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波
我與柳沄相識在1982年7月,那年吉林省業(yè)余文藝創(chuàng)作積極分子大會在省城長春召開,《吉林日報》文藝部借機開了一個小型的座談會,我與柳沄都被召集過去?,F(xiàn)在想想,那個會的內容早已忘記,而只有詩人柳沄,只有老弟柳沄,無法忘記,并從此成為一生的朋友!好像那個座談會是為我們倆的相識召開的。
那時他是原沈陽軍區(qū)某部的戰(zhàn)士,看上去就是個娃娃兵。我還自信地和同去參加會的詩友李廣義說:“一看就是小兵,肯定是哪個首長的孩子,后門兒兵!”前些天我在微信里問柳沄,還記得《吉林日報》那個座談會你穿軍裝了沒有?他先是說沒穿,后來又說想起來了,穿軍裝了,開大會報到時問路,向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敬了個禮,叫了聲老師,人家說,我不是老師,是打掃衛(wèi)生的工人。
我記得有兩張《吉林日報》記者拍的座談會會場的照片,就翻騰,還真找到了,但沒有柳沄,他當時去廁所了?抽煙去了?他那時抽不抽煙我沒有印象。多少年以后我們一起參加過一些會議,會議中間他會幾次拽我出去抽煙。尤其是會議內容不對口味,或某個很牛很自信的詩人信口開河的時候,我們都會出去抽煙。
這樣算下來,到今年7月,我與柳沄已經是40年的朋友了!
這40年,我們共同經歷了對詩歌寫作的練習、探索、追尋的過程,也見證了中國新詩的努力、變化和發(fā)展的一段歷程。我們參與其中并把自己折騰老了。那天在微信上我對柳沄說,從寫詩起步到今天,我自己努力了,刻苦了,但詩的路很長,也許一生都找不到詩的那個真正的秘境。柳沄說,這也是他常常反思的。
1983年我因工作調動離開了東北,柳沄1986年復員到《當代詩歌》做編輯,從此開啟了他的編輯生涯直到退休。幾十年來,他固守沈陽,我東跑西闖,但我們的友誼未曾有過短路。
柳沄的童年是在部隊大院度過的,那支部隊就是64軍190師,一支英雄的部隊,解放石家莊的主力師,中國人民解放軍步兵改摩托化機械化部隊的第一師。我不知道柳沄小時候在部隊大院是怎么“淘氣”的,但感覺他不是那種淘得沒邊兒的孩子。他性格內向,也許從小就不喜歡扎堆兒。他說,他在交流上一直有障礙,跟熟人沒啥問題,不認識的也沒問題,就怕和半生不熟的人見面,沒話說。我開玩笑:“你這是一種閉環(huán)方式?!彼f:“這大半輩子就這么過來的?!笔堑?,柳沄的不事張揚、為人低調,這是所有朋友都知道的。即使在規(guī)格較高、非常熱鬧的文學活動上,他仍像一個微笑無聲的旁觀者。第三次青創(chuàng)會、張家港詩會等等,多年后朋友們提起這些會議還有人問:柳沄那次參加了沒有?我主持《詩選刊》下半月刊時,編過一個介紹柳沄的小輯,記得還用了一張柳沄當兵時在哨位執(zhí)勤的老照片,那可能是他最具英雄氣的照片了。那個小輯收入了小說家刁斗的一篇談柳沄的文章,他說:“事實上,柳沄是個很好玩的人,在他身上,所言所行皆出于天性,待人處事均來自自然,他那些羞澀的滑稽、迂腐的嚴謹、笨拙僵化的禮數(shù)與荒唐可愛的念頭,列數(shù)出來能笑破肚皮……”只有特別了解的好友,才能總結出這樣的話。當然,這句子的結構也有刁斗式的幽默。
不急不躁,不討好任何人也不向任何人低三下四,不違背自己做人的原則,不坑害別人也不糟踐自己,不爭強好勝也不拖別人后腿。柳沄的這些,形成了一個人的獨特性格和生存操典。說實在的,這種把持,我佩服并羨慕。
柳沄做雜志詩歌編輯,選稿非常認真,即便是朋友的作品也不能含糊,不行就是不行,絕不湊合。他認為這是對朋友對刊物也是對編者(自己)的負責。用行話說就是:編風很正!
他是一個好編輯,同時又是一個好詩人,他在幾十年的創(chuàng)作過程里,不斷地錘煉自己,在寫作上也是一絲不茍。2005年5月,我工作的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柳沄詩選》,現(xiàn)在看書出得簡陋了一些,但在編輯過程中編輯和實習編輯都喜歡上了他的詩,干凈,實在,沒有玄虛也沒有一直以來一些詩人那種藝術上的固執(zhí),當時選了評論家吳義勤的一段話放在書的封底,這段話表達了論者對柳沄創(chuàng)作的肯定,也表達了編者對柳沄的理解:“詩人柳沄,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發(fā)表作品。二十多年不間斷的創(chuàng)作實踐及寫作姿態(tài)的幾次調整,使他較好地解決了詩的沉重哲學品格和外在審美形態(tài)之間的辯證關系,進而把現(xiàn)代主義思維與現(xiàn)實主義情懷,把詩歌追問存在與終極的凝重和清新、澄明的美學境界融匯為一了。”這本選集里,有一首《探望父親》使我格外動心:
舉止僵滯的父親
安詳?shù)卮趶那暗臍q月里
病房的光線越暗
就越像一件
收攏于雨后的雨具
世界靜極了。從
輸液管中接連傳出
一陣比一陣邈遠的跫音
父親的病情
在醫(yī)生的診斷中不斷加重
好比當年長途行軍時的背包
越背越沉……
整個下午
我極力避免讓自己想到
一支卡殼的老式步槍
那個銹跡斑斑,而又
總喜歡直來直去的家伙
是不宜叫老人再看見的東西
這首詩寫的是真實的現(xiàn)場。柳沄的父親是一個1946年入伍的老兵,河北滿城人,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巧的是,我父親也是20世紀40年代(1945年)入伍的,也是河北(圍場)人,也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更巧的是,我父親所在部隊炮21師(喀秋莎火箭炮)在朝鮮戰(zhàn)場曾配屬柳沄父親所在部隊(64軍)作戰(zhàn)。我和柳沄都知道當年的馬良山、高旺山等戰(zhàn)役……這可真是緣分啊,父輩在同一戰(zhàn)場戰(zhàn)斗過,我們又在同一詩壇寫作。所以,我讀了這首詩也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有很深的同感。有多少寫父親的詩,贊美式的、拔高式的、煽情式的、編造式的……而這首詩,一個靜靜輸液的場面,由父親病重聯(lián)想到當年長途行軍越背越沉的背包、卡殼的老式步槍,把一個軍人身份的病床老人形象展示了出來。不動聲色,細微,真實,感人。
柳沄還有一首《曬父親曬過的太陽》,平靜卻深情,寫秋日的一天,自己坐在父親生前多次坐過的石頭上,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我坐著,一副
仍想坐下去的樣子
像父親留下的
另一件遺物
他寫道:“除了父親的音容笑貌/此刻我什么都不想”。這是父親晚年的時光,一個個日子過電影一樣,在陽光下、在腦海中重新浮現(xiàn),但是柳沄沒有去細寫那些往事,他只是強調自己是父親的遺物,強調曬太陽:
同所有的遺物一起
我繼續(xù)曬著父親反復曬過的太陽
直到燦爛的陽光更加燦爛
直到故去多日的父親
在我的身上暖和過來
這是詩的結尾。這個結尾多精彩。柳沄的父親2008年9月2日離世,柳沄說,那一天也是父親的生日。記得詩人吳兵曾給濟南出版社主編過一本《寫給父親的詩》,不知他們有沒有修訂再版的機會,如果有,建議他們把柳沄寫父親的詩收進去,一定會有很多共鳴者。
我剛剛調回東北工作時,在東北朝鮮民族教育出版社(現(xiàn)為延邊教育出版社)編漢文圖書,我策劃了一套書《百名作家子女作文精選》,每個作家子女一輯,每十輯一本,十本一套。這套書也得到了柳沄女兒的支持。柳沄的女兒柳月江那時還在沈陽北陵大街小學上學,已經在全國語文知識競賽中獲過獎,在《小學作文評改報》等一些報刊上發(fā)表過作文,我們因此選擇了她,并請柳沄為孩子寫一段“寄語”。柳沄寫道:
語文是一切學科的基礎,無論怎樣強調它的重要都不過分。很難設想,一個語文很差的學生,在面對數(shù)學應用題時,會有出色的理解力。但問題之一是,應該以什么樣的標準來考量學生的語文成績?此前,多種報刊不約而同地披露這樣一件事:面對小學的某道語文試題,許多學者、作家都難以填上“精確”的答案。作為學生的家長,當然希望有關方面的專家能盡快找到一種更為科學的方法。
這段話,讓我想起鄒靜之的散文《女兒的作業(yè)》,那篇散文曾引發(fā)一場語文教學改革的討論。而柳沄的這段話,也點到為止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知道,柳沄是個好父親,他對女兒有著很深的愛,他又不是一個善于表達的人,我知道他的心里埋藏了許多要說給女兒的話,而這個“寄語”正是他表達的機會??墒撬眠@個機會表達的,卻是對語文教學的想法和關注。柳月江有一篇作文寫了她作文發(fā)表后從學?;氐郊依锏囊荒唬?/p>
回到家里,我的表情很平靜,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當爸爸檢查我的作業(yè)并從書包里發(fā)現(xiàn)10元錢時,以為這錢是不義之財,便厲聲問道:“哪里來的?”我故意拉長調子說:“這是我的稿——費?!薄案遒M?”媽媽睜大了好奇的眼睛。我從書包里拿出了《小學作文評改報》讓他們看,媽媽看完后說:“不錯!不錯!”爸爸看了說:“還差得遠呢,別驕傲?!?/p>
你看,這種潑冷水,對孩子的成長會有助力的。再看,還是女兒的作文,寫到一次父女倆乘公交車:
汽車走了兩三站之后,車上的人就多了起來,車只要一晃,站著的乘客就像醉漢似的東倒西歪,我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的街景。到了另一站,我把臉轉向車門口,只見上來一位老奶奶,她滿頭白發(fā),臉上的皺紋很深,手里還拿著一個布袋。她是那樣虛弱無力,動作遲緩地往車廂里擠,好幾次險些摔倒。她走到我旁邊,手迅速抓住了椅背。我連忙站起來說:“奶奶,您坐我這兒吧?!崩夏棠虆s推辭說:“不用,不用,過兩站我就下車?!边@時爸爸在旁邊幫腔:“坐吧,坐吧,孩子都長大了。”老奶奶聽了爸爸的話,說:“那好吧。這個小姑娘真懂禮貌……”
這里有柳沄教育孩子的一個細節(jié)。柳月江在她十幾歲時的作文里多次寫到了爸爸,柳沄也在一首叫《滋味》的詩中寫過女兒,寫到有一次女兒接到一個電話,扔下剛咬一口的蘋果就跑出去了:
女兒確實長大了
她已有太多的理由
在丟下一只蘋果的同時
把我也丟在屋里
他愛女兒,愛得不能有一點失落感。
2015年11月號的《作家》雜志發(fā)表柳沄一組(20首)詩,并配發(fā)了一篇詩人李琦寫的《柳沄小記》,李琦說柳沄讀書、寫詩、編詩,清淡度日。李琦說:“唯有詩歌是他的命,是刻骨之愛。這么多年來,他像追求真理那樣,追求著詩歌寫作的境界。他不加入任何門派或者潮流,不跟從時髦,不大聲說話,沒有風頭,卻心中有數(shù)?!蔽矣X得這個評價很準確,尤其是后幾句,描述了真實可靠的柳沄。的確,柳沄作為一個編了幾十年詩的老編輯,作為寫了大半輩子詩的詩人,他深知誰的詩寫得如何如何,深知詩壇的狀況如何如何,但他不發(fā)聲,不搶話筒。他靜守歲月,默默且自覺地修煉、耕耘,我曾經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上提出:向柳沄學習,讓詩壇安靜下來!
我不是詩歌評論家,在這里我不想具體地評論柳沄的詩,前面提到的兩首寫父親的詩也不過是閱讀柳沄的詩之后記下來,想和柳沄談談父輩的“藥引子”,至于柳沄更多的佳篇,去讀他的詩集《柳沄詩選》(時代文藝出版社,2005年5月版)、《落日如錨》(北方文藝出版社,2008年3月版)、《周圍》(春風文藝出版社,2017年12月版)以及眾多的雜志和詩歌選本吧。但我知道詩歌評論界對柳沄(包括與柳沄一樣默默耕耘的詩人)的研究還遠遠不夠,也許,當“明星”們閃過,真正抵達了詩的詩人,才會依然閃耀在應有的位置。
我再說一遍,我提到的小說家刁斗寫的《比如柳沄》,在2012年第3期《詩選刊》的下半月刊上可以讀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