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永
萬物復蘇、百花怒放的春天,五爺和黃犍牛合葬的墳頭上竟長出了一棵樹苗和一株藤芽,兩棵樹藤緊緊地擁抱纏繞在一起,繾綣不分,相依為命。人們覺得奇怪,看不出哪是樹哪是藤,只有村上的老牛筋神秘兮兮地猜測說,那樹是五爺,那藤是黃犍牛,那是五爺和黃犍牛的化身,是人和牛的靈魂升天后孕育成的一道風景,那風景里蘊含的情殤,意味遠遠超出人世間的所有情誼,那是另一世界的奧秘,人們是難以破譯和理喻的。
農村實行責任制時,生產隊把牛都作了價,各戶抓鬮承包牲口,隊長看大黃犍牛已老,要把它賣掉,更有社員們怕抓住黃犍牛的鬮倒了霉,就隨聲呼應說,黃犍牛老了,耕地也無力啦,誰抓住它就是誰家的累贅,不如把它推到牛肉鍋上換倆兒錢算了??晌鍫斅牶蠛盟迫f箭穿胸、千刀剜他心頭肉似的難受。那天晚上,五爺一夜沒能入睡,眼前不時地出現早年黃犍牛救他命的情景。
五爺是生產隊時期的老牛把,那年春天,五爺去河灘拉沙,回來的時候,鐵腳車行走在河床中間,遇上山洪暴發(fā),五爺被困在水中。上游陡發(fā)的山洪似黃魔一般呼嘯而來,五爺頓時感到有被洪水淹死的滅頂之災。就在一籌莫展、千鈞一發(fā)的生死關頭,只見大黃犍牛頭一昂、尾巴一擰,猛地掙斷脖子里的仰繩,哞哞叫著折回車邊站定,眼睛撲閃撲閃的,目光直射五爺,五爺意會后旋即抬起左腳,跨在了大黃犍牛的背上,雙手摟緊黃犍牛的脖頸。大黃犍牛飛也似的奔到了岸上。剛上岸,洪水就已涌滿了半漕。五爺顫抖著身子,回視著被洪水沖動的沙車和在水中泛泡的小母牛,情不自禁地趴在大黃犍牛的頭上失聲痛哭起來。
夏收后,五爺趕著大黃犍牛去糧庫交公糧。上了溜篩,過罷磅,麥子入倉后天已半夜,五爺被累得精疲力竭,四肢無力。在回家的路上,五爺索性癱倒在牛車上打起了呼嚕,牛車像搖籃似的叮當叮當走著。行至村口時,黃犍牛戛然止步,車哐當一聲,大有后退之勢。此時,黃犍牛發(fā)出呼呼的怪喘聲,五爺在蒙眬中有地震的感覺,他驀地蘇醒了。醒后,五爺借著微弱的月光,隱隱約約地看見車前方的村口大路上滿滿地鋪著一長溜床鋪,床鋪上的人均已鼾睡入夢,并時有呼嚕聲打破寧靜的夜晚,回蕩在空中似音樂一樣,節(jié)拍明快,韻味十足。五爺看清后,立時冒了一身冷汗,心都快躥到了嗓門外。他慌忙跳下車,牽引著黃犍牛向村中牛屋駛去。車拐后,五爺倒抽一口涼氣,唏噓不止,神情恍惚,喟嘆道:“唉,好玄哪,要不是黃犍牛通人性,險些軋死路上數人,倘若那樣的話,我非吃案子償人命不可呀?!?/p>
第二天早晨,五爺的枕巾被老淚浸潤得潮濕氤氳。五爺早早地起了床,他先找到隊長,然后又喊了幾個群眾代表,喃喃地對大伙兒說:“您合計個價,我把黃犍牛牽走,再虧我也不說二話。”于是隊長和群眾代表們就商議商議,按菜牛價作了180元賣給了五爺。五爺除掉自己應分的??钔猓仲J了50元款把黃犍牛牽回了家。
擱生產隊里時,牛料不足,活兒又重,再加上黃犍牛牙口已老,身上還缺膘水,黃犍牛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牛毛又多又長,走起路來一搖三晃的弱不禁風。五爺看在眼里,愁在心頭,遇著春秋二季在田野做活兒歇晌時,五爺就偷偷摸摸地薅些嫩豌豆秧、青麥苗、黃豆秧,掰些嫩苞谷棒之類的偏食讓黃牛吃,但那終歸是杯水車薪,解決不了黃犍牛瘦弱的根本問題。這次五爺把黃犍牛牽回家后,就越發(fā)精心地調理起來。五爺每天早晨熬一大鍋苞谷糝,自己吃兩碗,剩下半鍋倒進料缸里拌草喂牛。中午五爺在涮鍋水中再添些麥麩子和少許鹽油,然后恭恭敬敬地端給黃牛,讓黃牛飲。晚上,五爺把鍘草機粉碎過的麥秸,再用雙手對搓一遍,把碎麥秸搓成麥秸軟兒,讓黃牛吃了胃舒坦,好消化,能上膘。耕地時,五爺選擇最合墑、最輕便的時候耕作,地橫頭不犁,五爺情愿用糞耙子刨橫頭,也不再勞駕黃犍牛。黃犍牛憑著多年耕地積累起來的經驗,自知五爺是在替它勞作,每逢此時,黃犍牛就很領五爺的深情厚誼。五爺刨完地回家喂它時,它就情不自禁地用舌頭舔五爺的手袖,然后胃口大增,饕餮餐飲,以示歉意。
日來月去,大黃犍牛脊背腰間的長毛漸漸地脫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悄悄爬出的一層毛茸茸的嫩黃毛。逢著春冬農閑時,黃犍牛還要在繩樁上蹭幾下癢,蹦跳騷動兩下腿腳,抖擻抖擻精神。五爺看著黃犍牛長出的嫩毛和煥發(fā)的精神,心里非常高興。每天早晨五爺把牛喂飽拉拴樁上后,總要用細毛掃帚像楊白勞給喜兒梳發(fā)扎紅頭繩似的,把牛背上的茸毛輕輕地梳理梳理。五爺還自語似的對黃犍牛說,黃犍牛啊黃犍牛,看來咱倆是天作地合的一家呀,雖然生不能同月,弄不好死還要同年哩。黃犍牛啊黃犍牛,我還想和你合墓哩,不知你意下如何呀?這番語重心長的推心置腹話,直說得黃犍牛兩眼淚汪汪,眼珠撲閃撲閃地凝望著五爺轉。五爺看到黃犍牛的意緒和自己的心思有了共鳴,直喜得大眼角的白眼屎都笑得擠出了眼眶。他張大的嘴半天合不攏,一張臉笑成了彌勒佛像。他兩手摟抱著黃犍牛的脖頸,笑得前仰后合。
風風雨雨中,五爺和黃犍牛又相依為命了十七載。這年秋天,黃犍牛再也支撐不住,先五爺一步壽終正寢了。
黃犍牛死后,五爺強忍悲痛,央人到村后責任田里挖了個大墓坑。打墓的同時,五爺還特意到集街上的壽棺店,為黃犍牛定制了一口特大號棺材。棺材拉回后,五爺把黃犍牛入了殮。
出殯時,五爺租了輛三輪拖拉機,請了嗩吶班,棺木上面放個大花圈。五爺側坐在拖車后尾,手扶棺木,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哭泣不止,嘴里還不住扯喊著,黃犍牛哪,老伴呀,你這一走,可把我撇得孤孤單單哪。你這一走,我以后的日子可咋過呢?幫送殯的人和村路兩側的看客們,也被五爺那驚天地泣鬼神、虔情篤意的哭號聲感動得唏噓不止,下意識地跟著五爺流起淚來。那聲勢、那情景簡直是村上有史以來最特殊的一次出殯,其狀悲乎壯哉!
埋罷黃犍牛,五爺就覺得寂寞、孤獨、心緒紊亂。霎時間,五爺就像失去了精神支柱似的六神無主。不多時,也就是黃犍牛死去的那年剛入冬的時候,五爺就因郁悶去世了。
五爺是村里五保戶,臨終前跟村主任有話,要求死后,尸體與黃犍牛合墓,村主任雖然不大理解,但還是照五爺的遺囑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