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瑪
東甌是東君筆尖上的王國,它是屬于南方的一小片從容的土地。隨著《面孔》的問世,這片土地上的人口越來越多了。相比《東甌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空椅子》等集子里有名有姓有故事的蘇薏園、錢云飛,蘇靜安以及烏有先生他們,《面孔》則是一組沖淡而遙遠的群像。他們大多無名無姓,人群中這些面孔時隱時現(xiàn),作者像個敏銳的攝影師,不停按動快門,把他們最生動、最難以捕捉的一面呈現(xiàn)到了讀者面前。
就像東君在這之前的許多作品一樣,《面孔》讓人感受到作者可貴的寫作上的工匠精神,一個有工匠精神的作家是令人敬重的。而東君正是這樣的作家,他重視語言、細節(jié),尊重手藝。“寫作短篇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手執(zhí)一把雕刀。”小說雕刻家東君的的作品也因此很有辨識度,他不靠離奇的故事取勝,雖說他很會講故事。把他和別人區(qū)別開來的,不是某一點,或偶爾表現(xiàn)出來的某種特征,而是他的小說所呈現(xiàn)的溫和沖淡、干凈練達的氣質(zhì),一種綜合了語言、技藝以及作品內(nèi)在氣息的整體特質(zhì),只有持之以恒的修煉才能養(yǎng)成。《面孔》看上去隨性自在,但語言卻是非常講究的。寫景,“人在亭中,亭在樹下,樹下漏些散碎的光點,漏些風(fēng)聲?!痹娨话愕囊饩?。寫人,“許問樵早年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燉黃芪,讀六朝詩,沉迷女色?!蓖鹑鐦肪?,很有古漢語典雅古樸的美感。《面孔》也讓我們看到了東君寫作上務(wù)實和真誠的一面。他拋掉了一些職業(yè)作家難以避免的積習(xí),十分惜“物”,他在生活里不停地?fù)焓啊K麛R置了許多東西,比如東西南北的技藝、比如古往今來的文體,用最少的字,寫了最多的人?!睹婵住凡粌H僅是往“小”處“說”的小說,更多是在“小”處“說”的小說。
《面孔》很簡潔,但這簡潔里,卻又有著非常多的褶皺。它既嚴(yán)肅,又有趣。它是輕快的,但卻非常接地氣,“他躺在溫州發(fā)廊的按摩床上,聽得街口有人吹著牛角賣肉?!?我原以為溫州臨海,吹的會是海螺。)滿滿的日常煙火氣。不僅有煙火氣,也有不經(jīng)意間流露的詩意,“女孩閑來無事,多看柳絲輕拂,也能教眉毛變得好看?!币粋€愛搓手的人,“喜歡看遠山的姿影和女人的肩胛骨?!苯o人出塵脫俗之感。篇幅很小,句子很短,“一個老兵回憶說,國共內(nèi)戰(zhàn)時,他曾打死過一個溫州老鄉(xiāng)。不過,值得一提的是,他們曾經(jīng)在邯鄲的某個小酒館喝過酒,聊過天。那天的落日很美,真的很美,他說,酒館門前那棵烏桕樹像是燒著了一樣紅。”有時短小到只有一句,“有一顆1937年制造的子彈穿過八十年的漫長時間,擊中2017年一個躺在病床上的中國老兵。”讀到這樣的句子,也會像猝不及防被子彈擊中了一樣。海登·懷特曾說,“過去是一回事,歷史是另外一回事”(《當(dāng)代歷史理論中的敘事問題》)。當(dāng)語言介入回憶,力圖喚醒過往時,人們的疑豫總是油然而生。而東君卻使讀者放下戒備,那些簡筆勾勒的鮮活靈魂已足夠?qū)r間的裂縫填滿。有時候他甚至不是單純地講述,他做著危險的試驗,把敘事變成一種認(rèn)識論,讓每個字都活起來,去巧妙地結(jié)構(gòu)時間,過去、現(xiàn)在,和某種如一條水渠般可眺望的未來。一個雙手合十,錯把馬克思的雕像認(rèn)成達摩祖師的母親(讀到這則難免不會這樣想:如今她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一個相信人定勝天的意志至上論者,“1958年,他表演了一個節(jié)目:直視太陽。后來他就瞎掉了?!盰先生、刺猬人,等等,許多這樣的人。作者邀請讀者參與到他們還未完成的命運中,有些荒誕,而荒誕卻使真實更加凸顯。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東君筆下的許多人物都是象征性的:他們是卡夫卡式的人物,孤獨,或者沉默,身懷某項專長,想法清奇,有點吉訶德先生式的執(zhí)著、天真,但他們身上的這些特質(zhì),皆于他們的命運無補。一位拳師,專教人背后防敵?!暗罱K還是被一個小混混手中的一把匕首從正面捅死了?!贝实鄄輸M詔書的南書房行走,從未用自己的舌頭說過心里話,晚年,宮廷內(nèi)亂,他便割掉了自己的舌頭。而市長秘書,在家時喜歡揮舞雙節(jié)棍,模仿李小龍,“據(jù)說他后背肌聳起來可以夾住一本書?!弊屓巳滩蛔∪ハ胂笏谏罾锏亩嘀孛婷玻约懊婷仓驴赡艽嬖诘木薮蠓床?,而這種反差應(yīng)該就是他在生活里情愿或不情愿獻祭出的一部分“自我”。“在一個了不起的作家的筆下,停頓在某一句話、某一個隱喻或是某一種感知中的那個點上,經(jīng)常是富有啟發(fā)意義的,而平庸的作家可能就此打住了”(詹姆斯·伍德)。從《面孔》來看,東君恰好擺脫了止步不前的平庸。
東君筆下的許多人物都是象征性的:他們是卡夫卡式的人物,孤獨,或者沉默,身懷某項專長,想法清奇,有點吉訶德先生式的執(zhí)著、天真,但他們身上的這些特質(zhì),皆于他們的命運無補
《面孔》里面不少篇章,讀著有種飄然逸世的距離感。這種距離感,并不來自于小說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時間差,而是一點出世的姿態(tài)。這一點出世的姿態(tài),在我看來實在是珍貴。《白馬仙》里的林之樸,是慶福寺方丈,出家前在大學(xué)里學(xué)金融,畢業(yè)后一度在城里工作。他的父親是個畜牧場場主。父親臨終時,林之樸在父親的床前念佛經(jīng),沒有哭。父親說,“你念再多經(jīng),我還是要墮入畜道的。”林之樸說,“你若墮入畜道,我就求佛祖開恩,(讓你)墮入我們家的畜牧場,只要佛祖開示,我就能認(rèn)出你來?!备赣H說,你一個大學(xué)生,怎么能跟畜生打交道?林之樸答道,跟畜生打交道,也能讓人明白做人的道理。父子倆像站在人世這條河的兩岸做著永久的告別,問答之間,清水壓塵,生與死,便都安靜、平和下來。林之樸繼承了父親的畜牧場,騎白馬上班,但他并不做事,鞋底沒有一點泥。他出家后,從不沾錢,善男信女送來香金,林之樸舉止優(yōu)雅地用折扇將錢掃進箱子?!督饎偨?jīng)》里說,釋迦佛從舍衛(wèi)國乞食種?;氐届髽浣o孤獨園,上蒲團打坐前也是要洗腳的。相比之下,林之樸的白馬、折扇以及他不沾泥的腳,就有了俗世里的刻意姿態(tài),他對俗世里那些骯臟俗物的厭惡,便成了他的執(zhí)著,偏是這一點執(zhí)著,使他出得了家,卻出不得這世。林之樸倘若能放下那點執(zhí)著,他也就無事可掛礙,也就真成了佛,而不再是白馬仙(白馬先生的快讀音)。但話又說回來,也正因為有了這點執(zhí)著,林之樸這個凡人,才變得有趣可愛起來的,拋卻這些,他還有什么值得可以寫的呢?
如果把整部《面孔》比作一艘小船,毫無疑問,《卡夫卡家的訪客》就是這艘小船上的壓艙石。這是篇構(gòu)思精巧、非常富有想象力的小說。《卡夫卡家的訪客》根據(jù)卡夫卡題為“中國人來訪”的筆記演繹而成,午飯后,“我”躺在床上閱讀一本歷史讀物。女傭走了進來,通報一位中國人來訪?!拔摇闭玖似饋?,因為身材過于高大,把訪客嚇得夠嗆,中國人一看見“我”就趕緊往外溜,“我”追到過道,拉著他的絲綢腰帶,把他拽進屋內(nèi)?!八@然是個學(xué)者,又瘦又小,戴著一副夾鼻眼鏡,留著稀疏的、黑褐色的、硬邦邦的山羊胡子。這是個和善的小人兒,垂著腦袋,瞇縫著眼睛微笑。”
這一段文字,讀過的人不勝可數(shù),只有東君,據(jù)此衍生出一篇不錯的小說。本是東甌城里散淡仙的東君,心里溫情地珍藏著一個大得沒邊的世界。讀完《卡夫卡家的訪客》,我首先想到的是施蜇存的《石秀之戀》,不同的是,《石秀之戀》更多像是一個理想讀者對原作的詮釋,它只是填補了被原著省略的一些東西。正如施蜇存自己所說的那樣,他的石秀,和施耐庵的石秀,是同一個人,他寫的是石秀的里,而施耐庵寫的是石秀的表。《石秀之戀》沒有突破原作的外在,也沒有突破內(nèi)在秩序,整體上還是在原作的框架內(nèi)運行,把它放入《水滸傳》中,也不會有太大的違和感。《卡夫卡家的訪客》,則是全新的創(chuàng)作,是東君從卡夫卡家的客廳窗口,對過去、對外部世界的一次遠眺。東君曾說,“我所追求的一種理想的小說境界應(yīng)該是這樣的:在北方語系(普通話)寫作之外,不失南方敘事的特色,其內(nèi)在精神是東方的,外在的表現(xiàn)手法則兼有西方現(xiàn)代派的元素”。從《卡夫卡家的訪客》來看,東君正是這樣踐行著他的文學(xué)理想。
《卡夫卡家的訪客》,則是全新的創(chuàng)作,是東君從卡夫卡家的客廳窗口,對過去、對外部世界的一次遠眺
寫到這里,不由想起了東君的鄉(xiāng)黨南懷瑾。南懷瑾曾被臺灣文學(xué)界請去談文學(xué)革命,而他認(rèn)為當(dāng)時臺灣的文學(xué)界早已拋卻了中國文學(xué)的傳統(tǒng),于是尖銳地批評道,“你們現(xiàn)在連命都沒有,還革個什么呢?”而東君是有小說革命的資格的,他對傳統(tǒng)有所承繼,對外來又有所習(xí)得,他有著屬于他自己的小說的命脈,這是一眼活水,能支撐一個作家的遠行。
《卡夫卡家的訪客》可以說是九位民間詩人的傳記小輯,讀著有《史記》中人物傳記相似的趣味,在很短的篇幅內(nèi),人物彼此互照,千人千面,個性突出,語言簡潔凝練,有古漢語的節(jié)奏感。寫法上,是一種疏離的寫法,可以說,很卡夫卡。就像卡夫卡描寫中國那樣,東君將筆觸伸到遙遠的過去,也伸到了遙遠的西方。在一百多年前卡夫卡結(jié)束的地方,東君開始了他的講述。
中國學(xué)者被拽進屋內(nèi)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卡夫卡沒有交代,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東君卻接著講道,“巧的是,跟卡夫卡有過交情的威爾弗先生在他的日記里也曾就此記錄了一筆。那天上午,漢學(xué)家威爾弗從教堂回來,便在客廳里接待了這位游學(xué)歐洲不到一年,卻喜歡到處拜訪地方名流的中國學(xué)者……那天,卡夫卡與中國訪客交談時,威爾弗先生就在一邊充當(dāng)翻譯?!敝袊鴮W(xué)者叫楊補之,他去歐洲游歷,主要是想把一部中國詩人的詩集介紹到西方去??梢哉f,這篇小說講的也是一個關(guān)于中國文學(xué)如何走出去的故事?!粋€天真的人在一個不可靠時代的不可靠行為。我們很難想象,楊補之自己是如何走出去的,這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定充滿了萬苦千辛。因為那時的中國,還處于閉關(guān)鎖國的狀態(tài)。(讀到這里不由想起史景遷筆下的胡若望,只不過時間上比楊補之又早了一百多年。胡若望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憧憬能前往羅馬,謁見教宗。)楊補之帶到卡夫卡家去的詩集是一部詩選集,它的作者大多是平民,沒有功名,也就是說,是“體制”外的詩人?!笆聦嵣希行┤说脑娭詡魇?,僅僅是有賴于這種特殊身份(做過官)?!倍坝行┢矫裨娙耍m然有著可與唐人比肩的詩才,但在世的時候只是被少數(shù)人所賞識,死后身魂兩喪,更是無人紀(jì)念了?!?寫作的人讀到這里會不免傷感。)在漫長的歲月長河中,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一定都有許多好詩人是被埋沒了的,他們的作品和他們的人一樣不為人知。楊補之像打撈沉船一樣,搜尋整理他們散落在民間各處的作品,手抄成冊,題為《俊友集》,并給每位詩人都附上了一份小傳,他們是沈漁、許問樵、李寒、陸飯菊、杜若、司徒照、曹崧、何田田、徐青衫。這是一組由東君細心雕刻的被埋沒的民間詩人群像,他們自絕于仕途,或是因性格上的桀驁不馴、放蕩不羈,與仕途不諧而中絕,自此游離在所謂正統(tǒng)之外,不再為人關(guān)注,乃至默默而終。他們是一群孤獨且失意的邊緣詩人。我們讀過的那些作者署名為“佚名”的古典詩歌,或許有些就是他們所作也未為可知。
楊補之喝咖啡,“也懂一點英文”。他應(yīng)該像胡若望一樣,是他那個時代為數(shù)不多的跟西方人打過交道、對西方心生向往的中國人之一。在卡夫卡的時代,中國古典詩歌已經(jīng)開始傳入西方,首先是一批來華傳教士,還有外交官,將唐詩譯成英文帶到歐洲。接著,西方知識界也對中國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出現(xiàn)了一批很有影響的漢詩翻譯家,比如英國的阿瑟·韋利,德國的漢斯·海爾曼。卡夫卡對中國文化興趣濃厚,他曾在給女友的信中抄錄了一首海爾曼翻譯的袁枚詩,《寒夜》,并饒有興味地跟女友解釋“錦衾香盡爐無煙”的意思。東君虛構(gòu)的楊補之,帶著一部中國民間詩人的精選集出現(xiàn)在卡夫卡家的客廳,與卡夫卡及他所處的時代,非常契合,頗有點虛實相生的意蘊,讀著十分有趣。當(dāng)然,小說也像是對現(xiàn)實的一次映射,就像胡若望的西行頗為悲愴一樣(他未能謁見教宗,在歐洲四年,有將近三年的時間被關(guān)在瘋?cè)嗽骸?楊補之此次“讓中國文學(xué)走出去”的努力,也未能取得什么成效。盡管威爾弗和他的學(xué)生在楊補之的幫助下將《俊友集》翻譯成了德文,但由于原作命運多舛,未能逃過我們上世紀(jì)60年代的劫難,充滿誤解的譯作便成孤獨的存在,回到故土也只能是故人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終究還是被埋沒了。從這一點來看,《卡夫卡家的訪客》是有一點悲劇的意味的。
卡夫卡從未見過惠特曼,但他在談到惠特曼時卻說,“我對他作品的了解比不上對他生活的了解,因為生活就是他的主要作品。他寫的東西,他的詩和文章,只是一個堅定地生活和勞作的信仰的火把留下的閃著火星的灰灶?!遍喿x《面孔》,也是得見了東君生活里的火星。但談到生活里的他,我卻不能有卡夫卡那樣的自信。我只知道東君像康德守著柯尼斯堡一樣守著故土,守著他的東甌。也許是我們經(jīng)常在期刊上碰面的緣故,感覺上東君像是一個多年的老友。我仔細想了想,迄今為止我們應(yīng)該只見過一面。大約是2014年的4月,我們都參加了在杭州舉行的某次文學(xué)活動。記得東君介紹自己時,說“東君”出自屈原《九歌》,當(dāng)時我想到的是“青云衣白霓裳,舉長矢射天狼”,為玩笑說出口的卻是“東君去意切,梨花勝雪”(《金瓶梅》中西門慶的行酒令)。印象最深的是東君說某位老先生的名字不適合豎著排版,他扶著眼鏡,極其認(rèn)真的樣子,引發(fā)席間大笑。這一段,如果寫入《面孔》,也會是非常有趣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