見膝頭撞出鮮血直流,阿憫急中生智,連拉帶撕下她里穿的尼龍襪褲,迅速地裹扎好傷口。瞬間,阿春傻了,眼睛直看著,腦子里再現(xiàn)當(dāng)初她給他喂稔子那個情景,掰掉稔子頂上的帽蓋,一捏,將鉆出來的稔芯一下子往他嘴里塞。無論是賜予或是扶傷,她總是那樣慷慨,那樣果斷。此時的阿春全然不覺傷口痛,卻心疼她起來。
雨還是一個勁地下,無奈,他倆只好抄近路回到單位宿舍。阿憫全身濕淋淋的,進了房間,雨水還不斷地從頭發(fā)順著隆起的胸脯和修長的兩腿往下淌。都過了一刻鐘,阿憫一直站立不動,仿佛一尊木雕。她非怠惰,只是這里沒有她要換的衣服,未知如何是好。阿春用毛巾輕輕地拭去她額頭的水珠,她不接手,也不言不語,眼睛一閃一閃的,緊緊地盯著他,挺帶電的,像要吸住人?!鞍∴薄?!鼻子連胸部的峰波聳動一下,打了一個噴嚏,又是一個“啊啾”,顫動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傾向他。不知所措的他,只好將她摟住。
此時冷絲絲的她多么需要溫暖。
還好,周圍沒有別人,唯一的知情者是圍墻內(nèi)那棵山稔樹。
再說移植那棵山稔樹,阿春自然百般地呵護,從供銷社買來復(fù)合肥置于根土。冬天,還在樹下鋪上厚厚的一層禾草。阿憫來了,不忘給它澆水,還手挽著枝條,與它說悄悄話。后來呢,葉子由綠變黃后慢慢枯萎,或是水土不適,或別的什么緣故。
團干班結(jié)束不久,阿春履新職去了,離她遠(yuǎn)了。
聽宮雪花說,阿憫后來漂洋過海了,說是去圓她的工匠夢,心是不甘的。
阿憫的不辭而別,阿春總覺心頭有一條纖繩系著一只風(fēng)箏,而那風(fēng)箏于凌空飄曳,時起時伏。
屈指算來,快一年了,阿春才收到阿憫寄回一張明信片,明信片額頭的一條風(fēng)輕的山稔樹枝下是一幅人物素描,阿春看著眼睛一亮,是阿憫!她多了幾許淡定,手里抱著一個嬰兒,還有意將嬰兒往自己胸上托,讓人好認(rèn)識。嬰兒眼睛圓溜溜的,如稔子一樣烏黑發(fā)亮。
一幅兩寸大的自畫素描,足夠使阿春內(nèi)心翻江倒海,懊恨、懊悔,令他抓頭發(fā),甩杯子。不過,都是把自己反鎖在房間的時候,或一個人在濕地公園的深處,或在觀海長廊的盡頭。那陣,他母親去世不久,老家做法事(打齋),他跪在母親的靈牌前,腰彎得很低很低,聲淚俱下,自責(zé)是不肖之子,同時聽這話的還有坐于母親上位的本家列祖列宗。為何這般懺悔?是母親生前勸過他設(shè)法阻住阿憫遠(yuǎn)去,當(dāng)時母親沒說為什么。后來才得知阿憫決意遠(yuǎn)行時,去過醫(yī)院探望病重的母親,或透露了什么。
這一切全無人知曉,阿春只當(dāng)是自己牙齒出的血,全咽下肚里。
懊惱之余,冷靜下來時,阿春才憶起阿憫曾說過稔子可以“緊肚”,止瀉。聰明的她選擇素描而非照片,自是經(jīng)過一番考慮?;蛘J(rèn)為這樣可讓人想象,又令人止渴。而且,還是鄭重其事那種,非《世說新語·假譎》(南朝宋·劉義慶)里魏武的“望梅解渴”。從收到明信片起,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和稔子般烏黑發(fā)亮的小眼睛,無時不在阿春的心里閃爍。
打這以后,再沒有阿憫的音訊,或是風(fēng)箏的纖繩終被時間磨斷了?不久前,聽說阿憫回國了,這個消息也未知是否屬實。阿春努力地想象著,或是那山風(fēng)稔趣于她的腦子里揮之不去,只有稔子泡的酒才使她沉醉。也如那首歌唱的“是不是因為那里美麗的那拉提,還有那里的杏花,才能釀出你所要的甜蜜”。如是回來了,為何不捎個信?阿春有心理準(zhǔn)備,如果她要一個微笑,他將敞開火熱的胸懷;如果她要有人隨從,他陪伴她到永遠(yuǎn)。
如今面對日落和“海上生明月”時,阿春總是倚門而望,自問“人面不知何處去”,是否“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