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萌

《塞影記》 的小說文本始終圍繞“家”這一核心語義拓展。作家返歸歷史現(xiàn)場，以“我”誤入一處叫鴻禎塞的地方采訪寫作為線索，借訪談形式，將主人公雷高漢的生命歷程呈現(xiàn)，以書寫四川、銘刻歷史的使命感構(gòu)筑鴻禎塞宏大場域，借主人公跌宕起伏的傳奇人生命運述說家園得失與重建。在敘事中著意挖掘雷高漢命運悲劇，在愛與善的指向中，呈現(xiàn)百年家園與人生意蘊。

一、家園的尋得與皈依——生存與愛欲的“飽飯”

“‘家園’意指這樣一個空間，它賦予人一個處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運的本已要素中存在。”對于孤兒雷高漢而言，“家”是極其模糊、極難建構(gòu)的存在，脫離了血緣紐帶的關(guān)照，他就是可悲的無根之萍。因為雷高漢的堅韌與善良，作者將鴻禎塞設(shè)置為主人公雷高漢的詩意家園，這一與他毫無血緣鏈接的居地接納了他，并逐漸成為他寄托生命歷程的場域。在這一場域中，作者設(shè)置了諸多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來體現(xiàn)小人物于大環(huán)境中的生存困局與驚險，如修暗道時面臨死亡的恐懼、被當作搶親傀儡時的無助、擔任水官時的虛空等，用筆簡練卻生動翔實，語言樸實內(nèi)藏機鋒，作家將現(xiàn)代社會卑微“打工人”的典型形象刻畫清晰。文論家提姆·克雷斯韋爾曾指出：“當人們以命名的方式賦予空間以意義之時，空間就變成了地方。人們通過身體在日?？臻g中的流動來確認地方，從而與之建立起情感聯(lián)系，這可以理解為本土認同得以生發(fā)的基礎(chǔ)?！弊骷抑獍l(fā)掘與凸顯的正是人物歷經(jīng)生存苦煎后的身份認同與情感皈依，賦予主人公以活潑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使其擁有巴蜀人民所稟賦的堅韌、實干、豁達、勇敢特性，著力沖決苦難，頑強扎根于包氏家族群體之中，逐漸尋得“飽飯”的生理滿足，并找到情愛的寄托，獲得個體身為一個人最基本的尊重與勞動的價值。鴻禎塞，成為主人公雷高漢承載生存與欲望的多重慰藉，也成為承載作家對四川人民“勁草”般生命活力的關(guān)注空間。

作家筆下的家園供給雷高漢以生存的“飽飯”。在鄉(xiāng)土中國，苦難的肇始便是饑餓，正如哲學家馬斯洛所言：“人的需要中最基本、最強烈、最明顯的就是對生存的需求。一個缺少食物、自尊和愛的人會首先要求食物；只要這一需求還未得到滿足，他就會無視或者掩蓋其他的需求。”在小說中，作者“無意”且精心刻畫饑餓對于主人公的意義：“飽飯”是養(yǎng)父母為雷高漢作的小名，也是雷高漢兒時生活中唯一的甜夢；當他進駐包家，隔三岔五能吃上大籠里的蒸肉便是極大的生存滿足；在饑寒交迫的年月，“指望今年能吃上一頓飽飯”也成為雷高漢們最大的企盼；而當雷高漢問及虞婉芬的小名時，作者的語言建構(gòu)則極盡幽默與反諷，凸顯鄉(xiāng)人對“饑餓”的原始理解與“飽飯”的詩興追求：“雷高漢分不清小婉和小碗。小碗，怎么吃得了飽飯?！?/p>

在家園空間中，作者一方面呈現(xiàn)著饑餓的粗野面目，再現(xiàn)百姓在愚昧時代對“飽飯”的生存欲望，對艱辛苦難生活進行有力的書寫；另一方面則歌詠鄉(xiāng)人于苦難中前行的生命強力，由饑餓所串聯(lián)起的鄉(xiāng)村善義，在小說中顯得彌足珍貴：“雷家收留了我，我就姓雷了”，正是對養(yǎng)父母賜予食物的感恩與孝義，成為小說主人公進駐包家的前提；拿到修護暗道工程的報酬，他也不忘舊恩，仍以名為“飽飯”的謙卑小輩自居，將土地分給饑餓的鄉(xiāng)人；面對困難年月的饑寒交迫，毫不猶豫潛進暗道，冒出偷糧救助虞婉芬的念頭。這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善、義換得更多的良報：羅紅玉給他蒸饅頭，丁繼業(yè)為虞婉芬送米……這些人物的聚合都成為作者家園意識的承載，愛與善的意義融匯使主人公與讀者均體會到家之“飽飯”的重要與溫暖。當小說情節(jié)行至末尾，作者則令雷高漢中氣十足地向鴻禎塞高吼著“飽飯”一詞，這也是作者情感的喧泄噴薄，饑餓——無數(shù)次的“飽飯”，以善、義與不屈不撓的鄉(xiāng)土文化信仰，從而一次次召喚著家園的生命與根魂。

家園同樣也是牽動人愛欲情感的敏銳神經(jīng)，當“飽飯”的生理需求得以緩解，作者幫助雷高漢從饑餓中走出，伴隨而來的卻是情感的跌宕，另一種痛楚疊躍至他與翠香們的情愛糾葛之上，作者借此轉(zhuǎn)向需求的更深一層——關(guān)愛與欲望的書寫。

一條暗道讓他黑了幾年，一塊小鏡子讓他焐了幾年，一折戲又讓他苦了幾年，結(jié)果卻是入了那苦戲，恐怕出不來了。

家園中曾經(jīng)寄托情感的愛人均離散于歷史長河，作者借一個個情感的客觀對應(yīng)物填補著主人公的命運空虛。在刻錄傷痕之余，作家也相應(yīng)在小說中構(gòu)建著愛欲之外女性的愛與暖，這是撫慰情感欲求的雙手，也是在苦難歲月中支撐存活于家園的毅力與精神依靠：主人公的第一任妻子包松月死在新婚夜，留下的鏡子卻成為他傾吐心緒的對象；梅云娥被包家強奪、內(nèi)斗致死，卻把一曲《翠香記》與雷家血脈傳承至今；自詡為“過了一水衣裳”（意再嫁）的翠香則舍命學習，以生命成全“富農(nóng)”雷高漢的識字愿望；虞婉芬則用其水性與柔情掩住雷高漢女兒的秘密，用一方手帕延續(xù)了梅云娥的愛恨情愁。

在各色女性情感象征的關(guān)照下，雷高漢不自覺進入《翠香記》的場域，上演跌宕起伏的情愛風波：

雷高漢渾身一振。他站在戲臺中央，而戲臺在鴻禎塞中央。那會兒，他才是鴻禎塞的主角。

“翠香”們作為配角，或潑辣或溫順，或獨立或保守，均在雷高漢“平凡的世界”中書寫著愛的不凡、生的偉岸。在家園，或曰雷高漢孤獨的人生戲臺之上，女性以愛與奉獻、美與高尚，上演著“識字大課”，著力填補雷高漢的歸屬與愛的缺位，小說呈現(xiàn)著另一種家園人民的至真、溫煦情感。

小說開篇以葉芝的詩歌為序幕，簡筆勾勒了雷高漢愛情傳奇戲臺上的一唱三嘆：

愛怎樣逝去

又怎樣步上了群山

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

流逝的愛情、重新被關(guān)照的情愛，都潛隱在時空的繁星之中，作者也將“我”的麻木婚姻生活藏掩于行文，老人對愛的信與誠、依戀與不舍與“我”對愛情的不屑甚至是虛偽在兩組人物的對照之中愈加鮮明，有著反諷的意味。

“人類在世界的角落，家的意象反映了親密、孤獨、熱情的意象。我們在家屋之中，家屋也在我們之中，家屋在我們之內(nèi)。我們詩意地建構(gòu)家屋，家屋也靈性地建構(gòu)我們。”作家馬平三次探訪四川武勝縣寶箴塞的采風體驗，使其得以真切置身于龐大場域，與家園空間進行互動與對話，從而體驗它的威嚴與神秘，進而有力地彰顯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小說的詩意。小說字里行間擴散著農(nóng)人對抗饑餓、愛欲的勃勃生氣以及堅忍、義理、純樸忠厚的巴蜀血液滾滾流淌。小說巧妙地將鴻禎塞這一森嚴冷冰的防御要地，構(gòu)筑出有溫度的“家”的形態(tài)。

二、家園的失落與重建——歷史與現(xiàn)實糅合的敘事策略

小說主人公雷高漢的身世不斷被冷落，又一再被關(guān)照，鴻禎塞這一“家”空間也在馬平小說的架構(gòu)中經(jīng)歷著失落又重建、生活無序而又有常的曲折傳奇。繁盛背后則是無盡的悲涼，作者意識到了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造成的傳統(tǒng)的損毀、家園的沒落，濃厚的家園意識使得作家借文字唱出一曲動人的生死挽歌。

包氏家族的明爭暗斗、歷史長河中的大小征戰(zhàn)、金錢社會的商業(yè)沖擊、親人的逐漸別離，均逐漸潰散著雷高漢悉心建構(gòu)起的“家”。曾經(jīng)極具歸屬感的港灣如今已成為資本家與慈善家謀構(gòu)的商業(yè)別墅群，當年寄居的鴻禎塞如今渙為空曠的“玻璃屋”。沒有了家園的宏闊場域，老人身處的透明景觀形同?？碌摹皥A形監(jiān)獄”，以凝視的方式解構(gòu)著雷高漢的精神堡壘，將老人如今居住在此的困窘、孤獨、念舊與恐懼的心緒完全外放：“一百零七歲的人生，收攏在一個玻璃護衛(wèi)的逼仄空間，以順時針或逆時針的方向，以分針或秒針的腳步，向近在眼前的終點走著，讓我聽到了生命的滴答聲?！迸c此同時，玻璃屋與屋中安放的暗紅皮箱，則潛藏著他與鴻禎塞的百年隱秘，他的話語被壓抑于玻璃屋、被淹沒于時間長河中，衰老、沉默、千篇一律、日復一日，精神家園如同暗道般就此失落，因而雷高漢道出“這兒曾經(jīng)是我的家，現(xiàn)在是我的店”的哀嘆。

獨特的生活場域是構(gòu)成一部好長篇的基本空間,沒有這個空間,你施展拳腳的地方就會局促,逼仄。所幸作者終不愿舍棄這一家園，也不愿在逼仄的現(xiàn)實暗道中展開宏大的歷史傳奇。馬平在訪談中坦言：“鴻禎塞不只是一個堡壘，但對雷高漢來說，它也絕不是一個牢籠。我能夠說的是，雷高漢不能一直待在一條暗道里，一直走不出來?！痹镜目臻g不復存在，家園的外觀雖則改變，但《塞影記》承載的歷史意蘊與人物張力卻漸趨永恒。作者設(shè)置雷高漢以敞開的姿態(tài)面對“我”的采訪，打開記憶的箱匣，將曾經(jīng)的激蕩歲月一一掇拾，以自身的零碎體驗、情緒感受拼接起完整的充滿“善義”的人生，重新尋找自己的“家”與“根”，建構(gòu)自身的價值與意義。身處玻璃屋的他不再是被凝視的對象，反而是透明的全景式建筑使得旁觀者“我”更好地滲入主人公的歷史語境，隔絕掉當下的紛雜家常，成為與雷高漢交流取材的完美空間。作者幫助雷高漢在記憶中重新開掘精神的庇佑所：他追溯修建密道時與死神的擦肩，講述他未曾謀面的新娘，敘說尋得親生女兒時的啞言，串聯(lián)他與鴻禎塞充滿傷痕又常有溫暖療愈的一生。

“羅列日常生活不是目的，羅列歷史事件不是目的，二者怎么糅合在一起就是個問題。”小說中，現(xiàn)在的個體（雷高漢）與過去的文化客體（鴻禎塞）相遇，作者以“書中書”的方式將日常生活與歷史事件有機融合糅合，構(gòu)成“生命戰(zhàn)勝歷史劫掠”的敘事模式，在記憶的重新翻檢中架構(gòu)小說《塞影記》的獨特魅力。兩條“暗道”交織始終，小說雙數(shù)章節(jié)為雷高漢的口述歷史，重返他生活、生存的歷史現(xiàn)場，勾勒出他于鴻禎塞生活的真實全貌；單數(shù)章節(jié)為作者“我”與雷高漢的當下對話，“我”一邊傾聽雷老經(jīng)歷用作故事素材，一邊寫作名為《塞影記》的小說，讓雷老等人即時品評。兩條線索趨近、交融，匯合于穹頂，鉤沉出鴻禎塞浩大、恢宏的生活風貌與雷高漢堅韌、不屈的苦難歲月。作家將小說生命與現(xiàn)實人生有機融合，文章貫穿著雷高漢本人對小說文本的價值判斷與歷史評價：或認為暗道過程描述過于簡單，或?qū)θ宋镎f話的語氣不滿，或?qū)θ宋镄蜗笥兴|(zhì)疑，從而使得家園的構(gòu)筑更具現(xiàn)實感與在場感。作為聽眾的作者（“我”）與作為讀者的講述者（雷高漢）構(gòu)成復雜的對話語境，第三人稱與第一人稱交疊，老漢“真實可信”的口述歷史與史料糾錯，加之“我”的田野調(diào)查與“身臨其境”，作品在閱讀性文本與書寫性文本中游刃有余，使得鴻禎塞完整、宏大地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有效填補小說的真實性的空白，切近主人公的喜怒哀樂，貼近人性的溫情與歷史的真意。

“沒有任何隨意記錄下來的歷史事件本身可以形成一個故事；對于歷史學家來說，歷史事件只是故事的因素? 通過作者們一般在小說或戲劇中的情節(jié)編織的技巧——才變成了故事。”這一“故事得放進一定的場所中去編織”。鴻禎塞便是馬平為編織故事提供的場所與家園空間。風吹塞影淡云煙，王朝垮臺、日本侵華、大煉鋼鐵、劃分成分、識字運動、互助小組……政治的風云變幻、時代的跌宕起伏都在小說的時間長河中流過，過去與現(xiàn)在、傳統(tǒng)與當下的界限被作者模糊，它們是鴻禎塞的年輪影跡，也是雷高漢所處家園的云淡風輕。經(jīng)由歷史的沉淀與主人公記憶的留存，以“小說”這一“精神家園”的構(gòu)建形式長潛于文字之間，其價值則會被追憶與留念，正如小說腰封所?。骸鞍贇q老人雷高漢，一直活在鴻禎塞的影子里?！?/p>

玻璃屋、喜鵲窩、天井、田廬、秋千等，它們與舊址拉開了時空的距離，卻依然無法剝離宏大的家園之影，成為作者鋪設(shè)的提示性線索，幫助作家“我”在雷高漢老人敘述回憶之余進行細節(jié)的探尋與補充。暗道、戲臺、望哨樓、黑松林、水庫等，鏈接生死、承載情愛、見證忠義、銘刻悲情，均是精神家園構(gòu)建的重要地標與符號。在23 萬余字的小說篇幅中呈現(xiàn)百年中國的秘史傳奇，作者在小說線索、章節(jié)結(jié)構(gòu)等敘事策略上努力：“我在鴻禎塞進進出出，不分白天黑夜，不分大門、不分暗道，進進出出若干回?！?/p>

三、“這一經(jīng)典（小說）永不過時”

《塞影記》是多重“中間文學”的有機結(jié)合。它不僅匯聚嚴肅文學的純粹性與通俗文學的故事性，也兼有大河小說的宏闊、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內(nèi)核?？柧S諾曾言:“經(jīng)典作品是一些產(chǎn)生某種特殊影響的書,它們要么本身以難忘的方式給我們的想象力打下印記,要么喬裝成個人或集體的無意識隱藏在深層記憶中?！薄度坝洝凡⒎浅两诨趾陦汛蟮臍v史現(xiàn)場，家園場域自覺承擔了戲臺的角色，作家以“我”的身份成為老人穿梭于現(xiàn)在與過去，從個人切入時代、從家園透視歷史。在人生舞臺亮相之余，也促成著“子故事”向生活與歷史的逼近，眾星捧月般共同助推主角雷高漢的形塑：“我這條老不死的命，是那么多人拿長長短短的命換來的。他們一齊在我身上活到了今天?！?/p>

《塞影記》感人的關(guān)鍵在于，作者構(gòu)筑了典型家園空間下的典型人物形象——雷高漢。他是家園的卑微構(gòu)建者，因“飽飯”之需而積極進駐家園，尋覓著人性的愛與暖；他亦是家園的堅強守護者，面對風云激蕩與家園失落，他不離不棄，始終腳踏鴻禎塞的泥土，留駐家園的靈魂。

盡管光線暗淡，他也能認出大衣是黑色的。他還能認出，那一片打開的月光，是女人的肌膚。他牽起了那一片黑色，包住了那一片月光。然后，他抱住了那一輪熱乎乎的月亮……月亮熱乎乎地出來了。下面戲臺上響起了鑼鼓，一聲比一聲嘹亮。

五條命沒了，那一場喪事卻辦得匆忙而潦草。孩子被土匪丟下了旱井，因為旱井太深，所以，天還沒亮就有人往里面倒泥土。那兩個該死的家丁一大早就被抬走了。梅云娥不能像汪碧鸞一樣埋進祖墳?zāi)秋L水寶地，當天就裝棺抬了出去，埋在了黑松林。

作者講究詩興的語言，讓讀者于親切中探得陌生的新趣，于遣詞的質(zhì)地中讀出歷史與現(xiàn)實。作者借“我”之口斷言：“我寫的這個人，一文不名。他說他做了一輩子無用功，并且，他已經(jīng)沒有未來……盡管他的故事還沒有完，但我已經(jīng)可以斷定，即使我的作品過時了，他這個人也不會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