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彬
說起相思,古詩人那些精美的詩句如潮水一樣洶涌而來。李商隱的“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白居易的“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晏幾道的“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辛棄疾的“明朝放我東歸去,后夜相思月滿船”,盧仝的“相思一夜梅花發(fā),忽到窗前疑是君”,李清照的“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李白的“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李之儀的“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等等,或雋永、或深情、或癡心、或哀婉、或清幽、或恍惚、或痛悔、或纏綿,情態(tài)萬千,纖細畢露,把相思寫得出神入化,凸顯著一個時代和社會的美學(xué)和文化。
比起古詩詞,寫相思的新詩在數(shù)量上少了很多,從客觀上分析,古代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再加上戰(zhàn)爭頻發(fā),相思成為人類情感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成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隨著科技的發(fā)展,交通縱橫南北、貫通東西,空間距離縮短,真有“天涯若比鄰”的感覺。特別是信息化時代,表情達意更加便捷快速,再加上現(xiàn)代社會快節(jié)奏的生活,相思這一主題逐漸被擠兌到墻角,被疏忽也就不足為奇了。但新詩中仍然不乏經(jīng)典之作,如劉半農(nóng)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冰心的《相思》、徐志摩的《沙揚娜拉》、舒婷的《思念》、席慕蓉的《海邊》等。
當(dāng)我讀到徐志廉的新詩集《素心若雪》時,有種久違的驚喜。一本詩集書名平淡,讀者的閱讀興趣就會大打折扣?!端匦娜粞纷屓顺錆M想象,有引人入勝的藝術(shù)魅力。我們平時聽得最多的是素面朝天,在物欲泛濫的市場經(jīng)濟時代,素面已經(jīng)稀少,花紅柳綠卻奪人眼球。再說,素面也只是形式,說不定早就風(fēng)吹草動。素心才是難能可貴的,彰顯一種不為外力所動的精神定力。詩人用雪來比喻,不但在色彩上和諧一致,更體現(xiàn)在精神追求和人生志趣上的同心共振。從這點上我斷定,志廉不是隨波逐流之人,她不會向珠光寶氣的世俗生活折腰投降。讀了她的詩后,感覺確實如此。她的價值觀還停留在風(fēng)清月明的遠古時代,與燈紅酒綠的現(xiàn)代都市生活有天壤之別。我不認為這是倒退,反而直逼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污泥濁水,散發(fā)出人性善美高潔的精神亮光。
《素心若雪》是一部寫相思的詩集,在當(dāng)代詩人中這么寫相思的并不多見,直接寫相思或含有相關(guān)字眼的就有二十多首,而且首首不同,情態(tài)各異。在《一場花事見證相遇》中寫到“相守的時光遠沒有相思悠長/想想還是化作一朵花最好/接受你的凝眸”,一短一長、一實一虛把相思烘托了出來,最終聚焦到“接受你的凝眸”這一美麗的影像;在《冬至午后》中寫到“即使相思注腳/也難掩飾心的落荒/無需言說/祈愿在塞北的風(fēng)寒里與你相依”,觸及到相思的實質(zhì),相思是苦澀的,只有相依才能取暖,驅(qū)逐人生的風(fēng)寒,浪漫不失理智;在《2016,總有遇見》中寫到“相思單等在月光下開鐮/躬身俯向大地/連同陳年的故事收割”,相思如草在瘋長,等待有情人在月光下收割,多么浪漫;《與君書》既寫“怎能叫人不相思”難以控制的情感暗潮,又寫“天地那么遠,那么遠/怎能牽住你的手”的無奈和焦急;《哥,讓我優(yōu)雅地去》以玉傳情明志“珍存在你的思念里/成為詩篇”,思念本身就是一首美好的詩,具有冰清玉潔的特質(zhì);在《風(fēng)過了心湖》中寫到“多想回到青春年少/相守如初/把一湖秋水的相思收藏/凝成你的笑語”,秋水常被比作眼睛,相思生于心,流露于眼,見證于笑語。這些詩讀后就印在腦子里,想抹也抹不掉。
《素心若雪》中更多的詩沒有出現(xiàn)相思這一詞語,但內(nèi)容寫的就是相思。如《春天的日子》。春天是個相思的季節(jié),王維“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是由紅豆引發(fā)的相思。李白“春風(fēng)不相識,何事入羅幃”,也是借春風(fēng)寫閨怨式的相思。志廉在春天寫下“為何不給一個理由/讓我們相見”,這是相思生出的反問。其實相見還需什么理由,只是詩人的一個曲筆,后面就開門見山地寫到“親愛的,跟我來吧/今天是個好日子/你看/陽光多燦爛”,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女性的大膽主動,思念之情與春天的美景融合在一起;在《那晚,我們看星星》中寫到“那晚在草地上/在你的懷里看星星/好多年/好多年沒有這樣過”,今昔對比,懷念中有感慨,有遺憾;在《趁著未老》中寫到“在你的體內(nèi)布滿青藤/寫下純真、率性、嫵媚,寫下/陽光的微笑/雨滴的纏綿”,這首詩讓我想起洛夫?qū)懡o太太陳瓊芳的《因為風(fēng)的緣故》中的詩句:“你務(wù)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趕快發(fā)怒,或者發(fā)笑。/趕快從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然后以整生的愛,/點燃一盞燈?!边@是風(fēng)燭殘年時對美和愛的留戀。志廉也有對時間的恐怖,趁著未老綻放生命的美麗,留下青藤般蔥蘢的思念;志廉既有現(xiàn)代女性追求獨立和自由的一面,也有傳統(tǒng)女性溫婉敦厚的另一面,在《只因,那一世》中寫到“今生愿為你的奴/放下繁華/聽你晨鐘暮鼓里的梵唱”,宗教般的虔誠令人動容;在《月亮穿過云空》中寫到“親密愛人/今晚,你的心是否離孤獨近/離圓月更近”,月圓人不圓時,孤獨就會襲來,離孤獨近,按理說離圓月就遠了,“更近”就是相思產(chǎn)生的心理距離;在《今夜無眠》中寫到“在梧桐雨中等/與抱著你一夜的憂傷同眠”,與你的憂傷同眠,結(jié)果就是無眠,相思如梧桐雨一樣淅淅瀝瀝,這就是情真情美情深的相思?!赌且豢?,為何不是你》,“為何不是你”連題目一共重復(fù)了三次,可見“你”的重要和分量,情感粘稠得無法化開?!笆悄?,那該多好”,“是你,那該多美”,但站在面前的、送花的不是你,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讓人難以接受。這是一首激情澎湃的詩,也是一首精神壓抑的詩,迸發(fā)出靈魂的聲音,具有拜倫抒情詩的倔強和孤傲。而“你”卻表現(xiàn)出“不是就不是”的超然和理解,一急一緩,一冷一熱,把相思寫得微妙至極。
志廉寫的是小景致、小感觸、小情調(diào)、小情懷,呈現(xiàn)出細膩、溫婉、清純、浪漫的情感特色,她思念的也許是一個柏拉圖式的精神戀人,用以對抗庸俗的碎片化生活,其真誠不亞于《上邪》,有水草般的纏綿,有絲綢般的光澤,有探戈般的優(yōu)雅。她身上有李清照的某些柔弱凄婉的精神氣質(zhì),但主色調(diào)是明媚的,也籠罩著淡淡的愁云,除了《那一刻,為何不是你》外,《風(fēng)抽空昨天槐樹下的誓言》是寫得比較沉重的一首:
昨晚的誦經(jīng)聲卷走了西窗的風(fēng)/入鞘的劍懸在上空/鳥兒收籠夢想不再飛出岸的困囿/流水熄滅了一川煙火//云朵卷來暮雨/雨滴敲碎愈深的黑/疾風(fēng)鞭撻靈魂/失語的飲醉撕碎玫瑰//蟋蟀們不再歌唱/墜進河里的燈火想點燃行者的夢想/思想泊在暗里/找不到來時的路
一改單純明朗的寫作風(fēng)格,借助密集型的意象抒寫思念的疼痛和內(nèi)心的憂慮,詩中出現(xiàn)了李清照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醉酒。
讀懂了志廉的語言,就掌握了她詩歌的藝術(shù)特色。她除了對語言的敏感外,做到口語和書面語、傳統(tǒng)修辭與現(xiàn)代手法有機融合,灌入自己的生命體驗和情感依戀,有些詩是獨一無二的,辨識度很高。在《暮雨》中寫到“幾只鳥兒扯出一片蔚藍”,寫得特別傳神,靜中有了動感,這蔚藍一下生動了許多;在《夢影》中寫到“時光被削成一聲輕嘆”,一個“削”字有了疼痛感,“嘆”也就水到渠成,表面上寫時光,實際上是在寫人生;在《調(diào)侃》中寫到“群蜂在花叢中飛舞/我看見一朵花兒的孤獨/垂下了眼簾”,看見花兒的孤獨,是通感,花兒垂下眼簾是擬人,沒有感覺和想象很難寫出如此靈妙的詩句;在《葉的痛》中寫到“高于命運的藍多么遼遠/喚回風(fēng)煙輕嘆”,藍本身無高低,因?qū)懙氖翘炜盏乃{具有了高的屬性,聯(lián)想巧妙,靈而不空;寫落葉“秋水成就與你的別離”(《葉寒》),心思綿密,別具一格;寫愛情與友情“魚和熊掌都能夠得到”。詩歌最忌咬文嚼字,但詩人反其意用之使古老的語言獲得嶄新的生命?!氨娙私宰?我為什么要獨自醒著”,質(zhì)樸之語,一個反問問出了詩意,醒著不是不好,醒著有醒著的難處,直指社會生態(tài)的弊端;“幽暗與靈魂分裂/月光被虛度”,月光驅(qū)逐了幽暗,靈魂陷入虛幻,并非“月光被虛度”,這種表達技巧值得肯定;在《心思》中寫到“一朵花想要怒放的時候/試圖突破自己”,與其說是賦予花以人的情感,不如說是托物抒情;在《你說聽雨很美》中寫到“隔窗的雨滴/在新植的白丁香上彈唱/難道這是一場初約”,與李清照“梧桐更兼細雨”的愁緒截然不同,“彈唱”“初約”是詩人心靈的感悟,一樣的景產(chǎn)生不一樣的情,與詩人的生活境遇有關(guān),這是對雨的個性化感悟。志廉一些詩有禪意,如“一縷陽光在心頭打坐/為草木流水誦經(jīng)”,一些詩化入古詩的意境,如《相思扣》,語言呈現(xiàn)出典雅端莊。一些詩還呈現(xiàn)哲理,如“若念,拾起放下亦然/若無,放下拾起空嘆”。她的語言節(jié)奏總體上是緩慢的,不像“大珠小珠落玉盤”那般急切紛亂,而像山澗溪流清澈悠悠。她的語言是濕潤的,有溫度的,質(zhì)樸不失優(yōu)雅,唯美藏有真情。她也在學(xué)習(xí)運用各種技巧,也不乏枝繁葉茂的想象,但最終是以真摯的情感取勝。在情感上沒有放任自流,有分寸的把控體現(xiàn)出一個詩人的穩(wěn)健成熟。志廉以抒情見長,善于借助意象抒情,意象來自生活,但又新穎獨特,平中見奇,由淺入深,避免了空洞和浮泛。
志廉是小說與詩歌雙手開弓,至今已經(jīng)出版了兩部長篇小說,可以說碩果累累。詩人寫小說多了些詩意,如韓東、何立偉、呂新等。小說家寫詩,可能不夠凝練,但多了些敘事的厚實。志廉的詩總體看受小說寫作影響不大,是一位具有浪漫情懷的抒情詩人,有詩人的氣質(zhì),有詩人的敏銳,有詩人的天賦,有詩人的想象,有詩人的情懷,有詩人的高潔,有了這些精神因子,才能寫出一些好詩。志廉的寫作是隨心所欲、有感而發(fā),不像一些學(xué)院派詩人板著嚴肅的面孔那樣寫,這樣寫出的詩自然本色,但也存在一些問題,比如重復(fù)帶來的蕪雜,自由帶來的松散,抒情帶來的空洞,個別詩單薄得弱不禁風(fēng),這些都是應(yīng)該嚴肅對待的問題。
總體來看,志廉的詩可讀性強,能把相思寫到這個程度,與追求人性的善與靈魂的美分不開,與情感的積淀與語言的打磨分不開。她細雨般綿密的相思與古代那些妙不可言的相思遙相呼應(yīng),共同構(gòu)成人類旖旎的情感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