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鐘華華
她從衣柜里挑了條圍巾。衣柜里,各種款、各種色的圍巾應有盡有。她先挑了條粉色的,剛往脖子上籠,突然襲來“胃里闖入一群蝴蝶”的感覺。她吐了吐舌頭,葉蓓,裝什么嫩,你以為自己才二十歲?她很快把粉色圍巾放回衣柜。葉蓓又挑了一條,黑色,這是特別好搭配也容易入色的圍巾。她想了想,太老氣。雖然年近四十,但內(nèi)心她覺得自己還不算很老。黑色圍巾往米色大衣上一搭,奔喪似的。她最后選定了一條淺紫色的。這顏色不顯老,也不裝嫩。甚至,這色彩,在葉蓓看來,還有點高深莫測的意思。在這個被孤寂包裹的冬夜,她不過是想出去走走。去哪兒?她也不知道。白天沒時間,課程排得很緊。再說,單身太久的女人,大白天無所事事走在街頭,滿背皆是麥芒。葉蓓只能晚上去游蕩。對,游蕩。這個詞用在今夜,多么貼切。紫色圍巾剛圍上脖子,她冰涼的脖子立即獲得了久違的暖意,甚至有點牽引她出門的意思。
葉蓓出了門。防盜門鎖在她身后咔嗒一聲。一屋子的黑暗,一屋子的無聊,一屋子的孤獨,全都砌進了水泥屋子。風特別冷,似乎要揭掉她一身漸漸老去的皮。她把圍巾向上提了提,縮了縮頭,差不多就變成了蒙面人。下樓的時候,迎面走來不少鄰居,有樓上樓下的,也有一墻之隔的。鄰居,這個詞,在今夜想起來,真有點荒謬感。明明就住在一棟樓,卻始終隔著空間時間,也隔著身體。也許,正是因為隔著的身體無法靠近,自己和他們才成了鄰居?;蛟S,鄰居與墻,與空間和時間,毫無關(guān)系,只與身體有關(guān)系。在一通胡思亂想中,鄰居們擦肩而過。樓道里幾乎沒有燈光。這樓里住的全是教師。教師,一群迂腐的吝嗇鬼。這是葉蓓在牌桌上,偶爾會聽到的一句扎心調(diào)侃。
葉蓓從來不在眾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擦肩而過的鄰居,似乎沒有認出蒙著面的葉蓓。有人略微停頓,朝葉蓓點點頭,她裝作沒看見,很快就下了樓。外面飄著小雨。冬天的小雨,飄過橙色街燈時,看似十分柔軟,其實,當它們撲到臉上,卻如細針般扎人。葉蓓取出傘。有了傘,更多了一層安全防護。這樣一來,別人更別想認出她。見鬼,自己又不是去偷人,裝扮得這般無恥。葉蓓罵了一句,止不住笑出了聲。
散步的、約會的、獨行的、叫賣的,各種人,紛紛走在歸家或是在尋找歸家的路上。這是一種逆流而上的感覺。耳邊吹著呼呼的風,嘈雜的聲音,竊竊的私語,與葉蓓之間,恍惚隔著一面巨大的玻璃,只要她不聽,她就什么也聽不見。眼前的人群,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張著嘴巴喋喋不休。她看見一對男女迎面走來,女人著裝優(yōu)雅,緊勾著男人的胳膊,前一秒顯得高貴無比,轉(zhuǎn)眼卻在男人襠部抓了一把。緊接著,到了一個黑暗處,年輕的女人捧住男人忽明忽暗的臉,在一棵樹桿后面啃咬。
葉蓓有些慶幸,這一切有聲的世界,都與她無關(guān)。
五十二度咖啡館,在一條大街的背面。她穿越了多少個街區(qū),是怎么游蕩到這兒的,葉蓓一點也記不起來。游蕩,反正就是漫無目的地走吧。后來,葉蓓想想,也許是一種神秘的紫色的指引,譬如,圍巾就是紫色的,她嘴唇上涂的口紅也是紫色的,咖啡的顏色,也是紫色的。又或許,是因為她聞到了咖啡的香味。在所有的香味里,葉蓓覺得,咖啡的香味是最獨特的。它如同被巫師點化過,當所有的味道消散在風中之后,只有咖啡的味道,會循著呼吸它的人而來。五十二度。葉蓓不喜歡這個名字。無非,就是時下流行的,我愛你的意思。這太淺薄了。淺薄得令人不屑。哪怕是設計成一朵玫瑰、一片銀杏圖案,或是一個遠古的神秘符號,做咖啡館的名字,這樣的名字隱匿在忽明忽暗的冬夜,也遠比這淺薄的東西有趣得多。
葉蓓正想著,咖啡館里涌出來一群人,鬧哄哄的,似乎帶著酒氣,還有人高聲喧嘩,也有人叫罵。葉蓓趕緊閃到一邊。人群里,人們互相推搡著,似乎是在握手,又像是在告別,有男人轉(zhuǎn)著圈似的,追逐著幾個女人,女人們咯咯叫著,如同剛下過蛋的小母雞。也許是女人天生腋下長著翅膀,扇動了一陣無形的風。男人們的面孔全都被風刮變形了,變成了流動的液體,飛速旋轉(zhuǎn)。葉蓓禁不住躲在傘里,站到一棵枝葉濃密的大樹下,專注地瞧著眼前的一幕。這種專注,其實隱藏著某種不可告人的饑渴。果然,一個瘦削的男人,從旋轉(zhuǎn)不定的人群里,無聲地剝離了出來。街燈打在男人臉上,男人眼神迷茫。他似乎剛被人誕了下來,然后他又誕下了一堆失去理智的人群。這場景,讓葉蓓想起小時候,炎熱的夏天,鄉(xiāng)下盛開著三角梅的操場上,小型龍卷風將沙、石、甘蔗碎屑、紙片、樹葉,召集到了一塊兒,它們無聲追逐,旋轉(zhuǎn),從操場中心,旋轉(zhuǎn)到一個半場,又旋轉(zhuǎn)到另一個半場,就在這無聲的旋轉(zhuǎn)中,總會有一片,或是兩片三片樹葉,從龍卷風中掙脫出來,飛到操場邊盛開的三角梅叢中。
回過神,葉蓓才意識到,自己就是在等待那個掙脫的男人。
男人留著長發(fā),有點蓬亂。他真是瘦得,讓胃緊縮。人群還在互相寒暄、咒罵、緊擁、告別,人們都沒顧及瘦削的男人,當他如一塊臟透的抹布。葉蓓想,人們分娩他,他又誕下人們,黑暗中扯斷帶血的連襟之后,彼此早已心灰意冷。男人側(cè)著身,離葉蓓幾步遠,站在另一棵行道樹旁。他倚著樹干,摸出煙,埋下頭,捧手點火。風又冷又硬。男人點了幾次,剛要點上,風一下就吹滅了火苗兒。葉蓓沒多想,幾步走上前,背對風,拉出一側(cè)大衣,擋在了他跟前。男人沒抬頭,煙在他的指頭上動了動。他繼續(xù)埋下頭。這下好了,打火機叭一響,火苗就騰了出來。男人點了煙,深深吸一口,兩頰完全陷進了嘴里。這時,他抬頭看了葉蓓一眼,說了聲謝謝。男人真是瘦。葉蓓禁不住心生憐憫。也許他正害著什么病,疾病正一天天吞噬著他的身體。要是在家,葉蓓會給這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做點好吃的。男人的目光,有些冷漠,又有些瑟縮。這是一雙獨特的眼睛,哪怕他不是藝術(shù)家,也充滿著藝術(shù)的凌厲。葉蓓暗自揣想,竟忘了收回大衣衣擺。
他吐了一口煙說,你的圍巾,真好看。男人直起身子,高出葉蓓半頭。男人盯住她的眼睛。葉蓓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犯窘。她趕緊攏了攏大衣。請你喝個咖啡暖和一下吧。她隨口一說,就自顧自朝咖啡館走去。葉蓓從來沒邀請過陌生人。她有點慌亂。他也許會覺得她犯神經(jīng),不會跟來,他也許在想,剛才拉開大衣,為他點煙,也不知這女人出于什么目的。也許,他誤以為她是站街女,有可能還是酒托、茶托、咖啡托,也有可能,這些幌子之外,女人對他真是一見鐘情,其實,這冷漠的世界,有什么一見鐘情,全它媽的扯蛋,她不過是,長久無男人臨幸,冬夜特別無聊,需要一個男人為她暖床。葉蓓替男人想著。她頭也沒回。她并不知道。男人的確在身后想了很多。想的什么,她并不知曉。男人遲疑了好幾秒。他丟了煙頭,用鞋尖將煙頭摁熄在樹根下。煙頭在具有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男人眼里,仿佛與生俱來就要被摁在樹根下似的,他甚至很用力。緊接著,他幾大步就趕上了葉蓓。
葉蓓拉開咖啡館大門的時候,男人很自然地伸出手去,勾住了她的胳膊。
他們就像對熱戀中的情侶,坐到了包廂中。包廂昏暗,隔壁有情侶私語。包間很小,但布置得特別溫馨。屋子里,就兩個軟軟的沙發(fā),扶手邊,放置著枕頭,前面置一個條形茶幾,茶幾上擱一盞泛著橘紅色燈光的臺燈。一切都十分幽暗。葉蓓喜歡這種無邊的幽暗,挺有安全感。臺燈在幽深的黑暗中,顯得微不足道。包間的隔音效果有點好,只是隔壁弄出的聲音實在太大。要是面前的男人,也和她弄出點什么動靜,就憑他們身上共有的默契,隔壁根本聽不清。服務員敲了敲包間的木質(zhì)門框,掀開門簾,將兩杯咖啡,一壺帶保溫功能的開水,還有一碟裝著白砂糖和純牛奶的盤子,輕放到茶幾上。這個咖啡館,一定有個善解人意的老板,就連服務員從進來到出去,都活似一個幽靈。
隔壁響起一個耳光,是男人拍了女人的屁股,女人咯咯笑起來。葉蓓的心底掠過一縷令人發(fā)毛的東西。她觀察著男人。男人坐在她對面,手里早已沒有了煙。臺燈微弱的光映照在他瘦削的臉上,胡須似乎是一秒鐘前冒出來的,他足足大她十歲左右,看上去滿是滄桑。葉蓓取下圍巾,解了大衣,掛在臺燈后面的壁掛上。她欠起身的那一刻,發(fā)現(xiàn)男人緊緊盯住她。先是她的眼睛,下巴,脖子,然后在胸脯那兒打了下瞌睡,恍惚有點吃驚,咂了咂嘴,喉結(jié)動了一下。緊接著,目光滑向她的腰和腿,然后,他稍微后仰,整個人就淹沒進了被小小臺燈奮力撐開的黑暗中。葉蓓聽見了他啜飲咖啡的聲音。真是個深沉而輕柔的男人。先是長柄勺子攪,勺子碰著杯壁,叮當婉約。啜飲的聲音,讓葉蓓想起了久違的接吻。葉蓓想開口談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毫無意義。在這幽深,私密,又混雜著曖昧氣息的空氣里,談什么都毫無意義,也許只有肢體語言,思想的洪水,欲望的泛濫,才顯得特別真實可靠。
葉蓓也低頭小口喝咖啡。男人開口說話,挺意外。意外什么?葉蓓的臉從杯子上仰起來。男人似乎嘆了一口氣,說,一個寒冷冬夜,兩個陌生男女,一間幽暗的包間。這不正是你們男人所盼?葉蓓覺得自己占了上風,低頭啜飲了一口。男人似乎嘆了口氣,一開始,我以為你是站街女。他的話令葉蓓有些吃驚。她甚至有點憤怒。果然如她之前所料。這個瘦削的,令她可憐的男人,果真是那種骯臟的想法。不過,葉蓓欣慰的是,正是因為男人的直率,反倒讓她覺得氣氛輕松了許多。她恍惚覺得,他們是多年故交,抑或是老情人。與假意的一本正經(jīng)比較而言,葉蓓更喜歡這種坦白。然后呢?葉蓓問。男人笑了笑。他笑起來的樣子,正如葉蓓在很多文學作品里,讀到過的:嘴角浮蕩著一絲微笑。他的微笑在下巴那兒,刻痕很深,叫葉蓓有點兒暈眩之感。瞬間,葉蓓定了定神,才從一種淪陷里驚醒。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之前一直對你懷揣淺薄的想象。不。葉蓓打斷了他,是欲望才對。對,欲望更準確。他瞧了她一眼,繼續(xù)說,其實,你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你是種種可能的化身。葉蓓狡黠一笑,你是巫術(shù)師嗎,喋喋不休地念著咒語。男人笑了。他笑起來,像個孩子,似乎害羞了,還不時撩拔長發(fā),想遮住躲閃的眼睛。葉蓓喜歡這樣的男人,放肆而又懂得羞恥,既孩子氣又像是老獵手。
男人續(xù)水的時候,葉蓓注意到,他的手指白晳修長,袖口以上,染著些不易覺察的顏料。他是位畫家,葉蓓確信。他攪動咖啡的樣子,真可得迷倒不少女生啊。葉蓓心猿意馬。她小腹微墜,去了趟洗手間。她站在鏡子前,她竟然特別在意自己的樣子。幸好,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根白發(fā)。要是出現(xiàn)白發(fā),她此刻內(nèi)心一定會發(fā)虛。她攏了攏烏云般的頭發(fā),湊到鏡子前,又仔細找了找,依舊沒有發(fā)現(xiàn)。葉蓓如同從一場災難般走出來,回到了包間。他沒有請她坐他那一邊。要是他敢請,她一定會坐過去。葉蓓在從洗手間去包間的路上,早已想過。如果他請,她絕不會表現(xiàn)半點推就。當然,她也不會表現(xiàn)出慌亂和饑渴。葉蓓剛坐到她的沙發(fā)上。男人遞了個眼神,掀開門簾,也出去了。小小的空間頓時顯得凋寂無比。茶幾上,橘紅色的燈光膨脹著,努力地擠壓著黑暗。葉蓓感覺自己在幽深中懸浮了好一會兒。
沒過多久,男人坐到了她身邊。男人說,咖啡可真苦。葉蓓說,我的嘴唇是甜的。葉蓓說這話時,橘紅色的燈光一下子就矮了下去。真是個老練的男人。她感覺他的嘴唇既新鮮又熟悉。嘴唇上,舌頭上,煙草的、咖啡的、寂寞的、有點憂愁的味道,一股腦兒涌向葉蓓。男人捧著她的下巴,顯得小心翼翼。她喜歡這樣的男人。當男人把嘴巴移開,滑向下巴和脖頸的時刻,葉蓓萬般不舍。葉蓓從沒用這種姿態(tài)迎接過一個男人。她在前夫跟前,從來都是被動,不耐煩,毫無興趣。這個陌生男人,如同巫師引誘著她。有瞬間,葉蓓恍惚覺得,前面就刀山火海,她正在慷慨就義。就在男人將手伸進葉蓓的毛衣時,葉蓓獲得了從未有過的自信。真是個令人著迷的男人。他摸到了兩沉甸甸的巨大的果實時,居然不動聲色,僅僅是微微戰(zhàn)栗。葉蓓想,他像柄利刃,殺人不見血。
男人的手從毛衣里退出來。葉蓓以為,他將會把手伸進她的裙擺。葉蓓既期待又害怕。沒想到,男人猛然驚醒似的,捧住她的額頭,吻了一下,替她整理了一下毛衣,站了起來。男人坐到了另一邊。他摸出一根煙,在煙盒上戳了戳。葉蓓從不抽煙。這一刻,她很想抽一根。她想嘗嘗煙草的味道。男人將煙叼在嘴上,看了她一眼,點上,吸一口,遞給了她。葉蓓自然地把煙叼在唇間。
這時,男人的手機閃幾下。葉蓓數(shù)了數(shù),一次,兩次,三次。他都沒有接。
他們走出咖啡館,細雨消停,寒風迎面,催促著他們道別。男人只是匆忙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甚至連御寒的手套都沒來得及脫。男人從大衣的口袋里,變魔術(shù)般,抽出枝花,遞到她手上。瞬間,葉蓓心里有些戰(zhàn)栗。頭一次,有男人送她花。這枝花,不過是男人大衣口袋中眾多中的一枝,他抽出來,順便塞給一個孤獨可憐的在冬夜徘徊的女人。也許,這枝花是男人送給某個小女人的,此前他們的愛情出了點小波折,他只是轉(zhuǎn)手相贈罷了。盡管想得如此透徹,葉蓓依舊感激男人。她甚至有些眼淚汪汪。街道上布滿行人,她沒讓眼淚流下來。
男人接了手機,邊接邊低頭匆匆趕往下一個街區(qū)。葉蓓再次將圍巾蒙住嘴巴和鼻子。真是個奇怪的男人。葉蓓低頭笑了笑,我還不知道他名字呢。她將傘放進挎包里。她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轉(zhuǎn)過身朝另一個街區(qū)走去。葉蓓有種奇怪的預感,她覺得哪怕背道而行,在這個冬夜里,他們還會不期而遇。他該請她去他的家,要是他單身的話。如果那不行,也該去酒店,開個鐘點房,不該就這么將一個惆悵的女人拋棄在無比寒冷的冬夜。葉蓓想。
葉蓓走到一處背陰的花臺邊,靠在一棵樹上哭了起來。哭著哭著,一條不知從哪兒冒出的流浪狗,夾著尾巴,身上披著敗絮般的毛發(fā),悄無聲息地朝她走來。葉蓓有些害怕,沒等狗靠近,她急忙站起身,用手背擦掉臉上的淚水。她沿著一些七擰八拐的臺階,匆匆朝下面跑。流浪狗并沒有追她。它只是站到了臺階邊沿,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端視著她。跑得有些遠了,葉蓓才扭過頭,看見流浪狗一動不動。她發(fā)現(xiàn),流浪狗特別瘦,肚子薄得像一把菜刀。肚子上,兩排奶頭十分醒目。這是條剛生產(chǎn)不久的狗媽媽。她想。真可憐。也許,它不過是想向她乞求點食物,街區(qū)某個寒冷徹骨的角落里,它的孩子正嗷嗷待哺。她不敢注視它的眼睛。她也曾做過母親。女兒剛滿月不久,女兒的爸爸就拋棄了她們。她憑一己之力,在那年西北風嗚嗚呼叫的冬季中,度過了無比漫長的時光。她懂得,那種冷、孤獨、無助、絕望,也懂得那種守護著唯一寄托的帶著體溫的襁褓的悲傷。
再也不敢回頭,不是害怕被它咬。葉蓓害怕面對。似乎它是另一個曾經(jīng)的自己。她止不住了,邊哭邊走,當然是無聲的。她把紫色圍巾拉得有些高,任憑淚水從雙眼涌出。不知不覺,她走到了一片嘈雜的地方。路過幾間酒吧門口時,有兩三個染著黃發(fā)、赤著胳膊的小毛孩子,朝著她吹口哨。他們胳膊上有藍色文身。葉蓓突然摘掉蒙在嘴上的圍巾。文身男孩看清她的臉時,尖叫了一聲,他們再次涌回了酒吧。葉蓓有些得意,有點惡作劇般的快感。一路上,她陸續(xù)遇到了幾個中年酒鬼。她拂開他們伸過來的、要摟抱她的搖搖晃晃的手。這些中年酒鬼,一碰就倒。有一個,被她拂到了花臺邊。有一個,不知是不是被她拂到了護城河里,她伸出脖子瞧一眼,堤岸太高,水花沒有濺到岸上,她只是聽到了“嗵”的一聲。她有種行走在刺刀林中的感覺。她不敢回頭,也不敢扭頭。只有抬著頭,眼望前方若隱若現(xiàn)的星空。
葉蓓走到一片夜市區(qū)。路邊烤小豆腐的香味吸引了她。這種小豆腐攤,全都用半透明的塑料薄膜圍擋著,沿街一字兒排開,每間兩個方桌般大小。消夜的人,掀開塑料門走進去即可。夜市后面,是一排高檔住宅區(qū),每一個單元,都有無數(shù)只電梯通向天上。住宅區(qū)的外面,也就是這排夜市的邊上,分布著一些幽暗的花壇。幾棵高大的棕櫚,不知從哪兒移來,明顯水土不服,還掛著許多吊針。
從掀開的塑料門簾瞥進去,很多烤小豆腐店里,坐滿了人。葉蓓沒有吃夜宵的習慣。尤其是這種臭氣熏天的小豆腐,她還是學生的時候,在師大側(cè)面的小巷子里,一個追求她的男同學請她去品嘗過??煲咄赀@排夜市時,她瞥見一個被寒風掀開一角的塑料棚里,端坐著一個喂奶的女人。葉蓓朝著塑料棚注視了好一會兒。其他的塑料棚里,人聲嘈雜。只有這個攤位里,沒有一個客人。她隱約看見,女人正屏聲靜氣,而腿上的孩子,正搖晃著腿兒品咂著奶水的味道。葉蓓忽然想到了那條流浪狗。潛意識里,輪回多么清晰可見?,F(xiàn)在,她仿佛覺得自己所見的,正是一場輪回。外出尋找食物的流浪狗,也許在這個寒夜里一無所獲。可是眼前的孩子,正在女人的懷里踢蹬著腿兒享用。
女人的眼神讓葉蓓禁不住走了進去。她慌亂地放下孩子。一只粉色的、變形的乳頭,從孩子的嘴里撥拉出來。孩子嚅囁著嘴唇,扭過頭來,看著她,沒有哭。葉蓓坐下來,她點了一份豆腐。女人往烤爐上加了些炭,鋪上一只編織細密的烤架。小塊的豆腐放上去不久,烤架上就響起了吱吱聲、嚶嚶聲。一個個扁平的豆腐鼓了起來。破了,哧一聲,冒出一團氣。趁熱吃,趁熱吃。女人一塊塊拔拉到葉蓓的碟子里。女人很瘦,但干凈。葉蓓想請她一塊兒吃??伤抢习?。她不可能吃。如果真那樣請她,葉蓓怕女人看穿她心底的憐憫,她怕傷害她。孩子坐在地上玩耍。地有些冰冷。如果她有男人,男人會來幫她守攤子。如果她有家人,家人會來幫她帶走孩子。沒有。什么也沒有。葉蓓本想問她點什么。她什么也沒問。當女人再次往烤架上加豆腐時,葉蓓看見了她臉上隱藏的刀疤。她的頭發(fā)很整潔,透過發(fā)絲,傷疤觸目驚心。從耳根,向后,劃到了脖子一側(cè)。針縫得細密。大概是醫(yī)生憐惜她吧,特別小心。傷疤活似一條千腳蟲,趴在那兒。只有女人抬頭、低頭、扭頭的時候,它才會猛然聳動。女人伸手,為葉蓓翻烤面前的小豆腐時,她看見了她手腕上的勒痕,似鐵條在樹苗幼小時,勒出的年輪狀的舊跡。當葉蓓注意這一切的時候,女人不是匆忙扭開頭,就是飛快抽回手,取菜,或是一把將快要爬出門簾的孩子,拎小動物一樣地,把他拎進屋子。沒有呵斥。真是個隱忍的女人。她不經(jīng)意間抬起頭,眼睛明媚又漂亮。
葉蓓什么也沒問,她慢慢咀嚼著小豆腐。
記憶里臭氣熏天的小豆腐,忽然充滿一種熱氣騰騰的清香。
沉默猛地被一陣尖叫打破。外面的街道上,開始簇擁了一些男人和女人。孩子又爬出去了。婦人將他再次拎了回來。慢慢吃,一個要跳樓的小女孩。女人輕聲說。葉蓓哦了一聲。外面的呼喊聲不停涌來。有喊跳的,也有喊別跳的。有說活著美好的,也有說活著毫無價值的。反正,人們七嘴八舌,好比在馬戲團里,看動物們模仿人類的表演。葉蓓不喜歡看這樣的熱鬧??从帜軒硎裁矗窟@樣的事,交給女孩的戀人、老師,或是交給警察去辦就好了。跳下來又怎么樣,沒跳下來又怎么樣?這并不是道不道德、人不人道的問題,這只是一個人想演、一群人想看的問題,這群觀望的人,其實是想看見女孩跳樓的過程和結(jié)果,他們并不體恤生命,又或者說,他們是關(guān)切死亡的、恐懼死亡的,只是,他們關(guān)切和恐懼的并不是跳樓女孩的死亡,而是自己的死亡,他們就是想先看看別人怎么死,死得痛苦嗎?從起跳到落地,需要多長時間,這段時間里,女孩的五官在空中表現(xiàn)的驚恐程度,她以什么姿勢落地,落地后,她掙扎著死去需要經(jīng)歷多長時間。然后,第二天一覺醒來,一只嘴巴走到街頭,告訴另一只耳朵。耳朵像遞快件一樣,轉(zhuǎn)手遞給嘴巴。這嘴巴又走到另一個街頭,告訴給另一只耳朵。
如此往復。荒謬的輪回就在這場生死中展開。
她覺得,與其參與其中,還不如嘗嘗這臭氣熏天的小豆腐更能趕走“闖進胃里的蝴蝶”。與其擠進幸災樂禍的觀眾,頭破血流地去助威,去慫恿一場極不人道的跳樓表演,還不如與脖子上趴著條觸目驚心的傷疤的女人相視而坐更具意義。
可是,小豆腐吃完了。葉蓓再也沒有待下去的理由。她能做的,就是埋單。如果還想待一會兒的話,她無非就只能借口逗逗小孩子玩。當女人收了錢,把燒烤架用鐵鉗取下來,轉(zhuǎn)過身去清洗,以備下一位客人享用的時候,葉蓓悄悄在小男孩的衣袋里,塞了點錢。塞了多少,她不知道。她只記得小孩的口袋很淺。本來是裝零食的,她塞了幾次,才把錢藏好。
當女人轉(zhuǎn)身向她微笑的時候,葉蓓已經(jīng)走出了塑料棚屋。
葉蓓走出來的時候,街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紅藍光交替閃爍的警車。她穿過人群。人群的脖子一律伸得老長,如同掛在屠宰場的吊架上的一群鵝。從伸長脖子的人群跟前走過時,葉蓓心想,要是手里拎把巨大的屠刀,砍掉這些蒼白的脖頸,該有多么痛快。有人議論說,“跳了,小女孩跳了。”語氣里,有種如釋重負之感。另一個問,“死了?”如釋重負的人說,“滿頭鮮血,定死無疑。”“為誰死的?”不知哪兒又插進來一個人,問。啊,居然死了,還有為誰而死。葉蓓突然聽到這樣的詢問,覺得眼前的場景怪誕不經(jīng)?!奥犝f,是為老師死的?!薄盀槔蠋煟俊本o接著,葉蓓就被陣陣哀嘆聲淹沒了。
女孩掉落的地方,就在幽黑一團的花壇里面,警察已經(jīng)拉了警戒線。
如同掙脫一場颶風,葉蓓總算穿過人群,來到了邊沿。
讓葉蓓頗感意外的是,男人就在人群邊沿的一處臺階上,低頭抽著煙。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她,目光交織的剎那,他顯得有些慌亂的樣子,匆忙起身,消失在了綠化帶的后面。葉蓓想追上去,正在這時,兩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正抬著一副不銹鋼擔架,從葉蓓跟前走過,擋住了她的去路。
少女就躺在擔架上。不過,她上面蓋上了一張?zhí)焖{色的油布。幸好,沒用白色。藍色的化纖布,讓她想到了天空。藍色下面,女孩的身體一動不動。有黑色的、帶著腥甜氣息的血,從擔架的側(cè)面滴下來。她趕緊跳到一邊,生怕陌生的血滴到了她的身上。從藍色化纖布料起伏的弧度看,死去的女孩,身體還是扁扁的,似乎發(fā)育不完全充分。她想,要是自己躺上去,一定會如山丘峽谷般起伏。想到這兒,葉蓓又驚又羞。女兒也是這樣的身形,同樣還沒發(fā)育完全。女兒在念高二。雖然女兒就在同一座城市,但葉蓓選擇了讓女兒住校,全封閉的。星期六,當女兒偶爾回來時,她裝在寬松校服里的身體,總讓葉蓓覺得她活似來自貧窮的非洲。她無數(shù)次可憐過寬松校服里的女兒扁扁的身體,她想將女兒養(yǎng)壯一點,每次做晚飯給女兒吃過后,她就想看看女兒扁扁的身體長成了什么樣子。可是,女兒偏不給看。有時,女兒洗澡前,葉蓓故意將浴巾從洗澡間里拿出來。當女兒在里面問她浴巾時,她趁機想偷偷瞧上一眼,女兒卻死死鎖住玻璃門,讓她將浴巾從門上方半開的小窗口扔進去。為了看看女兒到底有多瘦,她不至于搬把梯子,從半開的、霧氣騰騰的窗口上往里窺視吧。如果真那樣,正處于逆反期的女兒,定會同她翻臉。她夠孤獨了,要是女兒再和她翻臉,她不如死去。
星期天早上,當葉蓓被關(guān)門聲驚醒,準會聽到女兒快步下樓的聲音。這時,她穿著睡衣,將蓬亂的頭伸出窗外,就會看見女兒換了一身休閑裝,朝街頭走去。她背著畫板。女兒愛畫畫。她從高一開始,一直在一位畫家那兒學畫畫。葉蓓想,現(xiàn)在的孩子學習太累。畫畫,也許可以讓女兒緊繃的神經(jīng)稍許放松。想學,就去學吧。好幾次,葉蓓試探著,想去看看女兒畫畫的地方。女兒翻她一個白眼,去什么去?等大小姐開畫展時你再去吧。女兒真讓人省心,除了畫畫,沒別的愛好,學業(yè)從來沒耽誤過。
救護車呼嘯而去。警車呼嘯而去。這些,全都是徒勞。只不過是眼前這位不幸少女最后一場象征性的儀式。不知怎么的,呼嘯而去的警笛,讓她有種身體被挖走一塊的感覺。人群很快就散了,一切如初。葉蓓抬起頭,天空中泛著幾點寒星。月亮慘白,內(nèi)彎鋒利如刀。她想起小時候,在月兒高懸的夜晚,在開滿三角梅的鄉(xiāng)下操場上,只要她手指月亮,大人就會立即站出來呵斥她。不知是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她的耳朵、耳墜和臉接壤的地方,就會又痛又癢,甚至會出現(xiàn)一條口子。葉蓓對著月亮的方向,朝前走。今夜,她沒一點兒倦意。一路上,不斷有行人在議論。葉蓓大致聽明白了,栽著棕櫚的小區(qū),前后死了三個人:第一個是打基樁時摔死的,賠了五十萬,第二個是父子矛盾,兒子跳樓摔死了,第三個就是今夜的少女。葉蓓還聽見人們說,這塊地,原來是一片墓地。
在月亮掛在樹梢的一個幽深路口,葉蓓拐進了一條泛著粉色燈光的巷子。這是葉蓓熟悉的巷子。從這個巷子穿出去,拐上一條傾斜的街區(qū),很快就會到她的居所。雖說游蕩漫無目的,潛意識里,她走的還是居所的方向。這就好比一只流浪狗,好不容易碰見一根沒肉的骨頭,它也會頭也不回,叼回自己的窩。這是條白天冷清、夜晚熱鬧的巷子??Х瑞^里那個長發(fā)男人所說的站街女,就常在這些條巷子里出沒。站街女吸引的,是酒鬼、文身小青年、將頭埋在大衣里走路的中年大叔。當然,也有從情趣店里走出來的賊眉鼠眼的老頭。
葉蓓很想變成一只船,從這條滿是欲望的街區(qū)飛快地渡過去。
剛穿出巷子,葉蓓再次碰見了咖啡館里的那個男人。他坐在臺階上,面前丟了一地煙頭,似乎在等她,但更像是想和粉紅色小店里的某個女人茍合。葉蓓驀然覺得胃里有群蝴蝶在撲騰翻飛,令她作嘔。她閃到樹后,將圍巾提上去罩住大半邊臉,躲過了男人的視線。她心里涌上來一股莫名的曖昧和仇恨交織的東西,這東西催促著她飛快地朝家的方向跑。
葉蓓跑到家,關(guān)了門,脫了大衣,她才發(fā)現(xiàn)男人在咖啡館與她分別時送的玫瑰花,還插在大衣口袋里。她走到陽臺。她只不過是隨便看看。她發(fā)現(xiàn)很遠的樓下,有一只手機閃著熒熒的光,在朝樓上晃動。熟悉的影子在樓下來回踱著步,一副獵犬吠吠的模樣。葉蓓心想,他嗅覺真是靈敏。
葉蓓猛然記起了什么,趕緊一一關(guān)掉了屋子里的燈。不曾想,她關(guān)掉燈的時候,反倒是暴露了她所處的樓層。這是一幢步梯樓,如果男人上來,得繞過一個水池,走過一座小型裝飾拱橋,跳過一些石頭墩子,然后再從一樓爬到七樓。葉蓓坐在沙發(fā)上,她明知彼此并沒互留電話,她還是從挎包里翻出了手機。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熒熒閃亮的手機上,幾分鐘前,大概是她小跑上樓的時候,多了幾個未接的陌生來電。她正猶豫著,是否要回電詢問時。前夫突然打來一個電話,他又急又怒,你死哪兒去了?警察一直打你電話打不通,女兒在人民醫(yī)院太平間,等你認尸!緊接著,一陣忙音響起。
如同遭了雷擊,葉蓓遲疑了一下,搖搖晃晃的,意識卻非常清醒,把剛剛插進花瓶里的玫瑰取了出來。沒等上樓的腳步聲走近,她就打開門,將玫瑰的脖子折斷。一顆隱蔽的刺蜇破了她的指尖。她忍著劇痛,將斷頭玫瑰別在了門把手上。她跳進屋子,落了鎖,背抵在門上。大概有幾十秒,葉蓓甚至暈眩了一會兒。透過另一個世界,她看見,胃里的蝴蝶正掙脫腐爛,重生出絢麗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