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宏偉
隔著玻璃柜,端詳一件舊砂器
靈光一現(xiàn)的燈盞,仿佛從今天穿越另一個時代
什么都是謎語,看不清的底色
沉淀歲月的斑駁
面對一縷紋絡(luò)沉思良久
想象它的根部,是不是留有余溫
窯爐燃盡的火焰,焚化一切虛無
讓泥土華麗轉(zhuǎn)身,以一種釉色渲染
古舊的事物需要細心安撫
無論歷史的云朵,繡在哪扇櫥窗
我們都要從容面對,已磨礪和正在磨礪的器皿
于夢幻中裝飾光澤
小雪,飄落在寒冷的詞里
穿著風的衣裳。從山巒走來的聲音
輕柔如水,掩蓋一段時光
我們在溫暖的背影徘徊
更多的霧靄包裹含蓄的容顏
像不能謀面的目光,懸浮于渴望的瞳仁
小雪在潔白的夢里,摘下一瓣雪花
如委婉的提醒,覆蓋土地的沉寂
反復博弈之后,雪掩面而退
從屋面、山嶺和寒風抖動的衣袍
留下散兵游勇,被陽光驅(qū)趕
如鳥兒掙扎的羽毛,飛不過房前的樹枝
路過冬天的人們,還在挑選梅花
把懷念的雪裝進瓶子
給季節(jié)開門讓座。溪水開始流動
像闊別多年的水草,喚醒一尾魚,把影子穿在身上
雪讓空洞產(chǎn)生聯(lián)想
一片云絮裝滿籃子,在捉摸不透的空白等待時機
螢火蟲飄忽不定,如思想滑動的閃光
在捉摸不透的夜色,喚醒靈魂
有蟲鳴繞過靜止的耳朵
讓時光瞬間急促,我們身處漩渦的邊緣與隱藏的影子對白
對面是看不清楚的自己,在神思恍惚的殘月下
一棵樹,橫斜在身前,隔著螢火蟲的翅膀想刺破這夜色
○溫小詞
石頭一生都在爬山
它們披著泥沙,戴著風雷
偶爾,它們抬頭望望云霄
堅硬的身體,就變成了柔軟的藤蔓
只在夜闌人靜時,才能聽見石頭的嘶吼
它們拍打著隱形的翅膀,仿佛發(fā)光的星星
有的石頭墜落,像一個半途而廢的人來不及喊一聲疼
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修行
表皮與內(nèi)核高度統(tǒng)一
這如此鮮紅的,是欲望還是信仰?
花朵的火焰早已熄滅,豐滿的籽實被霜雪洗禮
仿佛每一個跋涉者必經(jīng)的歷程
季節(jié)是最好的鐵匠,鍛打出成熟和真相或許,酸甜的本質(zhì)更貼近生活
直到內(nèi)心的驚雷突然炸裂
那一粒粒圓潤的閃電含住了
悲欣交集
她愛穿白衣裳,像穿著
薄薄的青春記憶
橄欖樹,薔薇花,塔羅牌
她把一串名字串成了念珠
鐘聲,一旦在緣分的廟堂敲響
勾過手指的人,就云朵般飄走
要在秋風起時,拍遍欄桿
年少輕狂的話都成了落葉蕭蕭
一首老歌繞樹三匝
它張開尖頭的牙齒,一句一句啃掉
紅蘋果的心
鳥聲啁啾,仿佛一根長長的線
我的心只有針鼻那么大
意外的快樂,被我穿在身上
羽毛一樣繽紛
歌唱突然消失
如同一根點燃的火柴熄滅
我是一扇陷入黑暗的門
光禿禿的,無人來敲
○瓦四
給封閉的屋子
開一扇窗,是人類天才的發(fā)明
即使獨坐屋中,也張著
一只交談之口,睜著一只瞭望的
眼睛。向窗外隨意剪輯
就是一副妙趣橫生的風景
讓世界流動成美麗的誘惑
讓我們的思想騷動不安
當你呱呱墜地
你自己哭,當你裊裊升天
他人哭你
你是哭著走來的,又是哭著送走的
一代人哭一代人,一代代的哭
磨坊里,一座古老的座鐘
旋了三萬六千個晝夜
碾出了祖輩苦澀的希冀
石磨不停地旋轉(zhuǎn),故事
一輩輩在流傳。如今
它被擱置一旁,可爺爺說
機碾的米不如石磨碾的米香
書里到書外是歷史
書外到書內(nèi)也是歷史
被埋在底下還是歷史
一匹四蹄如風叱咤疆場的駿馬
遇到道骨仙風的白石老人
飽蘸濃墨,灑到一張宣紙上
它的矯健,它的奔騰,它的嘶叫
薄到透明,宣紙就贏得
一場偉大的勝利
○熊酈紅
一群雛鷹,銜著文字的清香
飛過苦難的山川,起伏的春天
遺憾與滿足,關(guān)于你的記憶和畫面
被翻出來,置于頁面的最頂層
你在一個遠行的夢里
六十六載的穿梭,并不在乎婉約與豪放
誰更合時宜。該生根的在生根
該發(fā)芽的會發(fā)芽,你在人間,自在永遠
一家樸素的茶館,被篡改的鄉(xiāng)音
讓我憂傷,我想帶給你的,已丟失殆盡
葭萌關(guān)還未萌芽的春色
被困于一時的閑暇里,我們相顧憐惜
有一抹陽光,透過石板路
射進來,似乎想熨平些什么
多年后,你虛著眼睛
背著手站在古城的江邊
與世界和解,對大風言聽計從
天空高遠,云朵無問西東
晚霞給銀杏披上袈裟
你若端坐山頭,是仙是佛,無須說清楚
流水似美酒,舉杯邀月
人間所在,都是修行的道場
見你之后,我將安度后半生
重新學習平靜
嘉陵江在腳踝處拐彎
浪花不語,有多少場科考
有多少顆星宿橫空出世
縣衙又有多少冤假錯案
你始終把一個謎,交給另外一個謎
如同這夜色里的狂歡,似乎與你無關(guān)
○熊魁
天越來越空。神性越來越近
心中的幼兒童年少年青年壯年,越來越遠
他們站在遠處,自成山系
綿延的山脊線
平行著向深空推進。一只靜立的鳥
驀然展翅,騰起,貼著天際線飛去
溫熱的胸懷始終向下
撫慰叢林蒼生,像媽媽的懷抱——
它離去的瞬間,落日落下
一件紫紅大袍,輕輕披服在近前的中年人身上
中年人累了,淚眼花花。他想不起他們
想不起怎么聯(lián)系,獨自把星光
向自己的天庭挪了挪?,F(xiàn)在
他是聚光燈下的主角,模仿媽媽
哼起小夜曲
在月夜下,試圖輕輕
輕輕把曠野誆睡
而曠野,交給他兩條不同方向的道路
像他和他們,在夢里完成相遇,并匆匆錯過……
我一生帶著它
它帶有完美的對稱性。你傾嘴一飲
它的內(nèi)部就晃蕩,你兩指輕叩
它呀,就有爆裂感。你
不飲時,儲存的水分會緩慢流失
歲月像六月的驕陽烤干了它
像我胸前的乳房
那兩只空空的行囊
仍具有完美的對稱性。它與我
共耗相互溫暖的一生
時光的液體,就這樣
在共耗中不知不覺滲漏
彼此沒了邊界:模糊,融合
我就是那只陶罐,它
成為人類之上高懸的乳房
直至最后一滴純粹的液體消隱于空明
那時,整個星球甚至宇宙都可以
叫:我們
○張萌
有時像一根木頭,有時像嶙峋的老樹根
只是它們遠離了故土
遠離了養(yǎng)育它們的人
安靜一詞隨著它們破土而出
偶爾也會守株待兔
成捆的姿勢引來一群食客
它們始終活著,白色軀體
與火匯合,進入咽喉
我,理解了它們
并在一個寒冷的雨天寫下了幾句
山藥,我把你的純潔
咽下,會變得可愛嗎
作為一個路人,我看見
生活再次降下雨水
超市里,山藥和買山藥的人再次相遇
我是一個奢侈的人,我有脂肪,肌肉骨骼,我有晨曦里的血色
有棉布里的花朵,有眸子里的歌
有陽光不斷撞擊的小思想
有昏暗的鄉(xiāng)愁
有一只蠶的白皙
有一棵桑樹的綠波
可我還是幻想著,與一朵菡萏
交流,把它請到我的生活
它含著殷殷的粉,立在船的那頭
我會等
我會送它整個六月的問候
因為它置身于我的腦海
我就有了
植物的細胞,植物的
骨頭
在集市上,一個手捧桂花的人迎面而來
我一亮;這里四周都是地攤
都是店面,都是新鮮蔬菜和匆忙購物趕路的人
空中飄浮著晨間的欲望,夾雜著花香
這香氣引領(lǐng)著我,我的鼻腔和肺
格外鮮活,被香氣充裕
一個理想主義者,一條中年的大道
我都可以選擇
被鳥叫醒之后,雨水像個巫婆
把桂花里外澆透
把一樹金黃的小寶貝變得無比狼狽
它們無處躲藏,無處喊累
只有迎著風,流著淚
哭泣著回到大地,讓綻開成為
凋謝
讓雨成為天空之最
讓一個酷愛桂花的人心力交瘁
又走過一個手持桂花的人,我默默地贊許,默默地
與秋天打一個擂
○陳貴根
接她的花轎
出了鄒家院子便塌了
母親一路扶著,到了夫家裝模作樣下了轎
父親給他的家,除了他倆
其他都是借來的。屋子和父親的褲子也是母親出生在五月,“五”“苦”同音
吃苦的本事與生俱來
母親生了五男四女
我們兄弟名字當中安有
——文、武、祥、貴、富
女兒的名字有梅蘭秋菊
每一個名字都是一把錘子,此起彼伏把母親捶打
母親說,她的名字有個“賤”
注定一生賤命
母親這樣說的時候
有幾分自得
有幾分羞澀
我們的母親是個矛盾體
我們有時不信她,
她總說,沒讀過書,不識字
可我們卻知道,錢幣、布票、糧票、洋油票,她認得分毫不差
尤其是家中有多少錢幣,糧券
她清清楚楚,我們要想弄她一分錢
比登天還難
她跟父親鬧別扭,暗示我們要幫她
我們無動于衷。她威脅,不做飯給我們吃,餓死我們
可第二天,她照樣早起,做飯、喂豬
只是說話有些含沙射影
一屋子兒輩、孫輩
一時叫不上名字,對不上號
她說,老糊涂了,認不得人了
可她忘記了自己的生日,也不會忘記我們的生辰
哪個,哪個的生日,總要提前幾天念叨
她愛說,老了,眼睛瞎了
可拿起納鞋底的針
在空中一晃,總能八九不離十地洞穿她一生納過多少鞋底
做個多少鞋子
只有照在黃泥墻的影子知道
母親常常說,吃虧就吃虧在
沒讀過書,才嫁給了父親,才成了我們的母親
母親說這個話的時候,我們也不信她
父親的墓地,面向田園,背依小山坡
坡上是母親的老屋
墳地是父親和母親
一起選定的。離家近
兩人約定無論誰先走
都葬在那里,先走的在那里等著
后走的在門前守著
母親說這話時
像講故事樣平靜,略帶羞澀
如今,兩座墳?zāi)?,肩并肩立在那?/p>
碑連著碑,土搭著土
像兩個依約相會的年輕人
○龐清明
辯白被強行打斷,雨滴讓我產(chǎn)生濕漉漉的錯覺,風影響基本的判斷
讓我裹緊松垮的外套
我說得并不多,且語氣顯得如此和緩
十足的謙卑,像老好人。這當然歸功于我的口吃,面對
陌生事物便有些神色慌張
尤其受制于周遭的氣場
常令人昏厥,我對這個熟悉的世界近乎無睹險些被冒犯,你讓我表達什么?是基于
廉價的嘆詞,或像蟾蜍
發(fā)出連串憋屈的腹議——
面對拖沓的困局,我并不保有脫殼之術(shù)
將無序的火車扳回正軌
像那位拔山兮的英豪,但當初我確實曾
被當成族群的主心骨
背負中興的使命。為此我不得不舍棄稼穡
甘于抽離盆周達州
亦未導向流水線秀一手絕活
支取廉價的誤工費,我之為我,全然秉持
詩書繼世長的古訓
開啟文字苦旅,對壘虛無
盡管,與現(xiàn)實的角力
我總是不經(jīng)意敗下陣來——
○雪垅
你疲倦得多么蒼白,比素描更沒有顏色
夢,沿著腦后的木杈
爬上草堆,沒有路再跑更遠,于是
回到你小憩的臉上,舒展片刻
草堆 那么多皺褶,像你祖?zhèn)鞯氖ソ?jīng)和家譜
像你昨天放牧的亂石山
像你粗麻布的衣裳
像你艱辛的手,——這一切
是刻薄的生活,借你青春的底蘊
刻下的富有質(zhì)感的溫存啊
枝杈舒展成旋律
春天漸漸明朗,一樹杏花開放了晴空
煙靄浮動的潔白
比雪還炫目,寒冬的氣象隨風飄逝
瓦藍色的襯景,也許是天
也許是水潭,或窗戶卸下的玻璃
當美麗生出靈氣
千千片花瓣,盡沾染云情雨意
在星系的河流中
旋轉(zhuǎn)著玫瑰,苦難的大地多么芬芳
山巒像生活一樣起伏
圣徒和酒鬼都累了,村莊沉沉睡去
黑夜打開星空的寶藏
燦爛是一種氣質(zhì),在幽暗里靜靜發(fā)光
○張明輝
我的面前是一條逆光的河流
河岸邊的石頭、青草和蘆葦停止思考
水被微風帶走,漾起波紋的暗傷
不知名的鳥兒潛入水底
靈性的啼鳴響徹虛空
靜默的塵世,有我晃動的憂傷
我隱身在茂密的林間,一束光穿透
娑婆樹葉,光影交錯,一股歡愉
閃電般戰(zhàn)栗著我
黑色的蝴蝶捎來夏日來信
在林間的縫隙間閃爍
我的四周被密集的蟬聲包圍
蟬聲雨點般擊打著我
絲毫也不覺得厭倦,鷓鴣鳥的啼聲起伏
恰似時光悠長的嘆息
幾只蜻蜓掠過池塘
攪碎了一池碧水
一尾魚從云端墜落
淡紫的梭魚草見證了這一切
出門,母親又嘮叨了
經(jīng)常這樣,默默拉上門
目送我,母親消瘦,囑托卻很重
秋風起,門前的溪流
變瘦了,行道樹也變瘦了
水草、卵石、溪魚
都變瘦了
浣衣婦在不停捶打
有力、鏗鏘、節(jié)奏感
聲音在飄浮,云影在飄浮
日光也在飄浮,那些衣物、被套、舊床單
就這樣,褪去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