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鑫
一
趙四奶奶火化完已經(jīng)兩天兩夜,依然無處下葬。兒子阿吉今年入冬就犯了老寒腿,盤在炕上快一個月了,前前后后的事情就由著孫子阿毛來忙活?!按彘L說還得再等兩天?!卑⒚ゴ宕箨犖莞Z了不下十趟,還去了兩趟村長阿先家里,但趙四奶奶下葬的事情完全沒有著落。“至少還得兩天?!卑⒚驹诳磺埃瑑芍皇执怪?,交疊在褪了色的牛仔褲上,跟父親阿吉答話。
阿吉斜了眼兒子,“自家村子的亂墳崗,怎么就下不了葬?!卑⒓戎f完這些,掐滅半截?zé)熅?,用很大的力氣喘著粗氣。“再等,壽釘子都要生銹了,跟用舊耙齒子有什么兩樣?!卑⒓€是努力在喚氣的空當嘟囔完自己的不滿,“趙四奶奶活著時就不贊同遷墳,整天嘟囔,先人們又不是些牛羊,可以趕來趕去。”今年的冬天太冷了,行動不便的阿吉偏又染上了一場感冒,感冒過后氣管就受不得半點怨氣。兒子阿毛轉(zhuǎn)身端來半碗白開水,拿嘴試了涼熱,伸到父親臉前,信手抽走了床頭的半包煙和一次性打火機。父親阿吉漲著臉咳得地動山搖,連連擺手。兒子阿毛只好把碗收回去,在靠近床頭的桌角上放牢。
“那我……先把壽釘子給阿光叔退回去?!眱鹤影⒚蛄艘粫海詈笳f。
阿光是狗皮洼唯一的鐵匠,打得一手好鐵活兒。只是年齡不饒人,鐵匠阿光畢竟過了六十歲了,早就打不了大型的鐵頭家什,平日里也就逢著村里有了白事,打打一拃長的壽釘子。
狗皮洼村子雖小,幾十戶人家,卻是祖?zhèn)鞯闹v究。尤其在紅白喜喪上,向來有自己的傳統(tǒng)。單說這壽釘,就講究到了骨子里。那是狗皮洼白事里最起眼的一個大物件,《村志》里是有記載的,叫做蓋棺釘。這釘子只為八十歲以上的逝者打造,所以也叫壽釘子。此釘拇指粗細,十寸起步,逝者每長一歲,釘加一寸,趙四奶奶領(lǐng)壽九十有三,就得了二十三寸的大壽釘,這么長的壽釘子村里也是出了名的稀罕。再說到這壽釘子的工藝,小爐細炭自不必說,主體的灰口生鐵就要進行九次淬火,九十九次疊打,九百九十九次錘煉,鍛造成透骨熟鐵,其間還要在尖頭處化入一舌白口精鋼,最后用細砂磨成三面的杵狀,喙齒鋒芒畢露,掂在手里寒光迸射,倒真像件法器。只要原料細致,工藝不偏,再長的壽釘子在入殮師傅的手下,都會兩錘落定,首錘定位,再錘定形,意喻福壽雙全,絕不多敲?!扒们么虼虻牟怀梢埢ㄗ恿?!”狗皮洼世世代代都是些老實人,受不得半點不規(guī)矩。以至于這蓋館釘?shù)氖姑^于神圣,近幾輩又派生出一些新鮮的敬事來,比如壽釘子開刃后,必須三日內(nèi)落棺,否則過期必須回爐重煅?;蛘哂鲇羞w墳,舊棺里的老釘子必須拔出來,入新墳時重新鍛打,以示福壽延展。
這都是些令狗皮洼老老少少引以為豪的大秩序,多年來雷打不動,守得比命重要。
二
阿毛抱起紅布包裹的壽釘,拿胳膊夾著,害怕它會像父親一樣凍感冒了似的,一大早就來拍打鐵匠阿光家的鐵門。拍了足有五分鐘,鐵匠家的狗總算回應(yīng)了兩聲。今年的冬天實在太冷了,全村的狗都恨不得刨個窟窿冬眠。大約又過了五分鐘,阿光的老婆才踢踏踢踏地出來開門。鐵匠老婆比鐵匠阿光小不了多少,只是胖得厲害,身上緊裹著鐵匠阿光常年穿的那件軍大衣,頭發(fā)蓬亂著,阿毛感覺她實在與一個抽了穗的玉米棒子沒什么兩樣。
阿毛隔著鐵門柵欄抽了抽鼻子,喊了聲嬸,勉強笑笑。冬天的山里人不起早,阿毛知道叨擾了人家,不好意思,所以笑笑。但笑完臉色就僵木起來,阿毛不喜歡村子里所有邋遢的女人,鐵匠老婆算是一個?!皟鐾噶税??”玉米棒子看清了阿毛僵木的臉色,只當他是凍透了。
阿毛被讓進堂屋時,就聽到里屋一聲高起一聲的咳嗽,阿毛幾乎誤會成是自己的老爹挪移到了隔壁。但那顯然是鐵匠阿光的咳嗽?!鞍⒋核忻傲恕!卑⒋菏氰F匠和老婆的獨生女兒,只比阿毛小一歲,“那天打完趙四奶奶的壽釘子,就燒倒了?!辫F匠老婆從一堆炭黑色的衣服里扒出一個黑凳子,拿腳推給阿毛?!摆w四奶奶的壽釘太長了,該有幾十年沒有打過那么長的壽釘了。”女人又去晃動墻腳的兩只暖瓶,顯然都是空的?!岸賶K錢真是成本都不夠,一入冬這煤都漲成什么樣子了?!卑⒚膊幌矚g嘮叨的女人,當然這算男人的缺點,與女人無關(guān)?!吧嚼锏蔫F頭生意沒法做了,阿春當年要是敢嫁回來,我早晚打斷她的腿?!迸俗詈髧Z叨的聲音越來越小,像是說給自己聽。
阿毛并沒有坐阿春娘打賞的黑凳子,卻恭恭敬敬地把懷里的紅布包用兩只手捧在凳子上。聽著里屋一聲高起一聲的咳嗽,又不知如何開口。這時就得虧女人的嘮叨幫了大忙?!霸趺?,還沒讓下葬?”鐵匠老婆看到紅布包,驚叫一聲,睜圓了眼睛。
女人的夸張讓阿毛起了感動,他趕緊把兩天兩夜里自己與村長阿先的斗智斗勇簡要地陳述了一遍。
“死人怎么能晾在外面!天大的事也要入土為安?。 卑⒋耗飶氐椎夭黄狡饋?,一頭亂發(fā)豎得老高,“村里要搞公墓也不能讓死人等活人??!”女人的聲音直破蒼穹,又如浪般洶涌不絕。直到窗外傳來更刺耳的尖叫,阿毛看到窗外的院子里挺立著一只打鳴的紅臉公雞,它的腳下是堅硬的磨盤。女人追打出去也并不是落了這公雞的下風(fēng),她嘴里嚷著,“又要拉在磨盤上,我剛打掃完,你又要拉在磨盤上!”
三
狗皮洼建公墓的事情吵吵嚷嚷了大半年。
半年前有個風(fēng)水先生來到村長阿先家,說狗皮洼出不了大人物,就是因為全村的祖宗先人個個埋在荒山薄嶺的亂墳崗,聚不了靈氣。村長阿先干了幾十年的村長,并不迷信,也不糊涂,但想想狗皮洼的父老鄉(xiāng)親自古以來除了放羊生娃,生娃放羊,好像的確沒出息過什么人物,最大的官就是自己這個村長阿先了,好不容易考出去的大學(xué)生阿春也像失蹤人口一樣,十多年來音信全無。村長阿先就覺得先生的話也有些道理。結(jié)果又過了些時日,鎮(zhèn)子上下來政策,大山更深處的貓頭寨要搬出來與狗皮洼合并,話說那貓頭寨,村長阿先實在是太了解了,正是自己的姥娘門上,這幾年在村子里根本看不到一個年輕人,常年居住的不足十戶了吧,都是顫顫巍巍的老頭老太太,搬出來也好,大家相互有個照應(yīng)。
村長阿先思前思后,主意就打在了這片亂墳崗上。狗皮洼的平整土地并不寬裕,除了半山腰的幾巴掌基本農(nóng)田,就數(shù)這片亂墳崗勉強算塊平地,想到前些日子風(fēng)水先生的話,村長阿先盤算著,亂墳崗?fù)耆梢粤鬓D(zhuǎn)出來,蓋上十多棟并居房,再利用鎮(zhèn)上的補貼在山腳下找片水土風(fēng)茂的河灘地,為村子建一片公墓,豈不一舉兩得。為了這事村子里還專門開過一次村民大會,大家舉手表決,除了癱在炕上的趙四奶奶,到場的全票通過?!肮菲ね荻际切├蠈嵢耍靼字??!贝彘L阿先在會上說。
狗皮洼向來民風(fēng)樸實,老老少少,歷代和氣。狗皮洼實在都是些明事理的老實人。
至于趙四奶奶下不了葬,問題應(yīng)該出在負責(zé)遷墳工程的那個包工頭身上,是包工頭安排人在亂墳崗上建了圍擋,暫時不讓添新墳的。村民們沒一個跟包工頭打過交道,甚至不知道包工頭叫什么,只知道那是個黑瘦漢子,嗓門很粗。阿毛跟包工頭也并不相熟,只聽村長阿先嘴里提過包工頭姓黃,黃工。當時阿毛還從心里嗤笑,一個挖墳的叫什么“皇宮”。
阿毛家祖祖代代也姓黃。所以當鐵匠老婆慫恿自己直接去找包工頭理論的時候,阿毛對即將面對的對手唯一了解的就是他與自己一樣都姓黃,算是本家。這也是阿毛對理論結(jié)果心存的唯一希望?!斑€是去理論一下吧,阿春她爹的身子,今天打不了回爐的壽釘了。明天也夠嗆?!?阿毛一頭扎進北風(fēng),攆完公雞的鐵匠老婆語氣里帶著貼心,阿毛很是受用,“今天是最后一天了,無論如何是要下葬的,狗皮洼可沒有不貼壽釘子就下葬的先例,趙四奶奶要好了一輩子,她可不讓?!卑⒚砗蟮腻邋菖藬[擺手。
謝謝阿春娘,阿毛心里說。阿春……阿毛用力甩了甩頭,像一條流浪狗被人用棍子敲疼了腦殼。趙四奶奶的確要好了一輩子,阿春也這樣說過。
趙四奶奶是阿毛的親奶奶,阿毛卻不姓趙,阿毛的學(xué)名叫黃阿毛。阿毛的爺爺也不叫趙四,他叫黃阿狗。黃阿狗的老東家才叫趙四。忘了哪個年頭上,也不知什么原因,老東家趙四被一頭幫農(nóng)的牲口害了性命,第二年一開春,趙四奶奶就改嫁了長工黃阿狗,成了阿毛的親奶奶。然而趙四奶奶卻一直喜歡這樣被村里人叫著。阿毛爺爺也就這樣叫著,趙四奶奶后來生的兒子阿吉都這樣叫著,孫子阿毛也只好跟著叫?!摆w四奶奶要好了一輩子”,村里很多人都這樣說。
阿春也這樣說過,阿毛又甩了甩頭,腦殼就又被敲疼了一下。阿毛甩完就看見了熟悉的村大隊屋,村東頭的紅臉太陽已經(jīng)高高地爬了出來。阿毛這才注意到全村的公雞不知什么時候早就停止了尖叫。
四
阿毛去村大隊屋并不比回家的路遠多少,只多出兩條胡同。
村大隊屋是村子里最古老的房子,卻又結(jié)實,里外墻體全部用一抱大的石頭徹成,當年做糧倉時就從不返潮。石頭外墻上半截?zé)焽杳爸鍩煟瑹焽柘旅媸莾蓧K豎長的白色木牌,其中一塊嶄新一些,紅字也鮮明一些,阿毛的睫毛結(jié)了霜,視野不好,就懶得去瞧那些換來換去的木牌和紅字。倒是屋檐上并排的冰凌子更扎眼,冰凌子從屋檐上一條條壯觀地垂下來,條條都比壽釘子長,只是它們條條整齊,不與壽釘那般長短不一。成了景象的冰凌子總有幾十年不見了吧,阿毛縮了縮腦袋,把懷里的紅布包夾得更緊一些。
這個冬天實在是太冷了。
一頭老黃牛橫在大隊屋門前,悠閑地甩著尾巴,阿毛知道這是村里李會計家的牛,前天會計老婆還指著牛頭在村頭叫賣過,聽說李會計為了照顧退休的老丈人,一家要搬到鎮(zhèn)子上去住,家里的牛就缺人照顧,只好賣掉。但有人說這頭牛是得病了?!伴e厲害了,肯定是病了,活不了多久。”父親阿吉也在炕上斷定過,阿毛半信半疑,父親并沒見過這頭牛,他只是憑借自家閑出毛病的那頭牛做的推斷,阿毛感覺那更像一句詛咒。兒子阿毛知道父親阿吉并不喜歡村里李會計和他家老婆,就像阿毛不喜歡邋遢的女人一樣。但李會計和他家老婆并不邋遢,兩口子甚至算得上光鮮,天天打扮得像剛磨好的壽釘子,銀光閃閃。
阿毛正在揚著胳膊小聲驅(qū)牛的時候,村長阿先就把頭伸出了門外,陽光斜打在他微禿的頭頂和半邊臉上,像戴了副殘缺的面具。村長阿先看清來人,這才大開了半扇門,用腳揣著牛屁股為阿毛讓路,“唉!這李會計家……這該死的牛,明天就宰掉,賣肉?!贝彘L阿先不知是恐嚇完李會計,還是恐嚇完李會計家的牛,就把阿毛讓進屋里。
屋子里擺了三張辦公桌,四把椅子。兩張辦公桌上全是爐灰,阿毛認得沒有爐灰的那張是村長阿先常用的,上面常年擺著一個掉了漆的計算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女人生得一張娃娃臉,沒有像村里的女人一樣裹著軍大衣或厚厚的圍巾,阿毛感覺她穿得很少,顯得消瘦,年輕又洋氣,與這個季節(jié)和這間屋子格格不入。
阿毛本就意外大清早怎么會有個陌生女人坐在村大隊屋的椅子上,加上天生靦腆,怕生,阿毛只好呆在原地盼著村長阿先緩解尷尬。村長阿先也不遲疑,“這是黃工的夫人,連夜趕過來處理遷墳的事……你可以叫姨?!卑⒚碜咏辛寺曇?,對方扭過臉來,堆著笑,點了點頭。村長阿先反手一比劃,“嫂子,這是我們村的后生阿毛,嗩吶匠阿吉老哥的兒子,剛才說到的過世的趙四奶奶,就是阿毛的親奶奶。阿毛很能干,三十出頭,就在村子里開了個廢品收購站,還與村子幾個后生合伙買了幾輛柴油三輪車,各自領(lǐng)著一幫人,天天開著每個村子跑,全鎮(zhèn)的廢品都被他們收購了,早早就摘掉了貧困戶的帽子……”
娃臉女人優(yōu)雅地側(cè)過身來,越發(fā)隆重地朝勤勞致富小能手點了點頭,插了句:“老人去世兩天了吧?”“兩天兩夜了?!卑⒚鞠朐俸奥曇?,顯得禮貌,見她面相上實在過于年輕,就沒喊出口。又想到面對的是本家媳婦,也就不必拘束,往前幾步,用袖子在另一張空置桌面上掃出塊干凈地方,把懷里的紅布包擺在上面?!敖裉煸俨幌略?,壽釘子都要回爐了?!卑⒚ゎ^張望了一下村長阿先,“鐵匠……阿光叔在鬧感冒,燒在床上下不了地,近幾日是打不了壽釘子了。我爹還是讓跟遷墳的黃老板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打開亂墳崗的圍擋,先讓趙四奶奶入土。趙四奶奶要好了一輩子?!卑⒚鋈幌氲搅耸裁矗置娉弈樑诉鲞龅丶恿艘痪?,“我叫黃阿毛,我們家也姓黃的。”
阿毛第一次感覺自己姓黃姓得如此有用處。
但黃家媳婦顯然不在意阿毛的這點底氣,見她拿手套用力地拍了拍村長阿先干凈的辦公桌,“村長,您看看,再這樣拖下去,會給父老鄉(xiāng)親帶來多大麻煩,死人怎么能晾在外面呢!”阿毛想到自己剛剛喜歡起來的鐵匠老婆,這位夫人的語氣跟她完全一樣,好像說的話也一字不差,如果再添上一句“不能讓死人等活人啊”那就更巧合了??上?,女人接下來就起了罵腔,“別聽那個姓黃的忽悠了,他一個破包工頭子,有什么本事遷墳,廢物一個!”罵到興起,女人順便撒了撒潑,“沒錢,真的沒錢,反正我是一分錢不出,我不管什么合同不合同!”再聽下去,阿毛終于明白了,這位女士是在幫著趙四奶奶及時葬進亂墳崗的。阿毛慶幸自己遇到的女人怎么會突然變得個個可親!阿毛的一只手摸著紅布包,另一只手心里全是汗,感覺自己即將要實現(xiàn)生平最大的滿足了。但讓阿毛不解的是村長阿先的遲疑。
村長阿先什么也沒有說,他只在不停地撥弄自己那部掉了漆的計算器。
五
趙四奶奶是在當天中午之前下的葬,幾乎全村人都涌到了亂墳崗,包括拄了雙拐的兒子阿吉和裹了兩件軍大衣的鐵匠阿光。人人都抹著眼淚,卻只有孫子阿毛哭得死去活來。
阿毛從小沒有娘,至少他沒見過。是趙四奶奶一點點把孫子養(yǎng)大成人,甚至供他讀完了高中,當年全村能去城里讀高中的,也只有阿毛和鐵匠家的阿春。供完一個高中生需要吹很多年的紅白嗩吶或煅打近百枚的壽釘子,當然也可以舍掉趙四奶奶帽子上的一只老貓眼。
畢業(yè)那年,鐵匠家的阿春邀阿毛一起報考一家自己向往的大學(xué),阿毛說,趙四奶奶需要人照顧了。阿春就說了那句,“趙四奶奶要好了一輩子”。然后又說,“趙四奶奶更希望你有出息啊,咱去考一所有名的大學(xué)吧?!卑⒚终f了一遍,趙四奶奶需要人照顧了。阿春就咬著嘴唇回了阿毛一句,“我也需要人照顧啊......”
阿春的確需要人照顧,阿毛早就聽趙四奶奶說過,因為阿春娘懷阿春時干了重活,阿春早產(chǎn),身上沒有發(fā)育好出汗的毛孔,就特別容易在夏天里中暑。幾乎每年暑假回村,都是阿毛頂著毒太陽把阿春背回鐵匠家。其實阿毛后來也自身難保,犯了一心慌就用力甩頭的怪毛病,不知何時落下的病根。
壽釘子已經(jīng)牢牢地釘進了趙四奶奶的棺木里,孫子阿毛依然甩著頭哭得死去活來。
六
李會計家的牛終于賣掉了,就在趙四奶奶上完頭七的第二天,狗皮洼剛好落滿一場大雪。買牛的是大家并不熟悉的包工頭黃工。
村喇叭里說讓村民到廣場集合,至少每戶派個代表,帶個洗菜的盆子。聽口氣又不像開村民會那般正式,大家反而懷著好奇,三三兩兩地聚集齊了。阿毛剛剛倒騰完一批舊書,手頭寬裕,就花八十元收了架廢輪椅,花十二元補齊了兩個輪胎,借著雪后天晴,把不再咳嗽的阿吉推出來跟大家打招呼。尤其遇到同樣康復(fù)了大半的鐵匠阿光,兩位老哥攀談起來。自從阿毛高中畢業(yè)回家,阿吉就很少聊孩子的出息,倒是鐵匠阿光,不出三句就夸到了自己的女兒阿春身上,如何如何上進,如何如何孝順,給自己生的外甥如何如何可愛?!斑^年回來嗎?”阿吉永遠知道該用什么問候結(jié)束老對手的話題,鐵匠阿光果然像只斗敗的公雞,“回啥回,都十多年沒見人影了,工作忙,外國人管得緊。不難為她?!苯酉聛恚瑲夥詹鸥訜峤j(luò),大家開始聊天氣,聊菜價,聊自己和老朋友的身子板骨頭架。直到看見村長阿先牽著一位黑瘦漢子跨上廣場隆起的大石臺,大家相互提醒著瞧望了過去。
那漢子就是傳說中的包工頭黃工,黃工正操著一口濃重而陌生的口音跟大家道歉。黃工首先大罵了一頓幾天前來村里攪合好事的自家婆娘。阿毛努力回憶著那個身材均勻、相貌姣好、親手為自己打開亂墳崗圍擋的娃臉恩人,臺上的粗鄙男人正在對她大肆攻擊,罵她沒心沒肺,沒有見識,沒有擔(dān)當,沒有公義廉恥。粗鄙男人今天為了表達歉意,甚至決定請客明志,特此買下了李會計家的牛,在村大隊屋前支起架子,煮了兩大鍋,宴請一下狗皮洼的父老鄉(xiāng)親。
臺下開始嘁嘁嚓嚓。狗皮洼實在都是些老實人,感覺一個大男人痛心疾首地悔過就算了,還要殺掉一頭牛,宴請自己。嘖嘖,太過意不去了!這怎么好意思。仿佛人家黃老板殺掉后煮在鍋里的是那個不過思想有一點點落后的居家婆娘,個個不忍下嘴。
“三百六十座墳,噢不,三百六十一座墳,每座墳一萬元的搬遷費,一分不少,馬上兌現(xiàn)!”黑瘦的黃老板余怒未消,感覺像在賭氣?,F(xiàn)場立馬變得鴉雀無聲。直到有個別貪心的提到了額外的壽釘子補貼,“補!補三百,不,補五百!一枚壽釘子補五百!”黃老板率真得像個狂躁的賭徒。人群里紛紛指責(zé)提起壽釘補貼的貪心人,惹得黃老板狂躁?!叭绻?,大家就鼓掌通過!”村長阿先喊著,帶頭鼓起掌來。接下來就是大片的掌聲,有熱烈的村民用紅腫的巴掌敲起洗菜盆子,震耳欲聾。
“狗皮洼都是些老實人,明白著呢。”村長阿先像條被丟上岸邊的魚,嘴巴一直在劇烈地翕翕張張,只是聲音被淹沒了。阿毛就猜測村長在說這些。
黃老板忙,一手舉著一部手機提前離了席。村長阿先親自為大家分割著熱氣騰騰的熟牛肉。父親阿吉催了兩遍,兒子阿毛才嘟囔著“不是說病牛嗎”,勉強推著父親往人群里擠。村民看到坐輪椅的阿吉,紛紛讓出一條道來,讓阿吉父子往前挨。坐輪椅的阿吉挺了挺腰,堆著滿臉的褶子,每道褶子上都泛著榮光,像個凱旋的斗士,忙著向讓路的人群逐個道謝。村長阿先站在兩只大鍋中間,看到近前坐輪椅的阿吉,也額外關(guān)照,先從一只鍋里撈了一大塊牛腿骨,說是讓阿吉補補,又從另一只鍋里撕下一塊肥肉,添進阿吉的菜盆子里。
紅光滿面的阿吉在經(jīng)過鐵匠阿光身邊時,聽到鐵匠老婆嘴里正嘟囔著“只剩骨頭湯了”。鐵匠阿光穿了兩件軍大衣,加上感冒初愈,擠隊伍時吃了虧,排在了末尾,但鐵匠阿光臉上并不沮喪。“足有二斤呢!”坐輪椅的阿吉吩咐兒子把多得的肥肉抓到鐵匠老婆的大菜盆子里,“這塊牛腿骨我留著,村長讓我回家補補的,肉就分給你老弟,養(yǎng)養(yǎng)身子?!?/p>
坐輪椅的阿吉抱了盛著一截牛腿骨的菜盆子,被兒子推著回家。阿吉呵呵笑了足足一路,趙四奶奶的新墳沒出五七,遷墳是不需要更換壽釘子的。阿吉每想一次就會呵呵笑出聲來,感覺自己白得五百元的這份喜悅,并不亞于馬上要發(fā)橫財?shù)蔫F匠阿光。
七
阿毛忘了是分完牛肉的第幾天,只記得那晚自己處理掉近日里收來的廢品,太陽已經(jīng)落下山去,又沒有月亮,阿毛把所有的三輪車檢查完防凍液,就深一腳淺一腳地推門回家。卻看到堂屋里亮著燈,還聽到父親阿吉睡覺的屋子里有人說話。
進門一看,吃了一驚,原來是村長阿先正拉著父親的手在纏綿,“家里有什么需要,就跟村里說。”乍一聽還以為村長阿先在跟誰家姑娘談戀愛呢,語氣軟得很,阿毛聽到耳朵里,差點樂出聲來?!鞍ミ?,大侄子回來了!”阿毛這才注意到村長旁邊還坐著一個人,黑瘦漢子,細眼一瞧卻是姓黃的包工頭。包工頭迅速站起身來,一把抓住阿毛的手,阿毛看包工頭眼睛瞇著,很顯親切,也就輕松下來,手便沒有往回抽。
父親阿吉指著炕頭的一堆禮盒,示意兒子阿毛說了些客套話,就又咳喘起來。村長阿先再溫柔地交待幾句,率先退到堂屋,說是有大事情要找阿毛商量。包工頭緊隨身后,眼睛也瞇得更加厲害,一副要睡熟了的樣子。
接下來村長阿先卻閉掉了嘴巴,倒是姓黃的包工頭一直熱烈地問東問西,提到趙四奶奶的去世,還抹了抹眼角,惹得阿毛連連勸他節(jié)哀。足有半炷香的工夫,這位本家才盡量操著阿毛能聽懂的普通話說到正題,其實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情。“年前,工地上有點活,我就想都是本家,不如租用一下大侄子的三輪車隊,讓你也見點收益。”阿毛有點激動,臉皮漸漸漲得通紅,冬季里自己的車隊確實是淡季,跟隨的幾個小伙伴也總是抱怨,一個冬天都沒多少生意,湊錢買的三輪車也經(jīng)常閑在家里生銹?!斑€有這好事,什么活兒啊黃老板?我們那幾輛三輪是柴油的,什么農(nóng)活都能干!”
“叫叔!”黃老板臉色慍怒,但隨即恢復(fù)了親切,“能干能干,就是往城里拉點沙子?!?/p>
“拉沙子?”阿毛并沒急著叫叔,“拉沙子,怕是不行?!弊约旱能囮?,清一色的都是當初鎮(zhèn)上搞得農(nóng)機下鄉(xiāng)補貼車,價格便宜,但載重并不大,裝滿廢紙上個陡坡就很吃力,“農(nóng)活還行,但沙子這樣的工程活就太重了,遇到陡坡就麻煩了。”
遠房叔叔愣了一下,卻不氣餒,一只手搭在侄子肩上,“阿毛,不用擔(dān)心,首先咱不必滿載,再是從狗皮洼到縣城一路平坦,沒有一點坡度,又不急,也可以用低擋行駛,你們的三輪車我了解,出不了問題?!?/p>
“那……費用……”阿毛還是被說得心動了起來。阿毛靦腆,話題轉(zhuǎn)到費用上,臉色就更紅潤了些。黑臉漢子看到轉(zhuǎn)機,已心情大好,只是口音又恢復(fù)了些饒舌,“費用好說,我這就問問。說實話,這活兒我只算個介紹人,其實是給一家建筑公司干的,那可是家大公司,縣里大大小小的路啊橋啊都是人家修建的。聽說老板常年在國外,娶了個老婆倒是中國人,哎,恰是我們本地人呢,那娘們,里里外外可是一把好手……”
“這么大公司沒有運輸車?還要用到我們的破三輪子?”阿毛至少聽清了話里的關(guān)鍵,突然感覺這活兒來得有些詭異。廢品收多了,阿毛就對運氣之類的東西向來小心翼翼?!安皇菦]有,”叔叔理了理侄子褶皺的領(lǐng)口,“是咱的山路太窄了,雙車道,只能錯得開你們小型三輪?!卑⒚胂胍灿械览恚m然村子通了公路以后,道路有了很大的改善,但要承載大型的裝卸車,卻是困難?!?00塊!”阿毛見包工頭放下手機,伸出仨指頭,“每輛三輪每趟300塊,怎么樣?”阿毛迅速盤算了一筆,三輛車除去費用,每天緊巴巴拉上一趟,倒能賺到500元,都能趕上一枚壽釘子的補貼了。
送走村長和黃叔叔,阿毛來到父親阿吉屋子里,父親也是這樣盤算的?!岸寄苴s上一枚壽釘子的補貼了?!甭牭礁赣H阿吉這樣說,阿毛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阿吉也笑,那天晚上,爺倆兒笑到很晚,像倆孩子。第二天早晨阿毛發(fā)現(xiàn),父親阿吉竟然一夜沒再咳嗽。
八
阿毛與幾個合作伙伴說了此事,大家又孩子樣的笑了一整天。晚上,阿毛都要睡下了,忽然聽到父親阿吉在屋子里喊自己的名字。
原來阿吉想到昨晚兒子阿毛答應(yīng)的拉沙子的活兒,有個細節(jié)沒說明白。“你要問清楚那費用含不含裝卸呢?”父親阿吉朝著炕前的兒子阿毛說,“今晚就要去問清楚,讓村長阿先打個電話也行,一定要問清楚人家,如果自己裝卸的話,費時間,一天就拉不了一趟了,可別誤了人家的工期?!卑⒚胂敫赣H說的在理,也的確越早問清楚越好。
阿毛穿戴整齊,提著手電往村長阿先家去。路過大隊屋時卻發(fā)現(xiàn)里面有燈光,阿毛暗喜,十有八九村長阿先還沒有回家。阿毛靦腆,不但談錢臉紅,還不習(xí)慣半夜往別人家里打擾。大隊屋門前好在沒有了李會計家的牛,只是停了一輛越野車。阿毛便關(guān)掉手電,繞過車頭,扶著門邊那塊白底紅字的木牌子,就要去敲門上的玻璃,卻聽到屋里傳出一聲高起一聲的笑,像倆孩子。阿毛很快便熟悉地辨認出,屋子里是村長阿先和叔叔黃工的笑。阿毛心里也跟著高興了一陣子,他們一定是在談什么大喜事。讓人像孩子一樣笑的事,一定是大喜事。
“大公司就是大公司,人家那老板娘太有心思了!”是黃叔叔的聲音,可能因為笑得有些用力,說起話來像被人捏了脖子一樣,比鐵匠家的公雞叫得還尖,奇怪的口音都不見了,“先在河灘建公墓,挖一批沙子。一年后再為了村子防洪抗旱,申請在這兒筑個壩,公墓再遷到南山坡,又能采一批石子……南山坡的幾個承包戶,除了最大的阿吉家,剩下的幾家小的,也要提前做做工作?!?/p>
“嗯,明天,我趕緊開個會,先讓全村人把《遷墳協(xié)議》都簽了?!贝彘L阿先的聲音壓得很低,可惜兩扇門被李會計家的牛頂?shù)米兞诵?,阿毛聽得很清楚,“釘子戶?不可能!李會計那兒你也放心,”村長阿先又說,“狗皮洼都是些老實人?!?/p>
包工頭的聲音漸漸降下來,“只要別把活干砸了……就不會踢出去,當年我對她有恩,沒有我她早暈死工地上了,怎么會有這么不抗熱的女人,一曬就暈......”
咣當!先是阿毛的手電落在了阿毛的腳上。然后是屋檐上幾條受驚的冰凌子,冰棱子不是壽釘子,越野車也不是木頭棺材,但它們重重地砸在越野車上,越野車還是疼得嗚哇嗚哇地大叫。阿毛卻沒覺得疼,阿毛的腳跟自己的手一樣冰涼和麻木。
這個冬天實在太冷了。
九
終于捱到了冰融雪化的日子,整座大山開始一點一點裸露,像在生銹。
亂墳崗半月前就開始了建筑施工,十套并居房的地基已隱約成型。
三百六十口棺木整齊擺放在山下的河灘上,旁邊一臺挖掘機正在連夜忙活,十幾輛柴油三輪車在狹長的山路上來回穿梭,看車牌阿毛只識得其中兩輛,車開得太快,阿毛看不清駕駛室里是不是自己曾經(jīng)的伙伴。
這次遷墳移棺,村民拔光了狗皮洼廢品收購站里所有的廢耙齒,全村人都不同程度地夢到自家先人們托了夢,說不計較什么壽釘子啦,廢耙齒磨光滑了一樣好用啦,什么的,如出一轍。每家就選了個力氣大的,一錘一錘往舊棺木上敲打著磨光滑了的廢耙齒?!肮菲ね荻际切├蠈嵢耍靼字亍?,大家一邊說,“嗯啊,祖祖輩輩都是呢!”
鐵匠阿光在廣場上領(lǐng)過那次牛肉后就從來沒有出過家門,一度謠傳他熬不過這個冬天了。有人說鐵匠阿光家的狗一聲都沒叫過,大門上還天天掛著一把大鐵鎖,又有人說鐵匠阿光的女兒發(fā)達了半夜偷偷接走了兩口子享清福去了,也有人說鐵匠阿光因為沒人找他打壽釘子就像李會計家的牛一樣閑犯了病正在城里診大夫呢……卻沒人去懷疑坐輪椅的阿吉,畢竟有村長阿先三天兩頭往他家里竄。大家只是經(jīng)常說起阿吉家犯渾的兒子阿毛。
阿毛正蹲在亂墳崗的建筑群里,為趙四奶奶的墳添土。
墳是新墳,壘得實在講究,用一抱大的石塊做基,用三比一的泥沙做體,用黑土夯的黏悶土做頭,高矮齊眉,豐盈圓潤,村子里每個人看到阿毛的杰作,都會罵上一句:趙四奶奶要好了一輩子,怎么會留下這么個刺頭孫。也有好心人勸過話來:跟大伙一起把趙四奶奶的墳遷掉得了,還白得一筆款子。阿毛并不搭理他們。
后來罵的或勸的人多了,聲音變得雜亂無章,會像去年的洪水一樣涌進阿毛的耳朵里,煩不勝煩?!坝植皇切┡Q颍梢在s來趕去?!卑⒚t腆,只會甩著頭在心里嘀咕。其實阿毛也曾學(xué)著鐵匠阿光家打鳴的紅臉公雞,放開喉嚨,仰起腦袋,對著日出的方向尖叫過,“又不是些牛羊!可以趕來趕去!”只是那次在夜半,亂墳崗里漆黑一片,尖叫了半天,阿毛的眼睛里連一顆星星也沒有,更不用說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