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 亮
拉薩河的魚,其實就是一條魚
一輩子和老去的日子在一起,一動不動
守著山岡、雪山和喇嘛的寺院
一生醒過來三次
一次時針在奔跑,太陽送到西邊
一次出生到臨終,形銷骨立,眼眶深陷
一次在彼岸,湖藍色的發(fā)穗
命運的脈絡(luò)愈發(fā)清晰
高原的光瀑堆砌在斑駁光影
心開始溫暖的時候
魚的眼睛就是大地的精靈
不動聲色,似醒非眠
望著牛羊把青草和時光一同咀嚼
粗糙地滑過反芻的孤獨
每個緩緩反芻褶皺的深夜
像林廓路上的酒吧,一頓酒就忘了滄桑
像明月千里下的草場,一轉(zhuǎn)眼就消失了悠揚
只剩白日里的羊群
浸濕在牧人的歌里,歌聲如水,安詳如魚
其實,拉薩河的魚,真的就是一條魚
我幼年在漢族村落遇見的雪花
一夜間爬上藏地的神山圣湖
人,生來兩岸
前半生素裹在身體上,轉(zhuǎn)瞬即逝
后半生就洗凈魂魄,渴求呼吸均勻
歲月總是從鬢角開始,如雪覆蓋
一點一點偷走言語
在藏地,懸掛經(jīng)幡的河流也總是流向
走來又遠去的一個早晨和又一個黃昏
即使走過荒無人煙的草地
土地神也總是喚醒月亮
照應(yīng)嘶鳴的蟲蟻
給它一顆寫著自己名字的星星
其實,陽光一閃一閃的時候
散落陽坡上的羊群,這輩子
都沒能走出牧人的一首牧歌古調(diào)
可是有一天,你趕著牛羊
闖過額前的紋絡(luò)
在一個黃昏熟睡,喘著粗氣
與支離破碎過氣的光景狹路相逢
那一年,你出生
大雪悄悄爬下來,
世間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生命的意義在于
靈魂的樣子,在你走的時候
比你來的時候高了一點
所以,你在二十四小時中的任何節(jié)點
以隨處可見、千奇百怪的方式出生
于是,生來孤獨
孑然的身影如蘆草,混跡蕓蕓
抑或,生來喧囂,溫著光的身體如夢醒月陰萬川
種在山水虛實間的萬物
火焰、經(jīng)幡與糧食
羊群、云朵與獵槍
你活過,走過,也遠離過
回憶和失眠止于一片更大的空曠
世間一部部關(guān)于“找尋”的生命志
是你寫在呼吸中的活靈活現(xiàn)
善惡總是變量
分布在你有限的今世
這一場孤單的旅行,你往深處走
太陽曬干你的骨頭
擰出水的時候
你恍然想起
三十而立——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五十耳順——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臨界終點——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遙遠的你去做幸福的人
在抵達神廟的路上
夜已深,凌晨四點
看見雪山未眠的輪廓
天空明凈,心底晴朗
此岸的事物大半深諳世故
吞食人間煙火
彼岸的事物大半榮枯自守
設(shè)計五谷雜糧
于是你慢慢坐下來靜聽
一個人聽完山間流水
一個人聽完草木一秋
一個人聽完來路不明的生活瑣記
一個人聽完從地上走到地下
不再回頭的身體
才敢熱淚盈眶,愈合傷口
遙遠的山坡下,把持風(fēng)的埡口
山神醒來,呵了一口氣
沒有什么是不可饒恕的樣子。
在藏地的云朵下
沒有一個人把天地占為己有
凡間之物總是藏著生動的秘密
種著人類的糧食
請原諒我無數(shù)次丟棄那些拙劣的述行
只聽一個戴著氈帽的唱詩人
講一個關(guān)于九重天的故事
你端著火盆猶如端著青稞的尾巴
路過叫不出名字的花朵
作為樂此不疲急速生長的植物
你拼命地長高結(jié)果
拼命地表達凡俗摯愛
平靜地看走失在秋天的牦牛
過得不悲不喜,活得大徹大悟
而我們在巨大的天空下
在賴以生存的陽光里
讓惡語相向變得炙手可熱
卻讓溫暖和善良燃燒得很慢
夕陽西下
我們總是知之甚少
略帶目眩,絞盡腦汁
走不出內(nèi)心寒冷的薄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