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蒙
那年初冬,北京寒霧連綿,凍雨不斷。我租住在酒仙橋的那處舊單室,不光沒有地熱,連暖氣片也近乎不工作。作為一個東北人,對寒冷的適應(yīng)能力本應(yīng)與生俱來,但可惜我并不在其內(nèi)。也就是說,我非常怕冷,這可能與打小時候起我媽對我的過分照顧有關(guān)。她總給我裹上最厚的棉衣棉褲,即便是到了四月份,外邊的草色與湖水變得翠綠,她也絕不允許我將棉衣褲脫下。我的春夏兩季總比別人來得要晚,而秋冬卻過早降臨。成年之后,我也曾試圖改變這一規(guī)律,但確實不行,我怕冷,這一點已經(jīng)根深蒂固。我總要比別人更早地穿上長袖T恤、衛(wèi)衣、抓絨服、羽絨服,之后是兩件羽絨服——一件薄的外面再套上一件厚的,這可能顯得可笑,但保暖的效果確實無可置疑。
李苗給我打電話那天,氣溫應(yīng)該到了零下10度,天氣預(yù)報里是這么說的,早上我沖的那杯豆?jié){迅速結(jié)起的漿皮也是明證。上午我畫了半個多小時,手指開始變得僵硬,于是縮回被窩沉沉睡去。下午我去了健身房,一邊中速跑步,一邊聽熱淚般的萬能青年旅店,才覺得身上暖和一些,就接到李苗的電話。她問我在哪兒。我說在方糖健身,正在跑步機上跑步。她說:還是那家???”我說:“是?!崩蠲邕t疑了一下,應(yīng)該是在計算,她說:“你在那兒得好多年了吧?!蔽抑浪鋵嵪胝f的是我們有三年多未見過面。對于老朋友來說,這段間隔確實有點過長,但對于兩個漂泊在京的人來說,這種情況也不算罕見。
拋開這三年,我與李苗頗有交集。此前她也畫畫,在更早的十多年里,她一直是我們這個窮畫家堆里的一朵玫瑰。我們一起接過不少活兒,地產(chǎn)廣告、雜志內(nèi)頁、電影海報,凡此種種。我倆緊密合作,交出中規(guī)中矩的平庸之作,偶爾也突發(fā)奇想,比如讓康定斯基或蒙德里安降落在手表、汽車、化妝品或是模特明星背后的某個角落,這無關(guān)任何技藝方面的追求,往往只是為了好玩而已。此類想法經(jīng)常失敗,便需按常規(guī)操作重新來過,但運氣好時也能蒙混過關(guān)。有段時間,我倆專門為寵物作畫,貓啊狗啊什么的都好說,比熊犬、臘腸犬或者短毛貓,你只需盡量把它們畫得生動、可愛。也有人要求他們的貓狗應(yīng)該與眾不同。這也不難,三環(huán)內(nèi)的一條泰迪犬理應(yīng)區(qū)別于天通苑的那條,你只需要讓前者趴在鋼琴鍵上或是大提琴邊。我記得有單生意令我倆感到棘手,要畫的是一只南美蜥蜴,雇主明確表示不能讓畫作有冷血之感。這幅畫幾經(jīng)修改,雇主還是不甚滿意,最后李苗在這只蜥蜴的鼻子邊上畫上兩塊新鮮出爐的馬卡龍蛋糕,就此完工大吉。
那時候我倆要比現(xiàn)在年輕許多,李苗比我還要小三歲,這個年紀本身就是堅硬事物的天敵。此外我倆籍貫相同,均來自東北A市,每當提及那座城市的公園、街道、餐館、學校、百貨商店,一種類似伏特加勾兌橙汁般的情感油然而生。有一次,我倆說起20世紀90年代發(fā)生在A市的一場大火,從一家商場的五樓向下燒起,在摧毀整座樓之外還燒死了三十多人,具體數(shù)字我跟李苗都記不準了,但意外的是那里面有兩個人,分別是我與李苗的親屬。雖然親緣關(guān)系較遠,但這兩個早已死去的人卻讓我與李苗更加親近幾分。那是個夏天的晚上,在南鑼鼓巷一家關(guān)東煮的外賣窗口之外,我們一人喝下三罐燕京,在交換完對那場大火的模糊的記憶之后,帶著輕微的眩暈和碰撞,走過青灰色而又暗自閃亮的幽長街道。
照此說來,我與李苗的關(guān)系理應(yīng)再進一步,并且在我們那個畫畫的圈子里,徹底地傾心愛慕或者隨便地睡上一覺都屬司空見慣。據(jù)我所知,李苗也與圈里一兩個人談過戀愛,雖然比較短促,但并不缺乏相應(yīng)的回響。但我倆的關(guān)系確實止于相當親密的友好而已。除了那一次,我倆差點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那年元旦,李苗剛與男友分手,在她位于方莊的那間單室的小地毯上,我倆促膝而坐,一邊喝酒一邊聽谷村新司和中島美雪。那陣子因為被美術(shù)學校辭退,我的心情也比較低落,所以喝得要比李苗更多。至今我記得,我是在谷村新司的《風姿花傳》唱至一半時抱住了李苗,她的回應(yīng)不過不失,未失去適當?shù)男邼喑?,也具備一定程度的迷茫熱情。此種情況下,接下來的事情本應(yīng)順理成章,但到最后我們也只是抱一抱了事。究其原因,從表面上講與當天的室溫和我的體質(zhì)有關(guān),在我的嘴唇觸碰到李苗的臉頰之際,我打了一個非常不合時宜的噴嚏,李苗對此挑剔與否我不知道,但我確實感到了此事難以為繼。要是往更深一層說,事后我也估量幾次,我與李苗來自同一個地方,從事同一種工作(姑且這么說吧),難免常被同一類事物所困——我們像是被風吹向遠方的兩塊布,理應(yīng)去找各自的裁縫、櫥窗,而非糾纏著打成死結(jié),直至掉落在大馬路上或青草叢中。我無法向李苗解釋這些,相信也無法解釋清楚。次日我原本想給她發(fā)條短信,內(nèi)容是塞林格某篇小說里的一句話:愛是想觸碰而又放開手(那篇小說正是更早前李苗向我推薦的)。結(jié)果編輯完短信,我連打了兩個噴嚏,于是我想這條短信并不足夠真誠,所以還是不發(fā)為好。
此后三年,我再沒見到李苗,她告別了這個圈子,對此我非常理解。她已年過三十,不再是簇新的琴弦,能夠經(jīng)得起任何任性的演奏。簡單點說,這年紀的確應(yīng)該認真考慮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去向何方。另一方面,這個圈子也并不值得留戀,它較為外層,很難向核心延伸,所有的結(jié)構(gòu)非是為真正的藝術(shù)家所預(yù)備,所有的人或早或晚都要離開。李苗離開后,我從未認真打聽過她到底過得怎樣,一條線輕輕斷去,雖然你也感到惋惜,卻并沒有一條纜繩崩斷那樣大的回挫的力量。但北京雖大,也是千絲萬縷,零星的碎片也能拼出個大概。后來我知道,三年里,她在幾家公司上過班,做策劃設(shè)計一類。再后來她結(jié)婚了,嫁了個律師。如果這就是李苗的歸宿,我非常樂于見到。所以時隔三年,當我接到她的電話,我倆未見多少生疏,起碼在電話里是這樣。最后她說:“見面聊吧,就到我家?!蔽蚁乱庾R地說:“找間咖啡廳也是可以的。”她卻堅持把地點定在她家,并解釋說,因為懷了孩子,她盡量避免外出。
如今的李苗住在南二環(huán)一套大平層里,所在的樓層很高,那天的天氣又好,當我隔著落地窗遠望云端,一時間頓生虛妄之感。李苗的變化不大,雖然穿著孕婦裝,但三年前的纖美還未損失殆盡。她跟我敘舊,想到哪兒說哪兒,間或拍拍肚子,盡管那里根本看不出來任何異狀。客廳音響反復(fù)播一首鋼琴曲,我問是何曲子,她告訴我是《童年即景》,由晚年的霍洛維茨彈奏。就此她說,她的丈夫認為除了古典音樂,其余皆是噪聲。要不是懷著孩子,她可不聽這個。我不好說什么,只有拐向一個話題,我問李苗是否還在作畫,她回答我:“徹底地不畫了,家中連一根鉛筆也沒有?!倍@也是她聯(lián)系我的主要原因。她要我為她的母親畫一幅肖像。
我當即推辭。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是一個在美術(shù)學校謀生的畫匠,即便在曾經(jīng)的那個圈子,我也算不得多么優(yōu)秀,事實上當年的李苗比我更有天賦。有兩年,她專心畫A城廢棄的廠房、老摩電,還有席卷整座城市的風雪,這些畫頗有畢沙羅渾厚而柔和的味道,多次受到圈內(nèi)好評。我記得其中一幅,畫的是幾個少年站在工人宿舍的甬路上,遠眺天空中五顏六色的工業(yè)煙云。這幅畫被一個香港人買走,隨之李苗被認為很有希望“畫出來”。但她本人并未被此次成功改變,還是一如既往地和我一起接那些只掙小錢的零活兒,好像她的興趣原本就是如此。但我知道,即便三年不摸畫筆,以李苗的底子完成一幅肖像也不在話下,何況那是她自己母親的肖像,無論從哪個角度講,由她來畫都要比我更為合適。后半程的話題就集中于此,她反復(fù)強調(diào)的是:第一,她不再畫了;第二,她已經(jīng)懷孕了;第三,她認為我就是最好的人選。再有就是這件事必須盡快進行。
等我回到A城,已經(jīng)是十二月份。此前我還舉棋不定。但此時老家那邊正好有幾件瑣事需回去處理,李苗隨后又將全部酬勞一次性打給了我,這筆酬勞數(shù)目不小,遠遠超過了正常的規(guī)格——湊巧,我的大半積蓄剛在一次草率的投資里損失掉,而它原本應(yīng)該是一間小房子的首付。月初,李苗打電話連續(xù)催促,看來確實再不能耽擱下去。
回到A城的第二天,我去了李苗她媽家,在我看來這多少有點冒昧,心理上有一點東西需要跨越。我在微信里把這一點告訴李苗,她只簡單地回復(fù):“謝謝。”李苗她媽姓杜,但是我潛意識里覺得她還是應(yīng)該姓李,見面就覺得娘倆頗為相似,雖然多年前我看過她媽的照片。十多年過去,李苗她媽胖了不少,但也還算風韻猶存。東北的冬天內(nèi)外有別,供暖良好的房間堪稱酷熱,李苗她媽穿著一件紫色的薄綢襯衫,坐在沙發(fā)上跟我說話。李苗她爸(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她的繼父)是一個矮小、干瘦而又和藹的老頭,年紀看上去要比妻子大許多。李苗她媽介紹說:“這是何大夫,曾是醫(yī)院的內(nèi)科主任,早已退休,開了一家私人診所?!?/p>
李苗她媽對我似乎頗為了解,知道我比李苗大三歲,在省美院讀的大學,此后漂泊在外,父母均已故去——這顯然是李苗告訴她的。而我對李苗她媽一無所知,只能憑印象判斷她多少有點強勢,說起話來的語氣不容置疑。我是九點進的她們家門,出乎意料地嘮到了近十二點,所以當她留我吃午飯——中午在家吃吧——就是這么一句,我和何大夫只能點頭表示贊同。
那天李苗她媽親自下廚,菜式比我估計的要豐盛,其中一大盤水果沙拉,里面居然有近十樣水果,據(jù)李苗她媽說,沙拉醬也由她自己配制。這方面她顯然區(qū)別于李苗,就我所知,李苗獨自一人時基本靠超市食品和快餐外賣度日。那天我們喝了點葡萄酒,這不太符合初次見面這種場合,但事情確實如此。吃飯時李苗她媽解釋了這個家庭的構(gòu)成,她與何大夫是在醫(yī)院認識的。那時的李苗才念三年級,生父在一年前因一場交通事故過世,一年后,她媽又在交通事故中被撞斷了腿。事隔久遠,李苗她媽記憶依然清晰,她記得何大夫穿著布鞋邁進病房時輕巧的腳步聲,而何大夫來的次數(shù)過于頻繁,幾個鄰床經(jīng)常笑說何主任又來組織專家會診了。我屬于外人,但這些往事李苗她媽對我直言不諱,幾乎是樂于傾吐。她甚至搬起那條動過手術(shù)的傷腿,放到何大夫的膝蓋上,指著腿說:“手術(shù)不算太成功,這條腿比原來要短上幾厘米,說是后遺癥也不為過。”然后她放下腿起身從餐廳走到客廳,走起路來確實有些微趔趄。她告訴我,給她做手術(shù)那個大夫原是醫(yī)院后勤部門的工人,這樣的大夫,顯然不具備令一條本來大有希望的傷腿恢復(fù)茁壯面目的能力。
她提到了李苗的婚姻,認為過于急促,對親家她也頗有微詞,在她看來那位安徽的家庭婦女,仰仗兒子在事業(yè)上的一點成績,并不把她放在眼里。至于李苗的律師丈夫,她認為過于忙碌,缺少情感,就像心里頭有顆石頭。她說到此時,我插了句話,我說:“律師還是可以的,而且聽李苗說他專門打?qū)@偎?,那是非常能掙錢的一門專業(yè)?!彼财沧煺f:“那倒是事實,可我們這樣的人家又不是很缺錢的?!睆闹形绲桨恚脑捯恢庇挚煊侄?,讓我覺得往昔時日里,正是這樣的語速指引了她們娘倆的生活。與之相比,何大夫話不多,說也是應(yīng)聲附和。他太瘦小了,體重估計只有他夫人的一半,背也駝得厲害——他起身上衛(wèi)生間的瞬間,我察覺到了李苗她媽有一點尷尬。但他是個挺好的老頭兒,注視人的目光總是溫暖可親,與他的年齡和閱歷相稱。但我發(fā)現(xiàn)他有不小的酒癮,總試圖多喝一點,再多一點,自然屢屢被李苗她媽制止。飯至尾聲,提到我此行的目的,李苗她媽表示,只是一幅小畫而已,對我來說應(yīng)該信手拈來。她說:“李苗一直認為你的才能被埋沒了。”我說:“不能這么說,但我會盡力畫好?!彪S后她委婉地提出,應(yīng)該把她畫得年輕一點,但也不要失去應(yīng)有的穩(wěn)重,最主要是顯得幸福一點。
說干就干。最初我是到李苗她媽家里去畫,首先要完成的是素描肖像,在計劃里這只是第一步,是基礎(chǔ)性的工作。這個過程李苗她媽非常配合,為此一個多星期未到診所工作,而照她說,在這間診所,她負責看病之外的大部分事務(wù),也就是說屬于不可或缺的人物。
一般九點左右,我就來到李苗她媽家中,在鋪著深色柚木地板的客廳里開始畫。畫一會兒,歇下來聊天,然后接著畫——李苗她媽很快適應(yīng)了這個節(jié)奏,但是她不太坐得住,坐一會兒就要起身走動走動。我看著她略顯龐大的身軀在房間內(nèi)移動,有時覺得這就是三十年后李苗的樣子。好在我控制住了這是在畫一個老朽了的李苗的想法(我想那樣的話,她們娘倆都不會滿意)。
聊天則是天南地北,但聊聊就會說到李苗。對于李苗不再畫畫這件事,她感到萬分惋惜。她跟我回憶李苗的學畫經(jīng)歷,早早顯露的天賦以及她從未間斷的培養(yǎng),她認為即便在天才孩子里,李苗也是獨一無二的,一些少年時期的杰作她至今保存,包括獲獎并送至日本展覽的一幅作品。她找出來給我看了,那是一幅水墨梅花,此前我不知道李苗還畫過國畫,在那個年紀她畫得確實相當出色,以至于瞬間我懷疑后來她選擇油畫是個錯誤。
除了繪畫方面的天賦,讓李苗她媽引以為傲的還有李苗自小便展露的美貌。她告訴我,李苗六歲時,在紅星照相館拍過一張兒童照,照相館不收費用,條件是同意他們把照片放大,掛到照相館的櫥窗里展示。紅星照相館曾是A市最大的一家國營照相館,我在遙遠的記憶里搜索了一下,那個櫥窗,確實掛過一張尺寸很大的兒童照——那個雨滴般閃閃發(fā)光的小女孩就是李苗嗎?我想若非這家照相館后來倒閉,李苗可能會一直待在那櫥窗里。為了證明所言不虛,李苗她媽找出了一本影集,里面都是些老照片,紅星照相館那張在最前面,隨后是各式各樣的花朵一般的李苗,以及與之相匹配的年輕的杜紅梅——在公園的湖邊、在市府廣場、在幾個地方的火車站和著名景點,都是那個年代較為常見的取景。有張照片里,她戴著大紅花站在一架紡織機前面。還有一張背對大海的三人合影,背面寫著:李長勝杜紅梅李苗、青島、1990年6月12日。叫李長勝的那個男人穿著白襯衫,懷中抱著幼小的李苗,他高而且瘦,稱得上英俊。我拿出手機,拍下照相館櫥窗里的那一張。
一般我上午畫畫,下午處理自己那幾件瑣事。其中主要一件是賣掉我父母留下的那處房子,A市的房市本就蕭條,那處房子的樓層又較高,因此進行并不順利,我不得不求助于房產(chǎn)中介。有一天,我從火車站附近的一家中介所出來,信步往西行去,剛下完一場雪,主干道上撒了鹽,車輪碾軋融雪又翻起泥濘,一道道枯枝般的痕跡交錯在馬路上。我走進一家大型連鎖超市,進去以后才猛然發(fā)覺,這就是當年著火的那家商場所在的那棟樓,現(xiàn)在它已煥然一新,看不出任何遭受過摧殘的痕跡。下午兩點多,超市里沒什么人,空調(diào)開足了功率,連一向畏寒的我都不得不脫下棉衣。在熱而空曠的超市里,我給自己買了兩盒酸奶、幾塊面包,又買了一袋山珍、一袋加鈣核桃粉,準備次日帶給李苗她媽。我走出超市,迎面又是刺骨的寒風,我想要不是這種天氣,我可能會待在路旁,把這家超市或者說曾經(jīng)的商場畫下來。還有一天,我去了市中心公園,跟我兒時不同,現(xiàn)在它是一個開放式的公園,圍墻早已拆除,從南門進去就是一大片開闊的冰湖。我在湖邊看見了李苗她媽正在遛狗,她穿著一件大紅色的羊絨大衣,在冰藍色的湖面和奶油色天空的映襯下顯得醒目而又沉靜,如同剛剛從李苗那些帶有印象派風格的畫中走出。
完成基礎(chǔ)素描之后,李苗她媽提出,她該回何大夫的診所上班了,而我可以到診所繼續(xù)這幅畫的相關(guān)工作。那家診所也在市中心地帶,位于一棟老樓的一樓,面積不大,只有八九十平方米,設(shè)施也比較簡陋。但它是一家全科診所,何大夫兼任了內(nèi)科、外科、兒科、婦科乃至皮膚科等的全部的主治醫(yī)師。他足以勝任這些專業(yè),患者大多慕名而來,將各種痛楚交付于他。何大夫看病迅速,一般幾分鐘之內(nèi)即可完成診斷,然后他用螞蟻大的字,在一個本子上寫明患者姓名、病情和處方,給他們開藥、打針或是掛上吊瓶。藥劑和針劑都是他親手配制,多為幾種藥混合到一塊兒,應(yīng)該頗具效果??傊?,一穿上那件洗到發(fā)黃的白大褂,何大夫就不再是那個瘦小枯干、長著老年斑的老頭兒,反而具有了一種特殊的風度。而對于患者來說,何大夫的年齡一直是個秘密,如有人問起,李苗她媽總是說何大夫剛好70歲,但常來診所的人則知道幾年前她也是這么說的。
那些天我畫了不少速寫,大多是一些來問診的病人——只喝酒不吃飯的夜場姑娘、睡眠消失半年的打更老頭兒、力氣太大以至于無法控制自己手的搬運工人、被工作壓迫得視力快速下降的機關(guān)職員。對這些怪客身患的疾病,何大夫應(yīng)對自如,一般告訴他們問題不大,不必過于擔憂,然后給他們開藥并搭配一種進口的保健品,交代他們把費用交給李苗她媽。這些速寫是我的額外收獲,如果有人注意到我拿著鉛筆作畫,李苗她媽就告訴他們,我是她的外甥,是赴北京發(fā)展的年輕畫家。這套說辭她之前交代過我。
一月初,我拿出了油畫初稿。這幅畫色調(diào)明亮,畫中人穿著一件米黃色的套裙,要比同齡人顯得年輕。李苗她媽看了畫,先是夸贊一番,說初稿就非常不錯,看得出來我下了很大功夫。但她話鋒一轉(zhuǎn),希望畫中之人再年輕一些,同時不必過于寫實,比如臉頰上俗稱“橫絲肉”的部分應(yīng)該再技術(shù)處理一下。這也無妨,我重新再畫就是。又過兩個星期,我畫出了第二幅。這一幅肖像中李苗她媽的體態(tài)更加輕盈,兩頰消瘦下來,微笑的幅度也更大,我覺得這一幅更加接近她心目中的自己。但是她看過后表示,比初稿要好,但是分量略顯不足(她就是這么說的),笑得也有一些生硬。主要一點是,這幅畫讓她聯(lián)想到了她在紡織廠時期的生活。不愧是畫家李苗的母親,在這方面她的直覺相當敏銳,必須承認,在我用畫筆和油彩減去她的皺紋、兩頰肌肉以及附著其間的生活重量之時,她的紡織女工年代悄然降臨在畫布上??磥磉@不是她樂于見到的。
我繼續(xù)修改,同時抓緊賣房,去診所的次數(shù)變少一些,但沒想到在一月底,診所出了件不小的事,那是一起醫(yī)療事故——一名感冒患者,扎上點滴五分鐘后即在診所死去,救護車都沒來得及趕到。那天我沒在診所,得知此事是當晚,李苗給我打來電話,說此事相當麻煩。首先是患者家屬堅持不將尸體火化,其次是索要的賠償數(shù)字大得驚人,最為要害的一點,這個患者是李苗她媽舊同事——就在出事當天,她組織老同事進行了一次聚會,為的是邀請他們半年后參加李苗孩子的滿月酒。聚會本身相當成功,不成功唯有一處:她請完客之后,又將那個患感冒的老同事帶到了診所。
電話里李苗說請我?guī)兔?,她媽在A市并無得力的親屬,而何大夫的兩個兒子,一個在香港,一個在美國,也就是說全然指望不上。但是這事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只是個畫畫的人,接受委托來畫一幅肖像。李苗的狀態(tài)顯然不好,她告訴我,正孤身一人在家,近來懷孕的反應(yīng)變大,她剛剛吐過兩次,正在努力打消想喝一杯酒的沖動。她給我講起一些前塵往事,俱是杜紅梅女士與李苗同學的艱難時日。已經(jīng)接近十二點,我的頭昏昏沉沉,李苗說什么我聽不太清楚。她好像說要回A市一趟?她還說了些什么來著?
次日醒來,我心情低落,覺著此事正向莫名的方向發(fā)展,像是繩子打上了第一個結(jié),如今不光拆不開,第二個結(jié)也要隨之而來,而那第一個結(jié)就從我在跑步機上接李苗電話開始打起的嗎?我想起昨晚跟李苗通話時,我聽見那邊有音樂聲,好像是迪克牛仔,或者是伍佰,總之是多年前的流行歌曲,絕非我在她家聽到的那種古典音樂。
接下來我?guī)缀趺刻於既ピ\所。診所依然營業(yè),但是患者寥寥無幾。本就瘦小的何大夫,像缺水的仙人掌一樣枯萎起來,但他的酒癮開始一發(fā)不可收拾,到中午他就將診所關(guān)閉,就著桌子上的聽診器和生理鹽水先來上幾杯。酒后何大夫的控制能力變差,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老頭兒,而他反復(fù)說的基本是這些:他的診療肯定無誤,因為就算藥物過敏,也不可能在五分鐘之內(nèi)死人,從專業(yè)角度講,這是典型的心?;蚰X梗,跟打不打點滴并無任何關(guān)系。
李苗她媽倒是比較鎮(zhèn)定。一邊通過老同事打聽消息,看對方已經(jīng)進行到哪個環(huán)節(jié),一邊在相應(yīng)部門尋找熟人。但在賠償方面,她與何大夫的意見并不統(tǒng)一,何大夫主張息事寧人,李苗她媽卻堅持不能讓步。有時候她說:“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原則問題?!庇袝r候她說:“你有錢你給他們,我是一分錢都沒有?!边M入二月,又下了一場雪,李苗她媽也喝上了酒,為了避免酒后相互指責,她與何大夫開始不在同一張桌上吃飯,無論在診所還是在家中。我開始擔心能否如期完成那幅肖像。寒冷的天氣和密布的鉛云仿佛滲入了畫布,那幅肖像開始脫離我的掌控。而后來發(fā)生的事,也果然如同脫軌的列車一般。
快到二月中旬的一天,我剛好在診所。十點剛過,診所進來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此人我接觸過兩次,是死者家聘請的律師。診所外還有幾個人,抬著一副擔架到診所門前撂下。擔架上也躺著一個人,何大夫隔著門檻往擔架上一看,臉色頓時顯得發(fā)白。他定了定神,想把律師讓到里屋說話。這時候李苗她媽從后屋出來,瞪了一眼那名律師,說:“怪不得都說,現(xiàn)在的律師全是流氓。”律師說:“大姐你不要多想,今天我來是想找你們談?wù)?。”李苗她媽不予理會,她跨出診所門,看見擔架上躺著那位本該躺在太平間里的老同事,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進了診所,再出來時,她手里已握起一把菜刀。(前些天我在診所畫的那些速寫,大多是那些患上怪病的人。我還畫過緊挨著診所的那間彩票站,有個人低著頭,像是剛從彩票站出來就要轉(zhuǎn)身走進診所。此時,看著手持菜刀的李苗她媽,我突然有這樣一種感覺:她正從她端莊的肖像中走出,走到我草草而就的那些速寫里,勉為其難地與來看病的那些怪客為伍。)律師看見她手中的刀,馬上退出門,李苗她媽緊緊跟上,此時她的動作相當迅速,簡直不像是她這個體積重量的人所能做出的,她幾步就到了門外——等我跑出門,只見她舉著那把菜刀,張大了嘴,似要大聲喊叫,但是我們沒聽到她發(fā)出任何聲音——她捂著頭晃了晃,徹底癱倒在地上。
我給李苗講述以上過程時,已是次日下午。此時李苗她媽已從ICU搬到普通病房,她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大夫說,腦動脈瘤連續(xù)破裂兩次,死亡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能搶救過來,已經(jīng)算是好的結(jié)果。同時大夫交代:大面積的蛛網(wǎng)膜下出血極易造成癱瘓、神志不清和語言混亂。
大夫的話在隨后得到驗證。半夜李苗她媽醒來,我與李苗都在床前,看著她用盡力氣說出了第一句話:“腦……袋……疼……啊?!边@尚屬正常。第二句話稍微流暢一些,她指著李苗說:“回來了啊……作業(yè)寫完……沒有?”李苗上去握住她的手。第三句她指著我,目光卻注視著李苗,說:“你快叫……何叔。”第四句話,她用力指著我說:“長勝,你就這一個女兒,沒有錢她怎么去學畫畫?”李苗哭了。我走出病房,走過醫(yī)院長長的走廊,走到外邊泛著雪光的深夜里。
我回到父母留下的那處老房子睡下。這房子的供暖也不甚好,我睡了兩個多小時就被凍醒,此時還不到早上六點。我把還在修改的那幅肖像找了出來,冬日的凌晨,外面還是一片漆黑,屋里的燈光也不甚明亮,但無論如何調(diào)整光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畫中的李苗她媽都顯得煩躁、陰郁,并且衰老,她的目光抱有莫名的痛苦,簡直像是對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有所預(yù)兆。這無疑是一幅相當失敗的作品,我在畫布上一頓涂抹,直到上面堆滿毫無意義的濃重油彩,然后我再次沉沉睡去。
我一個人在A城過了春節(jié),節(jié)后返回北京,這比我之前估計的要早。這中間我又去看過李苗她媽兩次,她做了一次置入手術(shù),復(fù)發(fā)的風險不大,但行動和語言可能很難恢復(fù)。我與李苗談過一次,得知三件事:第一件,是關(guān)于李苗的生父李長勝,他原本是工廠工會的干事,畫國畫,也寫過詩。后來工廠倒閉,他去跑貨運,李苗上二年級時,在一個雨夜,他的車與另一輛大貨相撞。第二件,是何大夫的兩個兒子已給李苗打過電話,說現(xiàn)在這種情況,何大夫與李苗她媽還是分開為好,這是理性的處理方式,對此李苗表示同意。但李苗說她始終記得,她到北京之后,是何大夫用開診所的收入,為她買下她租住在方莊的那處單室。至于李苗跟我說的第三件事,鑒于某些原因,請容我放到稍后再講。
回到北京,四月,我換了一家美術(shù)學校教課,薪水基本與此前持平,但是空余時間能多一些。五月,我從酒仙橋搬到了亮馬河——我喜歡亮馬河附近那個每天早早開市的花市,雖然這邊的租金要貴上不少,但我仍然在春天搬了過來。六月我開始跑步,一般在傍晚,沿著亮馬河跑三到五公里。
有一天,我跑完步,在超市遇到一個朋友,他其實是我與李苗共同的朋友,那三年里,李苗的零星消息,我均由他口中得知。這次他告訴我,李苗離了婚,生了個女兒;搬回了方莊那處單室,并把母親接了過來;她開始上班,在一家教育機構(gòu)教小孩畫畫。他還告訴我,李苗是知道我虧掉首付這件事的,她請他借給我一筆錢,而這錢由她來出,但他表示這事還是由李苗自己來辦為好。我想起節(jié)后返京前,我要將那筆酬勞還給李苗。我說那幅畫已無法完成。她卻說:“不必著急歸還,有些時候,難以完成的事情也會有轉(zhuǎn)機,比如那一次我們?yōu)轵狎孀鳟?。?/p>
這天晚上,夜色下的亮馬河波光粼粼,我想起那條蜥蜴和那兩塊馬卡龍蛋糕——完成畫作之后,那兩塊蛋糕被我倆吃掉。我想起春節(jié)之后那次談話,李苗跟我說的第三件事。當天她說:“我半夜給你打電話的那天,其實收到了兩個壞消息,一個壞消息是診所出了事。還有一個壞消息,想說但沒跟你說?,F(xiàn)在也不跟你說了,因為跟你也沒有關(guān)系?!?/p>
我想起很多年以前,我才認識李苗不久,有天她拿著本《卡拉馬佐夫兄弟》來找我,她翻到小說結(jié)尾,認真地指給我看那句話:“首先是要真誠,其次是要善良,再其次是永不把彼此相忘?!?/p>
我想起還欠著李苗那筆酬金,那無論如何該給她畫上一幅。我回到家,找出存在手機里的那張照片,決定就畫這個——那是六歲的李苗,穿著粉白色的紗裙,有著蘋果一般甜美的氣息,無愧于紅星照相館的玻璃櫥窗,不會被任何人遺忘在腦后。我完全照著那張照片來畫,完全照著超寫實的那種畫法來畫,完全照著她的每一根睫毛每一次呼吸來畫。我畫了兩個多月,還沒畫完,這超出了我的預(yù)計,六歲的李苗身上似乎有更多個李苗,像是葉子伸出樹叢,燈光探向夜空。我希望能在北京的夏天結(jié)束前畫完這幅,也許要花上更多時日,但我肯定將其完成,寄送李苗,或親手交給她?北京雖大,也是千絲萬縷,也不知道李苗能否喜歡這幅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