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合
父親去世以后,老家空闊的院子里就剩母親一人了。辦完父親的喪事后,我和妹妹對母親說:媽,你去城里住吧,現在父親走了,你一個人住在這里,我們也不放心。母親猶豫了一會兒,答應了。從那時起,母親便鎖了老家的院子,進城來與我們同住了。
在此之前,父母是一直不愿意到城里來住的,只是偶爾來住幾天,或者帶些東西過來,或者我們忙的時候,打電話叫母親過來一段時間,幫著接送孩子。更多的時候,他們待在老家的鄉(xiāng)下。前些年,他們還一直做著家里的承包地,那時,雖已是六十多歲的年紀,但栽秧、打谷、割麥、種菜,還有老家大多數人家都在種的中藥材麥冬,凡是土地上能夠做的事情,他們和其他家庭一樣,一樣也不落下。農忙的時候,他們便去和生產隊的其他家庭換工。幾畝土地的莊稼,兩個人或獨自慢慢地做,或和鄰居換工協作,總能夠趕著節(jié)令種下去,收回來。我和妹妹兩家人每次回老家,父母總會裝好些米、油以及菜讓我們帶上。母親說,自家地里種出的東西好吃,吃著也放心,你們多帶些去,免得出錢再去買了。
近些年,他們年紀漸漸大了,身體也大不如前,我和妻子還有妹妹一家都動員他們,莊稼不要再種了吧,也值不了幾個錢,就跟我們去城里住吧。但是,他們一直不答應,總是說:趁我們還做得動的時候,就再做幾年吧,你們在外面也不容易,我們在這里挺好的。最后勸解的結果是,他們終于同意把土地退一些出去,不再那么勞累,但還是不愿意進城。就這樣,父母一直在鄉(xiāng)下的老家住著,直到父親去世,直到我們再次極力勸母親來與我們同住。
母親這次進城,與以往不同。以往或者一兩天,或者十天半月,想著總是要回去的,所以不必考慮怎樣融入這里的生活,而這次卻是要一直住下去的,我擔心幾十年一直生活在鄉(xiāng)下的母親,能否適應城里的生活。因此,母親進城后不久,我便抽空帶著她到處轉轉,讓她熟悉城里的環(huán)境,讓她看看城里其他那些老人是如何生活的。每天早上和黃昏,我還特意帶著她去廣場上轉轉,讓她看到那些廣場舞的場景。那時,我想的是,母親應該可以很快融入他們,她的城里生活其實可以很充實的。那些時候,當我邊走邊把這些說給母親的時候,母親似乎明白我的意圖,說:“你不用擔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的?!?/p>
這以后,日子又回復到先前的狀態(tài),我和妻子每天忙著上班,每天早出晚歸,為一些所謂的責任和各式人情應酬勞碌奔波。除了每日早晚見到母親,偶爾過問一下她的身體狀況,偶爾買點東西給她,每月定時給她拿些錢外,便很少顧及到她了。但一段時間之后,我注意到,每天早上起床或者晚飯后,母親并沒有如我想的那樣匆匆出門,即使出門,也并不是奔廣場而去。因此,我知道了,母親并沒有如我想的那樣,融入那些廣場舞群體。從心底講,我其實是希望她去的,這樣的話,她的生活也許會充實一些。于是,我問母親,為什么不去呢?母親笑笑,說:“我們農村老太婆,跳不來那些東西?!蔽蚁朐僬f什么,母親卻已打住了我的話,說:“你不用管我,我曉得做些啥子的?!蔽乙膊缓迷僬f什么了。
我在心里想,也許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不能被安排的,包括這個時候的母親,雖然無奈到了城里,但也不是我們希望她怎樣,她就能怎么樣的,或者就要怎么樣的。
一天下午,陽光很好,我下班也比平時早些,便去小區(qū)附近的河堤上轉轉,突然,我看見母親和三兩個老太婆一起,看樣子,都是從農村到城里來的,坐在河堤的凳子上,不時地交談著什么。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親進城后的生活狀態(tài),心想,她是不是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在每天我們離開后,度過那些漫長的閑暇時光?但不管怎么說,我看到母親進城后總算有了可以接觸的人,總算有了自己的生活??吹剿麄冊陉柟庀掳察o地坐著交談甚歡的樣子,我欣然地離開了。
此后,我下班回家的時候,在街上,或者在小區(qū)里,偶爾會碰到母親,總和兩三個老太婆在一起,或者安靜地坐著,或者慢慢地在街上走。好些時候,我們已回家好久了,她才從外面回來,很高興的樣子。
突然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母親遲疑著對我說:“你看,有一個事情,你那里能不能幫個忙……”我和妻子很驚訝也很疑惑,什么事會讓母親說得這么小心、這么客氣。我說:“媽,有什么事你就說吧,哪用說什么幫忙不幫忙的?!蹦赣H猶豫著,終于說:“這段時間,有一個王老太婆,和我談得來,我們常在一起。”我想起了這些天我看到的情景,王老太婆應該是她們中的一位。母親停了一下,又說道:“我告訴了她你是做什么的,昨天她給我說,她有個兒子是個水電工,原先一直在外面打工,現在為照顧讀小學的女兒回來了,一直沒找到事情做,看能不能在你們單位幫他找個事情做……”母親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然后很緊張地看著我。
聽到母親的話,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妻子就說:“媽,你怎么一天盡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你也不想想,怎么能把家里的什么情況都和那些隨便什么人說了呢!”
那一瞬間,我也覺得母親這樣是不對的,附合著妻子的話說道:“媽,是啊,況且事情哪是你想的那樣輕松,說安排就能安排的,就是能安排,又何必為一個和我們沒有多大關系的人去求領導、欠人情呢?”
母親囁嚅著,說:“我不是還沒有答應她嗎?我只是說回來幫她問問,不行就算了,不行就算了嘛。”然后便低下頭,默默吃飯。
從那以后,母親再沒說起類似的話。我后來想想,母親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對的,她到城里來,和人交往相處,實際上是沿襲了老家的習俗。在老家,鄰里之間有什么話都會說出來,有什么困難了,只要能幫上忙的,彼此總會盡心盡力去幫。但是,她又哪里知道,她說的這個事情,哪像鄉(xiāng)間的事情那么簡單;她又哪里知道,在城里,她說的這件事情,哪會像鄉(xiāng)間那么單純!
但是,這之后,我感覺到了母親的變化。
在街上,在小區(qū)里,在河堤上,我很少再遇到母親和那些老太婆在一起了。下班的時候,偶爾也會遇到母親,但她一般是獨自一人在街上或者小區(qū)里行走。而且,我們回去后,她便很快地回來了,默默地做飯、吃飯、看電視、睡覺。
然后,我也明顯感覺到了家里的一些變化:家里的地板越來越干凈了,我們換下的衣服總是當天就被洗了,甚至我們的內衣、襪子等。一次,妻子剛買的一件衣服,因為天氣原因,穿了一天就沒穿了,放在飄窗臺上,但過了一兩天想起要穿時,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后來才發(fā)現已經被母親洗了。妻子很是無奈,對我說:“你給媽說說,不要這樣?!蔽覍δ赣H說,我們的衣服我們自己洗吧,媽你就不要洗吧。母親笑笑說:“反正我在家里也沒什么事,你們在外面那么忙,我洗點衣服也累不著。”于是,這種狀況持續(xù)著。但妻子從此卻注意了,首先是換下的內衣內褲當時就洗了,然后是不到洗的程度的衣服隨時記住掛進衣柜里。
一天,我有一份緊要的文件放家里忘記拿了,上了一會兒班之后,我回家去拿,看到母親正在我們的臥室里。她沒有發(fā)現我回來了,我站在門口,看到母親走到飄窗臺,又走到床頭柜,到處望望,搜尋著什么,然后又走進衛(wèi)生間。我意識到,她是想要找一些可以洗的衣服??吹侥赣H很失望地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到她手足無措的樣子,我的淚很快地出來了,拿了文件,悄悄地走了。
我終于知道,從某個時候起,母親更多時間是待在家里的。一些時候,我下班回家里,總能看到她待在自己的臥室,房門緊閉,沒有一點聲息,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想什么。
一天晚上,妻子在外面吃飯,晚飯時家里只有我和母親兩人。我在心里想著要對母親說些什么,正在猶豫之際,倒是母親先說了。她說,前段時間清明我回鄉(xiāng)下給您爸掃墓你記得嗎?她說我碰到你杜家嬸嬸了,八十多歲了,身體還很好呢!還有,你還記得你云爺那個兒子嗎?……我在記憶里一邊搜尋著杜家嬸嬸的面容,也不斷地搜尋著其他鄉(xiāng)親的印象,一邊應答著母親的話。那天晚上,不知不覺和母親說了很久,都說的是老家的事情。那天晚上,母親進城幾年時間了,第一次說了那么多的話。那天晚上,我先前想要對母親說的話,一直沒有說出來,也覺得沒有必要再說出來。
我想起了母親那天的手足無措,想起了母親一個人長時間待在臥室里那些悄無聲息的時光,突然間感受到母親的孤獨,也突然間明白了母親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我們這些從農村出來的人,一直以為把父母接到城里,給他們吃,給他們穿,照顧好他們的身體,就是一切了,殊不知,他們對吃穿的要求是多么簡單!
于是,從那天起,我開始想著,能否盡量推掉那些毫無意義的應酬,推掉那些以前總是礙于情面的飯局,下班之后,盡量按時回到家里,陪母親一起做飯,邊做飯邊和母親說說話,說說老家的事,說說都快被我們忘記了的鄉(xiāng)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