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倫
1
那夜的頭一天,時間過了夏至。白天,太陽大得能刺瞎人的眼睛。傍晚烏云驟起,翻騰著密布天空。沒多久,閃電撕裂云層,雷聲讓大地打顫,夜提前從東邊壓了下來。
你母親是在黑云升空時走的,他看見了。下午放學后他帶著他巴掌大的狗坐在村邊石頭上等雨。他看見你母親用頭巾把臉包得緊緊的,只露出眼睛周圍。他看見她穿著一件黑色燈草絨衣服,一條膝蓋上打了補丁的黑褲子,一雙繡了花的布鞋。你母親低著頭,腳步匆匆。要不是褲子上的補丁和腳踝、手掌上露著的肉色,他懷疑你母親是一只被烏云驅趕出來的山鬼。他看著你母親模糊地從村子對面的山梁上沉下去,山梁那面就冒起急速的雨來。你在雷聲最烈時去追你母親。他看見你鐵青著臉走得匆匆,身上的衣褲帶著下地時沾上的泥漿,你也不理任何人。雨是迎著你的腳步落到村子里的,然后一陣緊過一陣,把白天黑夜連在一起。雨點大時如豆,雨聲急時如嘯。
第二天是周末,他八歲。昨天的雨還在細小地飛著,父母趁雨天偷了個懶,緊緊抱著被子里的熱氣。他沒有睡懶覺,他忘記了昨晚你和你母親的事情。天還沒有亮定,他披了塊塑料布踩著雨點的尸體帶著他巴掌大的狗到村子下面的河邊看漲水。他記不得是從什么時候起養(yǎng)成的習慣,每逢下大雨他都要跑到河邊看漲水,要是不能去就會覺得心神不寧、煩躁不安。看漲水時,他把眼睛貼在水面上,整個世界是渾茫茫的,他感覺水靜止下來,是他和整個世界在快速移動,在飄。眼睛離開水面,他看到了河邊的樹木、田野,遠處的群山。他經(jīng)常思索流水的源頭和方向,思索水最終的歸宿。就會有一大陣傷感襲上心頭。他喜歡這種傷感,酸酸的、甜甜的。
今天河水漲得很高,漫過河上三條巨石搭成的橋很多,漫進河兩邊的田野,流成白茫茫的一大片。主流里水勢洶涌,超過了他所有見過的漲水,是洪,山洪。他覺得他聽過這個詞,但想不起來是在哪里聽過的。主流里,洶涌的洪水卷著樹樁、木柴、枯枝敗葉,漂著水嫩的南瓜、頂須的玉米……帶著嘯聲,摧殘著河邊的竹林、柳樹。莊稼在洪水里低下頭,彎下腰,匍匐在地上對河水俯首稱臣。
他透過雨霧看見你背著你母親從村子對面的山梁上下來,你走得很急,他老遠就看見你踩起的水柱。你在洪水那面停下來,你也在看比平時寬好幾倍的河面,你也在看這一河洶涌的洪水。他的狗沖洪水吠個不停,沖你吠個不停,只是它的聲音被水聲淹沒了,你聽不到。你抬頭看了雨幕里的村莊,村莊此時還沒有走動的人,你肯定沒有看到對面的他和他的狗。你等不得河水退去,你害怕村子在雨聲里騷動起來,你害怕人們看到你,你咬著牙摸索著涉水從石橋上過來。水漫過你的膝蓋,漫過你的大腿。你走得步履艱難,一個個漂浮物從你身邊急速劃過,他為你緊緊捏了一把冷汗。他佩服你的勇氣,他想起很多關于你的故事,別人說你拉泡屎能走出半里地,有時身上還有上百斤的負重。他不行,規(guī)規(guī)矩矩地蹲著還得拉老半天。
他目不轉睛盯著你涉過河水來到跟前,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時他才看清楚你赤裸著上身,看到你身上的皮膚顏色和洪水差不多。他看見你用根布條扭成的繩子把你母親捆在背上,那根繩子他猜想是你的褲腰帶,你的衣服蓋在了你母親頭上。你母親雙手在你胸前垂著,頭歪伏在你肩上。他站到高處的路埂上讓你,透過衣服的空隙看到你母親被雨水打濕的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頰上,看見你母親臉上的傷,臉頰上有,鼻子上有,額頭上也有……他看到你母親的臉是死灰色的。
他的小狗刺著沾滿水珠的毛焦躁不安地沖你吠叫。你從他和他的小狗身邊走過,他想追你又不敢,他的小狗吠叫著追了你一小段停了下來,轉身跑回他身邊可憐巴巴地圍著他轉,可憐巴巴地抬頭看他。他看到了它眼睛里有淚,但他肯定不是雨水。他的眼神在狗眼里一晃又追著你,追上你背著母親的背影,你和你母親幾個部位往下滴著水。他心里升起一股恐懼,想跑開,又沒地方跑,前面是你后面是發(fā)著嘯聲的洪水。他彎下腰把濕漉漉的小狗緊緊抱在懷里。
你不可能知道這些,你忘記了他站在河邊看你。你不會把一個小屁孩、一條小破狗當回事,或許你壓根就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的存在。他看著你進了村子,消失了背影,才放下小狗往家里跑,小狗狠命追他。他跑進院里急速關上大門,背靠大門上急速喘氣,被關在門外的小狗用爪子抓拍大門,凄慘吠叫。
他父母和兄妹們都起來了,母親梳理著她不多的頭發(fā),父親抱了個煙筒蹲在廈下吸煙看天氣。他關門的聲音父母都聽到了,母親拿著梳子走下院子要來揪他的耳朵,他母親看見他的身子在發(fā)抖,手勢變成手掌:“大清早的你去惹病?”
母親的手掌沒有落在他的頭上,母親拉開他的身子,打開門把小狗放進來。母親解下他身上的塑料布:“快去把衣裳換了,兄妹四人就數(shù)你最淘。”
他沖母親說“殺人了。”他說你殺了你母親。
他母親的手掌重重落在他后腦勺上:“你被雨淋昏腦筋了,趕緊換衣裳去?!?/p>
他沒去,抱起狗瑟瑟發(fā)抖。
2
你老婆一個小時后到他家請人幫忙。你老婆說你母親死了,吃敵敵畏死的,藥是她買回家打跳蚤的,因為你昨天中午跟你母親爭了嘴,你母親想不過意就喝了它。這時他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但還醒著。他和哥哥同睡的床靠近窗戶,他通過窗戶聽到你老婆和他母親說話的聲音,他想爬起來戳穿你老婆的謊言,他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他不敢,他害怕你老婆回家告訴你,怕你找機會把他殺了,你連母親都殺,殺他易如反掌。他拉了被子捂住頭,緊緊抓著被子邊緣。
他全身燒得滾燙,還是掙扎著起來吃早飯。他父母在飯桌上說起你和你母親的事情,說你結婚前當牛在田里拖著犁,你母親在后面扶著犁,打牛的棍子卻在你手里,你常轉過身把棍子打在你母親身上。他把下巴拄在桌上,閉著眼睛復原那個場景。他說昨夜你殺了你母親,在山那面村子后面的破廟里,用的是手電筒,也可能是用拳頭、石塊擊打腦袋,用手掐脖子……他記得那破廟,跟父母上街時在那里避過雨。他記得破廟里沒有神像,有高高的神壇,神壇上盡是老鼠屎。他記得破廟的墻上畫著些圖畫,亂七八糟地寫著些語錄。破廟的屋頂好些地方漏了雨……
他父親把碗重重扔在桌上,一筷頭敲在他后腦勺上,他頭歪了一下,作死狀。他母親狠狠瞪了他父親一眼:“你下手別沒輕沒重的,孩子這么小,打壞了怎辦?”
“打壞了還有三個呢,你看看誰有他淘?”
他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跟著起哄,數(shù)落他的不是。
母親推了推他讓他好好吃飯,他沒動,父親又舉起筷子嚇唬他讓他好好吃飯,他沒動。母親把手伸向他的額頭,他睜不開眼睛,感覺得到母親的手涼涼的。
“他額頭燙得厲害,是不是發(fā)燒了?”
父親把筷子插進碗里扒了幾口飯后把手伸過來,“是發(fā)燒了,這娃娃真淘?!?/p>
他記得母親給他吃了一片白色的藥片,半包頭痛粉,他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他一睡就睡了兩天。母親背他去大隊衛(wèi)生院的有個景象他記得非常清楚:母親的背暖暖的,腳步走得很重;太陽透過蓋在他頭上的頂巾照著他的臉,路邊的地埂、小樹快速向后移動……兩天里他腦子里發(fā)生了很多事情,除了這個場景,很多事情急速涌來又被你殺你母親的事情急速沖散。這個場景讓他懷疑:到底你有沒有殺你母親?是不是那夜的頭一天晚上,在黑云升起時走的不是你的母親?而是你母親的鬼影?是不是根本沒有那個晚上?
兩天后他下床了。傍晚他爬到村后的大槐樹上看落日,爬樹時驚起了大槐樹上的烏鴉。站在大槐樹上他看見落日把大地照成一個大海,海里浮了滿滿的血色。
第三天他去了村里的小學上學,進了教室卻忘了背書包。他在學校里呆呆坐了一上午。教著四個班,一共十八個學生的老師把指頭戳在他額頭上,同學把唾沫笑在他臉上。老師說什么他聽不見,同學說什么他聽不見。老師說他傻了,同學說他傻了。老師讓同學在田里找到他母親,他母親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拉回家。接連幾天他都不說話,站就是站 ,坐就是坐,躺就是躺,神情如石像,只是沒有忘記給他的小狗喂飯。他父母把他送到醫(yī)院,他同樣一句話也不說,醫(yī)生讓張嘴他張嘴,讓伸舌他伸舌,讓打針他打針。醫(yī)生說他沒事,他父母不相信。
他是清醒的,他只是覺得腦子不夠用。他一直被問題糾纏著:你為什么要殺了你母親?你是怎樣殺了你的母親?你肯定還會殺人。要殺誰?你的啞巴妹妹?你經(jīng)常打她;你老婆?你總盯著別人的老婆;你的十二歲的大女兒?她性子特急,有時急得氣都上不來;你十歲的二兒子?八歲的三兒子?他認為你肯定要殺了你的孩子,他們靠你養(yǎng)活還天天吵鬧,你要先殺哪一個?
他急于想知道答案你卻遲遲不肯出手。
老師不再讓他去上學,說他是個傻子,哥哥姐姐說他是傻子,伙同起來拿他取樂,哥姐們笑,他也跟著笑。他的父母無可奈何地說:“真的是個傻子,發(fā)燒燒壞了腦袋?!?/p>
他開始不回家睡覺,有時睡在村后墓地里的槐樹上,他盼望著槐樹上的那個大鳥巢里有幾只小鳥出生;有時睡在村后山巖上的石洞里,石洞里涼,他在地上墊上些樹枝干草。石洞里有動物一整夜叫,咝、咝、咝的,他想那可能是蛇,他不知道壁虎和其他蟲子會不會叫。他想也可能是不會筑巢的鳥;有時他睡在自家的草樓上,草樓上的聲音是老鼠,他知道,叫聲吱、吱的,小時候他學老鼠叫過。你啞巴妹妹也睡在草樓上,她有一床七洞八孔的破被子,下面墊了些破爛衣物,破爛衣物上有的染著你妹妹的經(jīng)血。他不知道你啞巴妹妹什么時候睡在草樓上的,那一夜之前他到你家玩時見過她。啞巴從頭到腳都很臟,手里經(jīng)常提著不系褲帶的破褲子,破褲子也許是你穿過的,也許是你老婆穿過的,穿在啞巴身上很寬松。啞巴經(jīng)常赤著腳,骯臟的腳上開著很多裂。
只要他的小狗歡叫個不停,他就知道是母親來了。母親讓他回去住,他說他不,他說他擔心自己有一天也會殺了母親。母親掄起的手再也沒有打在他后腦勺上,他就是個傻子。
他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他父母不缺兒女,一段時間折騰下來,他一直沒在外面惹事,只要他帶著他的小狗回家吃飯,父母就對他漸漸放了心,不再管他。你卻發(fā)現(xiàn)他偷偷躲在你家不遠的地方,或者爬到你家房后的大樹上偷窺你家的院子。你家的上院是你蓋的土木結構的新房,你也是村里最先蓋新房的人。下院是你母親留給你的老房子。你父親在他記憶產(chǎn)生前就死了,所以他記不得你是否有父親,但記得你有一個遠嫁在金沙江邊的弟弟。你弟弟前年回來時他看見了,你弟弟帶著一個手風琴,在村里的空地上動情地拉,琴聲在村子上面飄著找不到出口,周圍聚了一大群人。
你新蓋的上院住著你們夫妻和三個兒女。老房子下層關牲口,上層堆稻草、雜物,住著你的啞巴妹妹。你的兒女對外人稱“啞巴嬢嬢”,但他從來沒有聽見他們這么叫過。啞巴有名字,叫“唉”或者“哚”。
你記得他,并不討厭他,覺得他挺可憐的,生病前挺聰明的。你叫他,他并不跑開,站在那里縮著脖子等你。你走過去又不知道要和他說什么,他對你友善地笑笑。你抬起手要摸他的腦袋,你發(fā)現(xiàn)他緊縮著身子,全身都在發(fā)抖。你把手放在他腦袋上,他皺著臉又沖你笑笑,眼巴巴地看著你。他的神情讓你認為他根本不是傻子。他對你的三個孩子都很友善,喜歡跟屁蟲一樣跟著你的三個孩子野馬山丘跑,幫他們割草,幫他們撿柴,幫他們澆菜,他們摸魚抓泥鰍時幫他們抱衣服提鞋子。你的孩子們對他不是很友善,經(jīng)常罵他揍他,把他當馬騎。他也有委屈的時候,比如有次你兒子抓了泥巴抹在他臉上,他跑得遠遠的陰了很長時間臉。但沒過多長時間,他又屁顛屁顛地跟在你的孩子們身后。你的孩子們不知道,他是在可憐你的三個孩子,這么小的年紀,他擔心你的某個孩子哪天做錯事被你殺了。
你好幾次發(fā)現(xiàn)他在跟蹤你,你覺得奇怪,故意到他家看了一眼,故意把他母親的話題引到他身上,你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傻。她母親說“前輩子造下的孽,他現(xiàn)在住在村后的觀音寺里,他說他看見一只老鼠生了一窩小老鼠,一條大花蛇爬在墻上虎視眈眈地看著那窩小老鼠,他擔心大花蛇吃了那些小老鼠?!?/p>
觀音寺大殿倒塌了,東西兩邊廂房和面房修補過。你占了西邊廂房做牛圈、堆雜物,你沒留心他什么時候住到寺里。黃昏時你踩碎夕陽走進寺里,直接去了東邊廂房,你肯定他住在東邊廂房樓上,只有那里空著。他確實在那里,光著上身,赤腳坐在廂房樓上的一個石頭上,睜著眼睛,手里緊緊握著一根棍子。家里給他送來的被褥被他疊得整整齊齊地堆在一邊。你上樓的腳步很輕,還是把木制的樓梯踩得嘎吱、嘎吱響。他的小狗向你撲來,吠叫得比任何時候都兇。他沒有理會你,眼睛睜得圓圓的,盯著南面山墻與瓦椽相接的縫隙。到底是個傻子。你叫了他兩聲,第二聲比第一聲大得多。他全身顫抖了一下,閉上眼睛,手中的棍子掉在地上。他睜開眼睛轉動眼珠很友善地看著你,指著南面的山墻,“上面有一條大花蛇?!?/p>
你打了個冷戰(zhàn),全身的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你順著他的手往上看,山墻抬著房梁和瓦椽,空隙處有些谷殼蟲屎。你的眼睛在空隙處找了幾遍,沒有看見花蛇的頭,也沒有看見花蛇的身子。你回頭看著他:“哪有蛇?”
“在呢,咦,怎么不見了,中午我還看見它的,就趴在那兒,伸著頭,吐著舌頭。”他又指了指山墻的某個地方:“我前幾天就看見它了,它要來吃那些小老鼠,老鼠好,它不會殺死生它們的大老鼠……”他看到你臉色不對,他趕緊打住話,很友善地看著你。
你又打了一個冷戰(zhàn),臉上掠過幾層灰,眼睛盯著他,你不相信他是個傻子。
“真的,我沒騙你,我剛才睡著了,沒看見它到哪里去了?!?/p>
“你剛才睡著了?我剛才看見你睜著眼睛呢?!?/p>
“睜累了我就睡著了?!?/p>
你穿過窗戶看到夕陽已經(jīng)漫在寺院后的山梁上,夕陽軟得很,虛縹得一點都不真實。你很討厭他的狗,一口一口來撕咬你的褲腳。你踢了他的狗,狗被你踢得翻了個筋斗又快速爬起來撲向你。他趕忙抱起狗,把狗緊緊摟在懷里,狗就伸出舌頭舔他的臉,然后又沖你惡狠狠吠叫。
你只是想證明一下他住在寺里,沒有閑心跟他再說下去。你說了一句“可憐的娃娃”,轉身下樓。他驚悚地看著你,也跟著你說了一句可憐的娃娃,他說的是你的三個兒女,他也認為你說的是你的三個兒女,他認為你要殺了你的孩子,并且已經(jīng)選擇好了下手的對象,只是在等下手的機會。
你本來是想問問他為什么老跟著你,你出了寺院才想起來把這件事忘了,有些沮喪,一直想著他說的那條大花蛇和那窩小老鼠,想著寺里經(jīng)常出沒的各種看不見的東西。
他確實在跟蹤你,他想證明你是不是真的拉一泡大便能走出半里地。他用心觀察你,你在家里的茅廁大便很快,剛見你小跑著進去就聽見響聲,響聲剛過你就出來了。他就不行,每次都要蹲得腿腳發(fā)酸發(fā)麻。他看見了,你很不講究,在路邊的莊稼地里,在沒人的路上,如果你身上背負的東西輕,你蹲下后步子移動得很快;你身上負著重你也能解了系在褲子上的繩索蹲下身子,只是走得慢些,像螃蟹爬,你爬完了,大便也就解決了。站起身、系褲子上的繩子時你也走著,雖然沒有傳說中那么夸張,你整個排泄過程沒有停止過移動。他不得不為你感到可憐,不得不佩服你的腸胃。
沒有人追根問底地去找那窩老鼠和大花蛇,他可能已經(jīng)忘了那件事,又開始出現(xiàn)在你家附近。你覺得他長高了,就是很瘦。他沖你討好地傻笑,你也沖他傻笑。他就有些得寸進尺,想進到你的院里。你的孩子們就用棍子驅趕他,他沖你的孩子們咧了咧嘴,一臉委曲。
他從你家附近消失了一段時間,或者是你忘記了發(fā)現(xiàn)他。因為這段時間你經(jīng)常在白天沒人的時候或者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溜進一個院子。你跟院子里的女人最先是在草堆上,你們堆完稻草后坐在草堆上說笑,說挑逗的話打鬧。你用各種借口做掩護鉆進女人院里,你不知道他正圍著女人的院子轉。他這段時間不再擔心你殺了你的孩子,你的三個孩子都長大了不少。他為女人的丈夫擔心起來。他聽見女人屋子里的響動,聽見女人在屋里學貓叫,叫得凄厲,叫得暢快。一只大花貓?zhí)谒椅菁梗ㄘ堃步?,花貓的叫聲不像女人。貓叫,女人的叫聲就停了。他看見你把身子伸出窗戶,拿了東西打貓,貓輕靈地跳到地上,回過頭來用手揩著臉恥笑你。他對花貓傻笑,花貓同樣用手揩著臉恥笑他,他就生氣,學起更難聽的貓叫。
他擔心你會殺了女人的丈夫,和他的女人在一起。他認為你殺她的丈夫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你比他長得高大比他有力氣,你殺過你母親有殺人經(jīng)驗。不需要用其他東西,用你那對長滿老繭的大拳頭就夠了,你卻令他很失望。那個夜晚他的心緊張得要從胸口里蹦出來,你進了女人的院子不久,女人正暢快地學著貓叫,女人的丈夫像條影子一樣游進村子,悄悄翻墻進院。他把雙手握得緊緊的,心里一直叫她丈夫不要進去:女人的丈夫還活得過今晚?
樓上的燈亮了,他聽見了叫罵聲,聽見了摔打,聽見你殺豬般嚎叫,聽見了你的哭聲,聽見了你的求饒聲。聽見門“哐當”一聲,看見你光著上身從屋里跌撞了出來,一跤跌在院子里。女人的丈夫對跌倒在院子里的你又是一頓打罵,你竟然不會還手,只是抱著頭嚎叫、求饒。你最后爬著離開女人的院子,從女人的院子爬到你家你用了很長時間。他對你很失望,你沒有殺女人的丈夫,也沒有保護女人。你走后,女人的丈夫把女人打得鬼哭狼嚎,把女人折騰得死去活來。
他又為你的家人擔心起來,你的羞愧、怨氣總要有個出的地方,你不敢殺女人的丈夫,你肯定要殺家人,他最擔心的是你媳婦。你媳婦跟你吵鬧了很多次,在孩子不在的時候,在孩子睡著了的時候,她雖然壓著聲音,但是他聽得見。他白天黑夜都圍著你的屋子轉,透過門縫往你院子里窺探。
吵了一段時間后你沒有殺了你媳婦,也沒有殺了你的孩子。你和媳婦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啞巴一如既往地經(jīng)常挨你揍。啞巴反應貌似太慢,總理解不了你的意圖。你啞巴妹妹就是你的牲口,隨便為點什么事你都會狠狠揍他一頓,用拳頭,用棍子,用石頭,有時用手里的小鐵錘。他卻不擔心你殺了啞巴,她隨你打,隨你罵,她只會躲,只會干活。你媳婦跟外人說啞巴會偷東西到她睡覺的草堆里,偷紅薯,偷蠶豆,偷米飯……他相信,吃飯時啞巴不能和你們坐在桌子上。你們用碗盛了端給她,你們盛多少她只能吃多少,他經(jīng)??匆妴“投酥胀雵銈兂燥埖淖雷愚D。他知道啞巴一天兩頓不一定能填飽肚子。
3
他哥哥姐姐都討厭他,嫌他丟人,嫌他臟臭,經(jīng)常堵著門不讓他進家,他就不回家吃飯了。母親叫不回去,父親也叫不回去。母親只好把飯送到寺廟廂房里。母親放下飯菜后他不讓母親走,緊緊拉住母親的衣角,伸手拔母親頭上的白發(fā),母親眼里有了眼淚,他卻笑了起:“別哭,我不會殺你?!?/p>
他看見母親的眼淚沒有止住,他也就邊笑邊流眼淚。
他母親送晚飯到寺廟廂房時找不見他,端著飯菜滿村子找。碰上的村人都笑笑,他們在笑里傳達著一個信息,一個傻瓜嘛。村人的笑讓他母親心很痛,他母親因為他已經(jīng)很少和村里的人說話了,見人低了個頭。你聽見他丟了沒有笑,你實在分不出來他是真傻假傻,你幫著他母親找他。
你在東邊山梁上的玉米地埂上找到他,玉米地是一片深秋的蕭瑟。幾只烏鴉蹲在離他不遠的椰樹上,低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夕陽不在,黃昏前的昏暗壓得你喘不過氣來。
他的身子更無力,軟軟地面向一個石塊圍邊的小土堆跪著。他聽見你的叫聲沒有答應你,如睡眠狀。你用樹枝戳了他臟兮兮的身子,他把臉轉向你。他臟兮兮的臉是一張死亡的臉,茫然,空洞,使你不忍多看。
他指著土堆:“我的狗?!?/p>
你才發(fā)現(xiàn)他身邊沒了他那巴掌大的狗,才發(fā)現(xiàn)沒有狗的他是殘缺的。
“你的狗呢?”
他指了指土堆。
“死了?”
他點點頭?!八懒?,哥哥弄死的,他們認為我不應該擁有一條狗,那狗應該屬于他們。狗不跟他們,他們就用繩子勒了脖子使勁拖,用木棍打?!?/p>
他說話讓你很吃驚,你感覺這是他傻后你第一次聽見他說話,說得那么清楚,他根本就不是傻子。你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
他的眼簾垂下了,仿佛整個世界在他垂下眼簾時消失了。你回望你的村子,你在找他母親。你發(fā)覺你的村子是浮著的,你看他也是浮著的,自己和整個世界都是浮著的。
“你別告訴別人這個土堆里埋了我的狗,別人會刨了它吃肉。我想起來了,又有一只大老鼠生了一窩小老鼠,我得回去了,那條大花蛇總是來,它也不去冬眠。”
你知道蛇冬天要躲在洞里,知道蛇很懶,罵懶人就是這么罵的:你懶得像蛇一樣。你第一次從傻子嘴里聽到“冬眠”這個詞。
啞巴背草到寺里喂牛,喂上牛后到廂房看他。他坐在廂房的石頭上脫了衣服光著上身找虱子,一條稻草扎成的狗牽在樓梯上。草狗扎得很像,把啞巴逗得“嘿”“嘿”笑。埋狗那天他母親找到他時他曾讓母親再給他買一條狗,母親沒理他,他就回了一次家,站在門口把腦袋伸進屋里跟全家人說想要一條狗,全家人都瞪他。他的哥哥還要來打他,他就什么也不敢再說,退著身子出了院子,回到寺廟廂房里扎了條草狗。
啞巴來他知道,他看見過她到寺院里很多次,趕牛,關牛,來給牛喂草。他還看見啞巴在觀音寺的院子里撒尿。
他的耳朵很靈,鼻子也很靈,老遠就聽見啞巴走向廂房的腳步聲,老遠就聞見啞巴身上的臭味。她來就來吧,這地方不是他一個人的,啞巴不會殺人。
他沒有把啞巴當女人,沒有把衣服往身上穿,很自然地尋找著衣服上的虱子。啞巴走到他跟前用手指著他赤裸的上身“啊”“啊”叫。啞巴的衣褲太舊太爛,太寬松,上下都遮不嚴實。啞巴恥丘高高的,他想自己的為什么長得不像她?一點都不像,他認真地看過好幾次。他把啞巴當成女人,他盯著看,啞巴的臟臉竟然紅了。啞巴生氣了,用力擰他的耳朵,用力把他推倒在地上。他腳手朝天地看著啞巴。他很瘦,肉皮隨呼吸在肋骨上滑動。啞巴用腳去扒他的下身,他翻過身子把臉貼在地面上。啞巴把他翻轉身,他就閉上眼睛。啞巴在他臉上打了兩下,拉下褲子對著他“嗷”“嗷”叫。他的眼睛一睜一閉的,啞巴系好褲子后又打了他的臉,沖他“嘿”“嘿”笑。他也跟著啞巴“嘿”“嘿”笑。啞巴轉身下樓,一會兒又上來,手里拿了幾個生紅薯。他想這可能是啞巴偷了藏在牛圈里的。啞巴拿了紅薯在嘴邊比著吃的動作嘴里發(fā)著含糊的聲音,然后把紅薯遞給他。他不接,啞巴用腳踢他,手里又比著吃的動作。
他把啞巴給他的紅薯用木棍雕刻成了兩個人形,啞巴再來時他把流著綠汁的紅薯遞給啞巴,啞巴看著人形的紅薯“哈哈”笑,笑得放肆,笑后又拉下褲子讓他看,又用腳踢他。啞巴就經(jīng)常來他的廂房,帶吃的東西來給他,多數(shù)是生紅薯、生蠶豆,還有不能生吃的洋芋。
啞巴因為去他的廂房耽誤了喂豬的時間,你找到了寺廟里。你找到寺廟時啞巴已經(jīng)下了他的廂房走到院里。你上去揪著啞巴用力打她的頭,罵她好吃懶做,干活偷懶。啞巴低下頭你就用拳頭打她的背,打得很重,聲音“嘭”“嘭”響。嚇得他縮著身子,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在抖,手在抖。他蹲下身子,輕腳輕手地挪到窗戶旁,伸了半只眼睛在窗戶外面。他看見你很憤怒,齜牙咧嘴,吐沫隨罵聲噴了出來。他想不明白你為什么會這么憤怒,會這么毫無顧忌地打啞巴?卻不敢打那個女人的丈夫。
啞巴抱著頭邊挨打邊往寺廟外面逃竄,始終沒有看他住的廂房,你也沒有看他的廂房。
4
他搬走了,家里給他的被褥被他放在村后山崖中間的石洞里,不是他之前住的石洞。這個石洞孩子上不去,懂事的人不屑上去。是個不潔的地方,人們叫它“仙人洞”,過去是附近村子扔夭折孩子的地方。他小時候聽母親說,他一歲多時差點被扔在仙人洞里。那是他母親把他放在家里到烈日下干活,想起他時母親全身汗津津地跑回來給他喂奶,他因為吃了熱奶生病,母親帶著他把方圓能打聽到的醫(yī)生都看遍了,怎么看都不好,他的生命一天比一天弱,后來眼睛都睜不開,臉上的蒼蠅都無力驅趕。父母估計他的時限已到,商量著要把他扔在哪里。父親說就扔到仙人洞里吧,母親堅持要把他埋在村后專門掩埋在那個叫作“娃娃墳”的山梁上,給他理座小墳。父母爭執(zhí)不下,母親抱著最后的希望把他背到三十公里外的苗族村子里,苗族老草醫(yī)看了他的樣子摸了他的肚子說他是吃了熱奶不消化。老苗醫(yī)把筷子和高粱桿燒過后碾成灰,沖上開水掰開他的嘴往他肚里灌。灌完后老苗醫(yī)輕輕幫他揉了很長時間肚子。母親說他在老苗醫(yī)家放了很多能臭死人的屁,在老苗醫(yī)家拉了稀屎。母親說把他從老苗醫(yī)那里背回家時他就指著桌子說“飯、飯”。老苗醫(yī)救活了他,只收了母親兩角錢,還讓母親在他家吃了午飯。
母親給他講這件事時他像聽一個神奇的、與自己無關的故事。聽完他眼睛里就有了眼淚,抱著母親的頭使勁親母親的臉。他說長大了一定要去看看老苗醫(yī),看看他神秘的村子。他覺得仙人洞就應該是他的歸宿。他不知道別人把這個洞叫作仙人洞是為了安慰夭折的孩子還是安慰不幸的父母?還是嘲弄和諷刺?村里罵不聽話的話子是這么罵:你這個“塞仙人洞的”,他自己把自己塞了進去。
他搬到仙人洞的當天晚上來家門外等母親,看見母親端了飯出來他很高興,跑上去抓著母親的衣角,拉著母親到寺廟廂房里轉了一圈。他告訴母親他搬走了,搬到村后山崖上的仙人洞里,他讓母親別告訴別人他的新家。他把母親拉到村后一座碑墓很大的墳墓前,讓母親以后把飯送到墓碑前就行。母親問他為什么要搬走?他說這是個秘密,這個秘密誰都不能說。他母親覺得他的思維很清晰,但怎么看他還是個傻子。他母親哭了,說我將來死了你怎么辦?他傻傻地看著母親:“我不會殺你,你不會死?!?/p>
他住到仙人洞的事村里很快就傳開了,有閑心的人在猜測他搬到仙人洞的原因,沒閑心的人誰會理會一個傻子?有閑心的人還是編排了故事,說他附上了寺里的鬼魂(因為寺里經(jīng)常停放死人),被鬼牽著要去附仙人洞里那些小鬼。寺里的鬼魂和仙人洞的小鬼們要通過他的身體投胎轉世。有的村人對他產(chǎn)生了恐懼,躲著他,不小心碰上他會朝他的背影吐唾沫,驅趕附在他身上的東西。
他搬走后你也去了他住過的廂房,看不見他你心里很空。啞巴也去過廂房,啞巴在寺院廂房里找不到他跺著樓板“哇哇”叫,好幾天狠著一張臉。
仙人洞不深也不寬敞,洞口掛在山崖上。洞里還殘留著些碎骨,有人的,有動物的,他把它們收拾在一起,埋在石洞上方的山上。洞里沒有了老鼠,不用擔心大花蛇,他在石洞里睡得安然。但他并不經(jīng)常睡在石洞里,除了圍著你的房子轉,他有時還會滿村子亂竄。他有時睡在村后的碑墓里,整夜和墳堆里的死人說話,說得很清晰,自問自答,問得很準確也回答得圓滿。村里人更相信他身上附了鬼魂。村里偷偷摸摸的男女再不敢到墳地里來。
你也相信有鬼,你打啞巴的時候,在你的上方、下方、左方、右方都會出現(xiàn)奇怪的聲音,經(jīng)常會有石頭、土塊、沙子等落在你附近。但你不相信鬼附了他的身子,幾次你順著聲音抬頭看見他時,他友善地看著你,一臉謙恭,讓你相信發(fā)聲音和扔土塊等絕不是他干的。你心里有了恐懼,猜想扔石頭、土塊的會不會是你母親的鬼魂,你請道士來家里驅鬼。你沒有跟道士說是驅你母親。道士驅鬼后那些情況依然出現(xiàn)。
啞巴放牛時到他住的石洞下“哇哇”叫,他這時就睡在石洞,啞巴怎么發(fā)聲他都不出來。啞巴就往石洞口爬,啞巴爬上去一小段又掉下,石塊和樹枝劃破了她的皮肉,啞巴就哭,啞巴的哭聲只有他聽得懂,是哭聲,是生氣的哭聲,啞巴邊哭邊撿了石塊往洞里扔。
5
你二兒子不小心搬倒磨刀石砸在你三兒子的手指上他看見了,你三兒子痛得暈了過去。你女兒到田里找回你和你媳婦,你二兒子扶了你三兒子靠著墻坐在地上。你看見你三兒子右手血肉模糊,全身在發(fā)抖,哭不出聲音哼哼著。你二兒子身子也在抖,低著頭不敢看你。你把手緊緊握成拳頭沖你二兒子揚了起來,瞄在門口的他緊張得用頭撞門,他知道你二兒子完了,你幾拳就能殺了你二兒子。他想跑開又不肯,緊緊閉上眼睛等著你二兒子的嚎叫,等待著你二兒子的死亡。你把拳頭變成一指禪,狠狠戳在嚇得面無表情的二兒子額頭上,連續(xù)戳了好幾下,并狠狠地瞪了你二兒子一眼。他看見你二兒子沒被你打死,全身舒了一下,感覺要虛脫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兩只手心里全是汗。他看到你瞪你二兒子的眼神心又緊了起來。他明白你瞪你二兒子那一眼的意思:等著,等著我殺了你。
你背上三兒子就往醫(yī)院跑,忘了拿錢,你媳婦拿了錢來追你。你二兒子也知道你要殺了他,一整天這里躲一會兒,那里躲一會兒。谷倉里,床下,水溝橋下……他追隨你二兒子到村東山溝里的石橋下,你二兒子狗一樣往石橋下縮著身子,他走過去拉你二兒子的手,想把他拉到他的仙人洞里。你二兒子卻打了他,一腳把瘦弱的他踢倒在山溝里。他后來看到你二兒子躲在人家馬廄樓上,他放了心。他趁著夜色躲著別人悄悄把他母親送給他的飯送到馬廄樓上給你二兒子,你二兒子在星光下吃得很有味。
你三兒子右手食指截了肢,醫(yī)生還要讓你兒子再住幾天院。你等不及了,你老婆哭著到醫(yī)院里告訴你二兒子丟了,村子里、親戚家到處都找遍了,沒找到。你二兒子是個機靈人,他晚上躲在馬廄樓上,天剛蒙蒙亮就離開馬廄,躲到仙人洞上方山上的樹林里。他端了母親送給他的飯跑到樹林里找你二兒子,你二兒子吃完飯把他當馬騎。他很樂意,不時抬頭看著你二兒子笑。只是他身子太瘦,沒有多少力氣,馱著你二兒子爬不了幾步。
你二兒子丟了啞巴也很著急,看見你回來她一副要哭的表情看著你。你卻不領她的情,放下兒子后就來打她,邊打邊罵,罵她這不干那也不做。這幾天你著急上火,嘴唇起了泡。
你和老婆跟村里的人說,讓誰看見你二兒子一定要拉住,你們不會打他也不會罵他。他不知道你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他還是把話傳給了你二兒子,拉了你二兒子的手往村里走??斓酱蹇谀愣鹤铀﹂_他,小心翼翼地挪著身子往家里走。他提心吊膽地跟在你二兒子身后。是啞巴發(fā)現(xiàn)你二兒子,她抓住他的手往家里拖,嘴里“哇哇”叫。
他看見你跑出門來,你推開啞巴揚起手。你的樣子很兇,很嚇人,你卻沒有打你二兒子。你揪了你二兒子的耳朵把他拽進家,一下搡在凳子上用身子擋著,你擔心你二兒子又轉身跑了。你大聲叫嚷著讓你媳婦給你二兒子端飯菜,你們頓頓都把飯菜為他留著。你邊陪著你二兒子吃飯邊數(shù)落他,你三兒子忘了哥哥給自己帶來的傷害,喋喋不休地講醫(yī)院里的新奇。
天空在你的數(shù)落聲中黑下來,他透過門縫看你們一家人圍著桌子嗑瓜子,聽見你問你的兒女們知不知道“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啞巴坐在院里的石坎上搓身上的污垢。他實在想不明白你為什么會殺了你的母親。
6
你跟村東頭的男人武斗時他看見了,而且是白刃戰(zhàn)。
他看見你偷曬谷場上別人家的稻谷,看見你偷別人家地里的玉米、南瓜,看見你順別人放在路邊的農(nóng)具。你掰玉米總要到別人地里掰半籃子才到你家地里掰。村里另一個和你性格差不多的人也到你家地里掰你家玉米,被你發(fā)現(xiàn)了,你握了鐮刀要和這人在地里白刃戰(zhàn),這是他看見你最想殺人的一次。
你田地里的莊稼總是比別人的好,別人的莊稼比你的好會讓你顏面掃地。你前幾年地里的玉米就被別人偷過了,今年你發(fā)現(xiàn)又被人偷了不少。你發(fā)現(xiàn)偷你家玉米的人是個高手。你掰玉米是掰一株砍一株,偷你家玉米的人也是掰一株砍一株。你感覺你家地里的玉米被人偷過砍過你就留了心,你把砍玉米樹的刀口朝向一個方向,你就發(fā)現(xiàn)你家的玉米被人偷了不少。這讓你痛心,讓你憤怒,竟然敢有人不斷挑戰(zhàn)你!你發(fā)誓一定要抓住這個盜賊。你忍受著蚊蟲的叮咬整夜躲在玉米地里。天剛發(fā)白你看到這人背著籃子大搖大擺地走進你家玉米地。大搖大擺更讓你憤怒,說明他知道你每天都要累得筋疲力盡才睡覺。大搖大擺說明前幾年你家的玉米是他偷的。憤怒讓你心在滴血,你卻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辦。
你叫罵著揮動鐮刀沖向這人,這人竟然不懼你,扔了背籃也揮著鐮刀迎接你。你們倆把鐮刀在空中揮舞了老半天,誰也沒有把鐮刀劈向對方。后來不揮舞鐮刀了,彼此揪著對方的衣領用鐮刀在對方頭上試著,后來都扔了鐮刀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再后來倆人抱著滾倒在地上,一會兒你在上面,一會兒你在下面……你們倆幾乎滾平了你家的玉米地,最后倆人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彼此默契地放了對方,雙雙躺在地上大口喘氣。你沒有把鐮刀劈在對方身上他很失望,他開始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殺了你母親。
他看見你最想殺人還有這一次。你女兒十八歲時和村里你看不上的一個小伙子好上了,你覺得小伙子油腔滑調,不務正業(yè),覺得他根本不是過日子的人。你女兒卻不管你的態(tài)度,白天被你緊緊盯著,你女兒的目光也不老實,扭著頭滿世界瞄小伙子的影子,天一黑下來,你感覺整個院子都跟著她騷動。你晚上睡覺整個人都提心吊膽。你罵過你的女兒,甚至罵了潑婦罵街的話。你平時性子很急的女兒面無表情,好像你罵的不是她,你還看見她偷著樂。盛怒之下你對你女兒動了手,你女兒哭了一整天,一整天里不吃不喝,你愛人抱怨你,你看見你兒子眼睛里對你的怒火……你成了整個家庭的對立面。你發(fā)現(xiàn)你的頭發(fā)一夜間白了不少,平時敏捷的四肢遲鈍了不少。你揚言要殺了小伙子,你好幾天都磨好了斧頭在家里等待。小伙子沒來,你女兒卻跑了。你追到小伙子家,你女兒和小伙子四目迎著你,眼睛里沒有一點畏懼,小伙子手里還拿了兇器。你軟了下來,為他們辦了婚事。你沒殺你的孩子,沒殺你老婆,除了為一丁點小事就打啞巴。你的孩子在他擔心中都長大了,你老婆在他擔心中老了,你的腰弓下了,每逢天陰下雨全身到處都疼,最讓你失望的是年青時候能咬碎玻璃的牙齒,現(xiàn)在掉了好幾顆。遠遠近近都知道村里有個住在石洞里的傻瓜。
他的哥哥姐姐長大了該嫁的嫁,老大老二鬧著分家。他母親舍不下他,提出跟他一起過,老大老二很樂意,分了一間老房子給他們。分清鍋碗瓢盆的第二天,他母親大清早起來做了梳洗,打算一會兒去叫他回來。他自己回來了,洗了臉,長長的頭發(fā)剪過,剪得七長八短,后來他告訴母親是他用石片割的?;氐郊依锼芨吲d,拉著手叫母親,圍著母親轉,拉拉母親的手,摸摸母親的臉。他母親也很高興,眼睛里含上了眼淚。他母親管他能不能聽懂,一個勁地跟他說話。他看著母親“嘿嘿”笑,伸手去拔母親頭上的白發(fā),白發(fā)太多,他拔不完,他使勁扯母親的頭發(fā)。母親說“這個傻子。”他也對著母親說這個傻子。
他成天跟著母親,母親做飯他聽母親使喚,母親下地他下地,母親翻地他翻地,母親鋤草他鋤草。他蹲在地上抱著膝蓋看母親。他回家后的第三個年頭他父親死了,他沒有哭。第六個年頭他母親也死了,他很高興,他對來幫忙發(fā)喪的兄妹親戚說“不是我殺的,真的?!彼男置煤陀H戚讓他滾開。送他母親那天他攆著送葬的隊伍哭,哭得很傷心很凄婉,哭得讓很多人都奇怪,傻子會哭母親?
他的房屋田地被哥哥占了,他們跟村里的人說不幫他占著房就倒了,土地就荒了,他又回到了他的石洞里。吃飯時候就端了個碗到哥哥門前轉,到村里轉,也到你家門口轉。村里人可憐他,好歹沒讓他餓著。
7
你拆了你蓋起來沒幾年的土木結構的房子。蓋磚房的這段時間他很高興,高興地看著你一家忙碌,高興地看著很多人在你家里進進出出。這是這個村子的第一幢磚房。啞巴也高興,你給啞巴買了條新褲子,買了雙力士鞋。他看見啞巴洗了臉,梳了頭,他看見啞巴長滿裂口的手洗不干凈,啞巴就把手往石塊上搓,往衣服上搓。他看見啞巴走路比平時輕,嘴里哼哼著,像歌。啞巴也看見他,啞巴的眼神沒有了寺廟廂房上的眼神,啞巴還是沖他“哦”了幾聲,他沖啞巴笑笑,笑聲很弱,沒能夠飄上村巷的上空。
你殺死啞巴這個下午是2006年冬天的下午。你磚房蓋起三年之后,你三兒子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在單位上工作兩年了,你二兒子從遠方娶回了媳婦。這個冬天下午的天空不像1986年那個下午的天空。有點云,不多,輕柔、飄逸,時不時像紗一樣把陽光遮住一小會兒。
啞巴已經(jīng)老了,骯臟稀落的頭發(fā)頂在她骯臟的頭皮上,因為臟、亂,分不清黑與白。她經(jīng)常帶著傷疤的臉很皺,像一顆桃核。如果不是本村人,誰也沒辦法把她和你的新樓聯(lián)系起來,把她和你妹妹聯(lián)系起來。
啞巴干活比以前慢多了,被你打的頻率更高了。他懷疑啞巴那身子在你的捶打之下已經(jīng)煉成鋼鐵之骨。這個下午啞巴和你到田里給油菜鋤草、施肥,之前啞巴因為踩倒油菜苗就挨了你一腳加幾耳光。啞巴到放在田埂上化肥袋里給你端化肥時不小心把化肥弄倒了,化肥灑了很多,有些灑到田埂下面的水溝里,迅速被水融化。啞巴“嗷”了一聲趕緊扶起口袋蹲下身子往口袋里捧撒在地上的化肥??吹絾“团够?,你叫罵著沖啞巴跑來,啞巴看見了,趕緊蹲下,縮著身子雙手緊緊抱著頭。你用手掌打啞巴的頭,用拳頭打啞巴的頭。你用腳踢啞巴,因為用力過猛你失去平衡摔倒在田里,你爬起后更是暴跳如雷。你身子還不站穩(wěn)又朝著啞巴狠狠一腳。啞巴被你踢得“嗷”的一聲滾到田埂下面,腦袋插在田埂下面的水溝里。你還不解氣,穿了掉在地上的鞋追下田埂還要打啞巴。你看到啞巴的身子整個捂在水溝里。你心驚了一下,你猶豫了一會兒,把啞巴拽起來扔在溝緣下面的蠶豆田里。
啞巴骯臟的臉上又沾滿了泥漿。啞巴大睜著眼睛急速咳嗽,白色泡沫溢過嘴上的污泥流了出來。啞巴睜大的眼睛被臉上的污水蟄得閉了起來又控制不住睜得圓圓的。你亂七八糟地罵了幾句,你不知道罵誰,可能是罵啞巴,可能是掩飾你內心的恐懼。啞巴在你的罵聲中沒有反應,沒有止住流白沫,白沫里摻雜著血絲。她咳嗽聲稀疏了些,張著嘴急速喘氣。你是想為她做點什么,你什么也沒有做,你從來沒有這么做過,你做不出來。只能看著她越來越無力,看著她的眼睛漸漸失神。你驚慌恐懼地看向周圍,驚慌恐懼地抬頭看向天空,山的陰影已經(jīng)漫過你的油菜田,漫過你們,在東邊的小山上往上漫,光還不算弱,幾只鳥零亂地在天空中劃著,你知道天一時黑不下來。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你剛才看向周圍時沒有看到他,你沒聽見任何腳步聲,甚至連風刮過的聲音也沒聽見。你不經(jīng)意抬頭看見他站在你上方的田埂上,他在山的陰影里更像個影子。你看見他慢慢地坐在田埂上,瘦弱的雙手抱著膝蓋,頭擔在膝蓋上。他呆呆地看著你們,像個局外人,像個世外人。
你憤怒這個傻子,傻子蹲得像猴子。你驅趕他,喉嚨里又發(fā)不出聲音。你看到腳下的土塊,你抓了一塊起來要砸傻子,你不知道是真要砸還是嚇唬他。傻子呆呆地看著你,一點反應也沒有。你不得不軟下手來,把土塊扔在地上,你看見啞巴的臟臉慢慢丟失著人色。你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辦。你想起1986年夏至后的那個夜晚。
“你殺了你妹妹,我看見了。你殺了你母親,我沒有看見,我知道是你殺的?!?/p>
你看向傻子,傻子依然面無表情,你懷疑剛才的話是不是他說的。
“給老子滾開!”你氣急敗壞沖他吼道。
他沒走,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雖然他面無表情,這次你看見了他嘴動。
你臉黑成了紫色,你想上去撕碎他。
“啞巴快死了,你要把她背回去?!?/p>
你看見地上啞巴的身子在痙攣。
“你給老子滾遠點,你這個傻瓜,小心我捶死你?!?/p>
他已經(jīng)站起來走下田埂,走到啞巴跟前面無表情地去扶啞巴,他的雙手像紙做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啞巴扶靠在溝埂上,你木木地看著他的動作,木木地看著啞巴軟軟的身子。
“你背她回去吧,我知道你會殺了啞巴。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殺母親?你是怎么殺了她的?那晚我看見你母親走了,我看見你去追你母親。第二天早上我看見你背著你死了的母親回來,我知道是你把他殺死的。你為什么要殺死你母親?我母親不是我殺死的?!?/p>
你明白你的感覺沒有錯,他不是一個傻子,傻子怎么能夠說出這些話來?你想記起追你母親那個傍晚,那一個傍晚像燒紅的鐵塊烙下的印記,那個傍晚像一個永恒的夢魘,你就是記不起來那個傍晚有他。你認為那天只是死去的母親和你的一個秘密,你跟你老婆撒了謊,你又讓你老婆幫著你編了一個又一個謊,你的秘密在你心里深深藏著,你從來不敢對你的孩子提起你母親。
你肯定他不是傻瓜,絕對不是,你知道你打死你妹妹再不可能是一個秘密。你想打死他,打死他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一個無人過問的人。打死他就沒人知道是你殺了你的妹妹……你看了看周圍,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他像是猜到了你的意圖,眼睛直直地看著你?!澳銡⒘宋野?,我是個傻瓜,你連慌都不用編,把我扔在什么地方都不會有人問?!?/p>
你呆呆地看著他,他的話好像是魔咒,讓你進入一個無我的空白,讓你進入一個混沌的世界,周圍一片白茫茫的。你在白茫茫的世界睡了過去。
你醒來時看見山的陰影又在東邊的山上爬了一大段,轉眼就要爬上山頂,漫過山頂?shù)臉渖?。你目光回落下來,他很孤單、你很孤單,即將斷氣的啞巴也很孤單,你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孤單體。周圍的事物向你漫了過來,想把你淹死在孤單里。你想殺他的念頭消失了,你甚至懷疑剛才有沒有那個念頭。
“你滾開,你管不著?!?/p>
“你告訴我是不是你殺了你母親?你為什么要殺死你母親,你怎么殺死你母親?我等了很多年,我不會跟人說,我不需要跟人說,我母親死了,啞巴死了……”
你看到他臉上木木的表情,像一尊雕塑,你看著他的嘴動,聲音從雕塑的嘴里發(fā)了出來,雕塑表情堅定。
你老婆也問過你母親是怎么死的。問得很小心,害怕你告訴她真相。當時你語氣很硬,跟你老婆說了很多你母親該死的理由,說老東西該死,但是你沒有告訴你老婆你母親死亡的真相。你知道你老婆不會告發(fā)你,你們共同經(jīng)營著那個家,你們有共同的利益。你也知道你老婆不相信你的謊言,因為你的謊撒得很笨拙。你知道你在你老婆眼里是個殺人犯,盡管她幫你在鄉(xiāng)人和親戚朋友那里圓了慌。從那以后你很長時間不敢看你老婆的眼睛,不敢和她交心,只敢跟她談家庭利益。你老婆從那以后一直對你很冷淡。
那次你跟別人的老婆在一起被別人狠揍,你爬著回家后羞愧得想死,你甚至當著你老婆的面擰開了農(nóng)藥瓶蓋。你老婆安靜又冷漠地看著你,她早就認定了你不會死,你在她眼里就是一個低賤的人,低賤的人只會茍且偷生,怎么會有自殺的勇氣。你老婆的態(tài)度讓你暴跳如雷,你扔了農(nóng)藥瓶想狠狠揍她一頓。你老婆表情冷漠地迎著你,你沒有揍你老婆,你老婆也沒有跟你過多地吵鬧。就像你做出這樣的事是理所當然的。
你感覺很委屈,你殺了你母親的由頭是你老婆,往前的由頭是你弟弟,再往前的由頭是你母親當家時攢下些錢,她臨死那天上午又賣了兩頭豬。你遠“嫁”金沙江的弟弟就不該回來,不該回來村里的空地上拉琴。拉琴后你弟弟在家里住了幾天,你和你老婆每天都過得很別扭。你弟弟走時你母親送了很遠,從早上起來一直送到下午才回來?;貋砗竽隳赣H心神不寧了很久,你知道你母親一直記掛弟弟,你弟弟遠嫁時你母親沒去你弟弟家,你也沒有去。你知道金沙江邊的村子很窮,知道那里熱得像蒸籠。你母親一直說要去看弟弟,你們夫妻一直不讓她去。你弟弟回來了,在村里的空地上拉了琴,你母親看得出你弟弟過得很苦。你弟弟走的時候你母親要跟你弟弟一起去走走,你們夫妻不讓。你們跟你弟弟吵了起來,罵你弟弟多事。
你老婆說你母親攢下不少錢,你母親偷偷數(shù)錢時她見過。你知道你母親攢下錢,錢是他一籃炭、一籃菜、一頭豬攢起來的。你說你母親攢的錢不會太多你老婆不相信,你老婆說她看見了,不少呢。你開始懷疑自己。
那夜前的上午你母親賣了兩頭豬。賣豬沒有通過你們,在你們心里就是偷賣的。其實豬是你母親養(yǎng)的,她有權利賣,只是錢要給你。你母親沒給,中午吃飯時你們夫妻跟她吵了架,你摔了筷子摔了碗,架吵著吵著就停了,你老婆拉住了你,三個孩子在呢。你母親鑲嵌在揉皺了的臉上的眼睛含了眼淚。你限定你母親最遲晚上把賣豬的錢給你。你母親低著頭硬把飯往嘴里扒,任你漫罵和數(shù)落。
那天下午你和你媳婦在田里薅秧,你一整天都心慌慌的。你媳婦又添油加醋地說你母親攢下的錢肯定不少,她見過幾次,鼓鼓的一小布袋。你們擔心你母親把錢拿去給你弟弟??粗煲掠辏銈冃幕呕诺赝依镖s。你母親走了,你肯定你母親拿了錢去投奔你弟弟。你拿了手電筒去追你母親。因為追得急,你冒著大雨追過了路邊的破廟很長一段距離。你失望了,你認為你母親走遠了。雨太大,天早已經(jīng)黑了下來,你不想再追。你母親就不應該在破廟里躲雨,這樣你就見不到她,這樣就會有無數(shù)種可能。你到破廟里避雨時被她嚇了一大跳,是你母親先叫了你的名字。你母親當時坐在破廟大門的門墩上,在四周雨聲的黑暗里打盹。你不知道你母親為什么能在雨聲響亮的暗夜中分辨出你,在暗夜里一下就能認出你來。你把電筒光射向你母親的臉,你母親抬起手阻擋你的電筒光。你看見你母親沒有意外相見的驚喜,你胸口聚著滿滿的怒氣,你母親喚你的名字沒有軟化你的憤怒。她就是一個家賊,過去偷你,現(xiàn)在偷你,將來還偷你。
你母親問你這么大的雨來做什么?你母親邊問邊站起來伸長脖子看天氣。天空除了閃電撕裂云層的那一亮,你包了頭巾的母親就是一個鬼影。你看得出你母親盼雨停的神態(tài)很急,你母親著急你更生氣。你氣急敗壞地把你母親推進寺廟院子,推進大殿。大殿的門窗多數(shù)已被人拆走,風雨聲毫無遮攔地直灌大殿。你大聲對你母親叫罵,外面的雨很大,淹沒了你的叫罵聲。你讓你母親把錢交出來,你母親說她沒有錢。你母親的抵賴讓你非常憤怒,你把電筒光打在你母親臉上,你母親用長著雞爪般手指的手放在臉上抵擋你的電筒光,你用力拽開你母親的手,你要審視一下這張賊臉。你母親罵你“無義種?!?/p>
你罵你母親,你母親罵你。
你們開始撕扯,開始推搡。
你把你母親推倒在地上,大殿已殘破,早已四處漏雨。你母親就躺在寺廟的泥濘里。你撲上去把你母親拽起來,強鼓著勇氣搜你母親的身,你母親和你扭打在一起……你母親叫罵著掙扎起來撲向你,表現(xiàn)出從來沒有過的憤怒和勇氣,一副拼命的架勢。
你頭上、臉上、身上都挨了你母親的巴掌,這讓你憤怒無比,你母親已經(jīng)是你的生死仇敵,你用電筒、用拳頭、用拳腳像對待仇人一樣。你知道你母親扛打,你記不得第一次打你母親是什么時候了,每次打過后你會感到羞愧和不忍。你有很長時間沒有打你母親了,這是因為你弟弟。一次你為一點小事把手指戳在你母親額頭上,你弟弟握了鐮刀迎向你,你看到你弟弟的決心和憤怒,此后你沒打你母親直到現(xiàn)在。
你母親躺在地上已經(jīng)沒有還手之力,掙扎著歪靠在大殿的窗戶上,你喘著粗氣逼你母親交出錢來。你母親告訴你在鞋子里。你母親聲音很弱,你沒在意這些。你脫下你母親的鞋子,從你母親右腳鞋子里掏出一個沾著你母親腳臭味的小布包,借著電筒光你看到了錢,錢包裹得緊緊地,用組線捆扎著,你一張張打開,只有六十多元。你知道錢不對,上午的兩頭豬就賣了兩百多。
你逼你母親把錢全部拿出來,你母親說就這些。你又氣急敗壞,你感覺到你母親的身子不對,轉身看大殿外面一陣急過一陣的雨。你估計時間,你估計不出來。你開始想你的家,想你的老婆孩子。你聽見你母親叫你的名字,聲音很弱,但你還是聽清了。你沒理你的母親,你想冒雨回家,你又舍不下你母親。你想等雨停了把你母親一起弄回去。雨就是不能如你的愿下個不停。
你感覺很累,爬到佛臺上躺下身子休息。你竟然睡著了,朦朧中你醒來幾次,你聽到外面的雨聲還是很急。你想看看你母親,你服不下軟,丟不起這個人。天微亮時雨小了些,你發(fā)現(xiàn)你母親爬在大殿的門檻上,你吼她,你母親沒有應聲,你罵你母親是不是裝死。你母親沒理你,你又罵了她幾句。
你發(fā)現(xiàn)你母親斷氣后一下子六神無主。你不相信活跳跳的她就會這么斷了氣,你希望你母親是裝的,你試探著你母親手上、臉上、身上的余溫。你做了祈禱,你祈禱你母親活過來,你狠狠打了自己的臉。
你身心都進入恐懼,你想過把你母親的尸體做很多種處理,比如悄悄扔在洪水里,扔在深菁里……你沒有這么做,你把你母親背了回家,把你母親葬入祖墳。
錢是在焚燒你母親的遺物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她縫在被子的補丁里。
他呆呆地聽你講一個與他毫不相干又讓他成了傻瓜的故事,他希望你這故事一直講下去沒有盡頭。你戛然結束了你的故事,乞求地看著他。此時太陽已經(jīng)漫過東面的山頂,整個世界處在灰色里。
“你撒謊,你為什么要殺了你母親?你為什么要殺了你妹妹?”
“我脾氣躁、性子急,我控制不住……”
“你為什么不殺了那個女人的丈夫?為什么不殺了偷你包谷的男人?為什么不殺了你女婿?為什么不殺了我?你只殺家人。”
你感覺全身軟癟,從來沒有過的輕和飄。
你無話可說,干澀澀地看著傻瓜。他在你的干澀中走了,你看著他走過山溝,翻過東邊的山包,夜色籠罩了他身后的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