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娜

摘要：《孔雀東南飛》作于漢末建安時期，從寫作之日起，就開始了對該詩的接受?！犊兹笘|南飛》在魏晉南北朝開始流傳，但因《孔雀東南飛》與這一歷史時期詩歌審美主導(dǎo)傾向上的不一致，所以其流布范圍并不是很廣，與之相應(yīng)，魏晉六朝接受《孔雀東南飛》的人并不是很多。

關(guān)鍵詞：孔雀東南飛玉臺新詠魏晉六朝接受

Abstract：Peacock Flying Southeast was written in Jian'an period at the end of Han Dynasty. From the date of writing， it began to accept the poem《 Peacock Flying Southeast began to spread in the Wei， Jin and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However， due to the inconsistency between Peacock Flying Southeast and the dominant aesthetic tendency of poetry in this historical period， the spreading scope of Peacock Flying Southeast is not very wide. Correspondingly， not many people accepted Peacock Flying Southeast in the Wei， Jin and six dynasties.

Key Words：The Peacock Flies to Southeast，New Songs from the Jade Terrace，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acceptance.

一、魏晉時期的流傳

由流行題材、流行語言和悲婉情感合成的一首罕與倫比的長詩《孔雀東南飛》，在漢末建安時期寫定后，卻在當(dāng)時沒有以流行作品的形式流傳開來，并且在建安文壇上無人提及它。黃節(jié)先生曾斷言，魏文、陳思、仲宣三人的《出婦賦》隱括了蘭芝被逐事，“謂非曾見此詩不可也”。[轉(zhuǎn)引自《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研究》，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273頁。]黃節(jié)的言論有武斷之嫌，不妨以曹植的《出婦賦》來看其與《孔雀東南飛》的關(guān)系：

以才薄之陋質(zhì)，奉君子之清塵。承顏色以接意，恐疏賤而不親。悅新昏而妄妾，哀愛惠之中零。遂摧頹而失望，退幽屏于下庭。痛一旦而見棄，心忉怛以悲驚。衣入門之初服，背床室而出征。攀仆御而登車，左右悲而失聲。嗟冤結(jié)而無訴，乃愁苦以長窮。恨無愆而見棄，悼君施之不終。"[趙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版，第75頁。]

不難看出，曹植的《出婦賦》沒有隱括《孔雀東南飛》之跡象，但在語言風(fēng)格上有相似處，而這不能說明《孔雀東南飛》的流布與否。也就是說，黃節(jié)先生的言論是不成立的，曹植等讀過《孔雀東南飛》與否，也就不得而知了。

三國東吳史學(xué)家韋昭，在解釋“丈人”時引用了“三日斷五匹，丈人故言遲”兩句話：“古者名男子為丈夫，尊婦嫗為丈人。故《漢書·宣元六王傳》所云丈人，謂淮陽憲王外王母，即張博母也。故古詩曰‘三日斷五匹，丈人故言遲’是也。”[轉(zhuǎn)引自王發(fā)國《詩品考索》，成都科技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132頁。]“丈人故言遲”與《孔雀東南飛》現(xiàn)在的通行版本中的“丈人故嫌遲”有一字之差，但蕭滌非先生的《漢魏六朝樂府文學(xué)史》對此并沒有置疑，而是直接把“三日斷五匹，丈人故言遲”當(dāng)作了《孔雀東南飛》中的詩句，認(rèn)為韋昭見過《孔雀東南飛》。[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xué)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118頁。]

劉躍進(jìn)也是直接把韋昭所言看作是他讀過《孔雀東南飛》的根據(jù)。[劉躍進(jìn)《玉臺新詠研究》，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07頁。]蕭、劉兩位學(xué)者，如此斷言，是有其根據(jù)的，除《孔雀東南飛》，再找不到“三日斷五匹，丈人故言遲”的第二個出處。韋昭之言，為唐代兩個幾乎同時的史學(xué)家司馬貞、張守節(jié)所引用，[轉(zhuǎn)引自王發(fā)國《詩品考索》，成都科技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132頁。]想必其言不虛。這樣，可以推斷《孔雀東南飛》在三國時期已流傳至東吳。

二、六朝對《孔雀東南飛》的接受

由于文獻(xiàn)的佚失和失傳，至今還沒有發(fā)現(xiàn)晉代關(guān)于《孔雀東南飛》的言論或引用。到了南北朝，徐陵《玉臺新詠》選錄《孔雀東南飛》，梁武帝蕭衍詩《河中之水歌》對《孔雀東南飛》的寫作手法和內(nèi)容有所化用，梁簡文帝蕭綱詩《詠中婦織流黃》引用了“孔雀東南飛”詩句，蕭詮詩《賦得婀娜當(dāng)軒織》化用了《孔雀東南飛》中的詩句，以上多少說明了《孔雀東南飛》在南北朝的流傳情況。

接下來重點探析一下蕭衍、蕭綱、蕭詮對《孔雀東南飛》的接受，徐陵的接受將在下一部分里重點論述。

（1）蕭衍詩《河中之水歌》對《孔雀東南飛》寫作手法的借用和內(nèi)容的隱括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兒女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廬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廬家蘭室桂為榮，中有郁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早嫁東王家。[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520頁。]

“豆蔻年華嫁入廬家為婦，受寵愛萬分不到一年生子名阿侯，木蘭、桂木作為名貴的木材處處可見，郁金香、蘇合香隨處可聞”。不難看出，梁武帝在《河中之水歌》中借用了《孔雀東南飛》中的“十三能織素，十四學(xué)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頌詩書，十七為君婦”的序數(shù)句式?！对娊?jīng)·七月》中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字，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褚斌杰《詩經(jīng)全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頁。]的月序數(shù)寫法，《陌上?！分杏小笆甯±?，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59頁。]的五年為跨度的序數(shù)寫法，但以一年為跨度的序數(shù)排列寫法，在傳世至今的古詩中，《孔雀東南飛》運用得最早，而且在梁武帝前也只有《孔雀東南飛》運用了這一典型的寫法?！逗又兄琛穼Α犊兹笘|南飛》和《陌上?！纷隽藘?nèi)容上的隱括，隱括《孔雀東南飛》處有：“十三能織綺”與“十三能織素”只一字異，“十五嫁為廬家婦”隱括廬江小吏焦仲卿，“廬家蘭室桂為榮”隱括劉蘭芝，“足下絲履五文章”由劉蘭芝“足下躡絲履”化出。以上足以說明蕭衍在《河中之水歌》中，對《孔雀東南飛》內(nèi)容、語言和寫作手法上的借鑒，而且也表明了蕭衍對《孔雀東南飛》內(nèi)容和形式上的欣賞性接受。

（2）蕭綱詩《詠中婦織流黃》對《孔雀東南飛》的詩句引用

翻花滿階砌，愁人獨上機(jī)。浮云西北起，孔雀東南飛。調(diào)絲時繞腕，易鑷乍牽衣。鳴梭逐動釧，紅妝映落暉。[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913頁。]

“心生憂愁的人獨自織著布，作伴的只有滿階的落花，浮云在西北未逝，孔雀已飛向東南”。蕭綱《詠中婦織流黃》詩的題目取自流行當(dāng)時的《長安有狹斜行》[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6頁。]中的一句詩：“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長安有狹斜行》寫一市民的三個兒子得官而婦貴之事，有艷體的性質(zhì)，南朝人多有擬作。蕭綱的這首詩專詠中婦，不是敷衍舊題贊美她的勤勞，而是把她描寫成一個憂愁的織婦。作者沒有明言她為什么憂愁和怎樣憂愁，只是通過具體的情景再現(xiàn)她的情緒?！案≡莆鞅逼穑兹笘|南飛”兩句，前句引自曹丕的《雜詩》，后句引自《孔雀東南飛》，這里通過用典，寫中婦情緒之波動?！案≡莆鞅逼稹?、“孔雀東南飛”兩句，隨手拈來，意境上渾然天成，非熟悉《雜詩》和《孔雀東南飛》兩詩者不能為。

（3）蕭詮詩《賦得婀娜當(dāng)軒織》對《孔雀東南飛》詩句的化用

東南初日照秦樓，西北織婦正嬌羞，綺窗猶垂翡翠幌，珠簾半上珊瑚鉤，新妝入機(jī)映春牖，弄杼鳴梭挑纖手，何曾織素讓新人，不掩流蘇推中婦。三日五匹未言遲，衫長腕弱繞輕絲。綾中轉(zhuǎn)躡成離鵠，錦上回文作別詩。不惜紈素同霜雪，更傷秋扇篋中辭。[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552頁。]

“三日織了五匹也沒人說她織的慢”。凡摘取古人成句為題之詩，題首多冠以“賦得”二字，南朝梁元帝蕭繹即已有《賦得蘭澤多芳草》一詩。蕭詮的這首詩也是以前人詩中的成句為題的，“婀娜當(dāng)軒織”出自陸機(jī)的《擬青青河畔草》這首詩：“靡靡江離草，熠爍生河側(cè)，皎皎彼姝女，婀娜當(dāng)軒織，粲粲嬌容姿，灼灼美顏色，良人游不歸，偏棲獨只翼，空房來悲風(fēng)，中夜起嘆息?！盵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87頁。]陸機(jī)在這首擬作中抒寫的是當(dāng)軒織女的空房獨守之情，情思較為單純。蕭詮在“賦得”詩作中，抒寫的是織婦對命運的憂思，雖然未曾因織遲而被出，但有離別之悲和色衰而被冷落之憂，情思較陸詩復(fù)雜。蕭詮為將這復(fù)雜的情思寫出，不惜連用典故，“何曾織素讓新人”隱括《上山采蘼蕪》棄婦之情，“三日五匹未言遲”隱括劉蘭芝之情，“綾中轉(zhuǎn)躡成離鵠，錦上回文作別詩”隱括竇滔妻之情，“更傷秋扇篋中辭”隱括班婕妤之情。從蕭詮的“三日五匹未言遲”之用典中，可以看出他對《孔雀東南飛》語句、情節(jié)和情感的接受。

三、徐陵《玉臺新詠》選錄《孔雀東南飛》之接受

東晉摯虞的《文章流別集》（佚失）、南朝蕭統(tǒng)的《文選》、徐陵的《玉臺新詠》和鐘嶸的選評集《詩品》，是魏晉六朝所出現(xiàn)的重要文學(xué)選集。選集即代表作品的流傳情況，同時也說明作品的被接受情況。因《文章流別集》的佚失，其選錄《孔雀東南飛》與否，仍有待考證，現(xiàn)所輯佚之內(nèi)容，與《孔雀東南飛》沒有關(guān)系?！段倪x》未選《孔雀東南飛》，《詩品》未評《孔雀東南飛》，同時代的文論著作《文心雕龍》亦未論及《孔雀東南飛》，只有《玉臺新詠》選錄了《孔雀東南飛》，未選論者三，選錄者一，其要么是流傳的原因所致，要么是文學(xué)接受觀點的不同所致。蕭統(tǒng)、劉勰、鐘蠑、徐陵都是齊梁年間人，又是文壇主將，不可能徐陵知道《孔雀東南飛》，而其他三人卻不知道;而且蕭衍、蕭綱、蕭詮三人對《孔雀東南飛》的接受，足以說明《孔雀東南飛》在齊梁時期的流布，已在蕭統(tǒng)、劉勰、鐘嶸三人的視野內(nèi)。這樣說來，蕭統(tǒng)、劉勰、鐘嶸三人不選評《孔雀東南飛》，不是流傳之因，而是接受觀點上的不同所致。

先看徐陵為什么會在《玉臺新詠》中選錄《孔雀東南飛》。

一部文學(xué)作品選集即是時代文學(xué)審美的反映，也是選者文學(xué)審美的反映，也就是說，一部選集選什么作品，既取決于時代，又取決于選者本人。《玉臺新詠》是在梁之宮體詩風(fēng)盛行的情況下出現(xiàn)的一部作品選集，而且其編選的目的在于奉旨“以大其”宮體，[劉肅《大唐新語》卷三“公直第五”。]所以，《玉臺新詠》之編選是在宮體文學(xué)的審美要求下完成的?！犊兹笘|南飛》要進(jìn)入《玉臺新詠》，首先要合乎宮體文學(xué)的審美要求。

梁代宮體文學(xué)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對“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之文學(xué)情感規(guī)范的突破。陸機(jī)在《文賦》中言的“詩緣情而綺靡”[楊明《（文賦）（詩品}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0頁。]只是突出了詩歌的抒情性和情感性審美，但并沒有否定文學(xué)情感應(yīng)受的道德規(guī)約，而宮體發(fā)起人蕭綱在《誡當(dāng)陽公大心書》中言：“立身之道與文學(xué)異。立身先須謹(jǐn)重，文章且須放蕩?！盵嚴(yán)可均《全梁文》，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113頁。]他認(rèn)為，文章與立身應(yīng)是兩樣標(biāo)準(zhǔn)，立身要端正，但在文章中可不顧及禮義，可作浪子語，可以不用羈勒約束自己的情感，即使是衽席床幃之情亦盡可吟詠。這使得宮體文學(xué)表現(xiàn)出浮華輕靡的特點，而這也正是宮體詩人們所欣賞追慕的文學(xué)風(fēng)格。《隋書·經(jīng)籍志》言：“簡文之在東宮，亦好篇什。清辭巧制，止乎衽席之間;雕琢曼藻，思極閨房之內(nèi)。后生好事，遂相放習(xí)，朝野紛紛?！盵魏征《隋書》卷三十五。]宮體文學(xué)的盛行，也催生了新的文學(xué)觀，蕭繹在《金樓子·立言》中表達(dá)這一文學(xué)觀道： “至如文者，惟須綺觳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道會，性靈搖蕩?！盵轉(zhuǎn)引自王運熙、顧易生主編，楊明、王運熙著《中國文學(xué)批評通史.魏晉南北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01頁。

雖然《孔雀東南飛》不完全合乎宮體文學(xué)的為文放蕩，但在題材情感上確也沖破了禮義的規(guī)范，劉蘭芝與焦仲卿的以死殉情和以死所進(jìn)行的反抗，是古代禮義所不允許的，故也有放蕩之“風(fēng)采”。而且，魏晉以來所流行的“當(dāng)為情死”[徐霍愕《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10頁。]的崇情思潮在南朝還有其余波，劉蘭芝、焦仲卿二人的殉情正可為崇情思潮張大旗幟。《孔雀東南飛》在藝術(shù)形式上，亦有“綺穀紛披，宮徵靡曼”之美感。所以，《孔雀東南飛》一定程度上合乎宮體文學(xué)的審美要求。

徐陵是《玉臺新詠》編選者，在編選過程中，會情不自禁地以自己的審美口味來取舍作品，所以，還須了解徐陵早年在梁時的文學(xué)審美愛好和文學(xué)思想。徐陵在梁時，為東宮抄撰學(xué)士，詩文齊名，他的詩作，包括奉和詩、寫景詩、送別詩、閑適詩和樂府詩等，皆以流麗輕艷為特色，而且都是五言。從徐陵的詩歌創(chuàng)作可以看出，他在詩歌審美愛好上傾向于流麗輕艷，而《孔雀東南飛》的輕麗風(fēng)格正合乎其所好。徐陵本質(zhì)上并非寫作艷體的文人清客，他為人耿直，敢于面責(zé)權(quán)貴，所以，徐陵在自己的行為上（包括文學(xué)行為）有自己的思想個性。在《玉臺新詠》的編選上，徐陵除了迎合梁簡文帝和當(dāng)時的世風(fēng)外，也自然會維護(hù)自己的文學(xué)思想。梁啟超曾為此批評道：“其甄錄古人之作，尤不免強(qiáng)彼以就我?！盵梁啟超《印度與中國文化之親屬的關(guān)系》，《南陵徐氏覆小宛堂景宋本《玉臺新詠）跋》，《飲冰室合集》（五），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5頁。]其實，徐陵在《玉臺新詠》中所體現(xiàn)的自己的文學(xué)思想并不多，主要是序中說的兩句話：“曾無忝于雅頌，亦靡濫于風(fēng)人?！盵穆克宏《玉臺新詠箋注》，第12頁。]這兩句表明，徐陵在《玉臺新詠》中所編選的詩作，尤其是漢魏樂府，在精神上是上接風(fēng)騷的。而風(fēng)騷精神中主要的是詩歌的諷諫精神，《孔雀東南飛》在寫作主旨上也有諷諫精神（其諷諫的是家長制）?！队衽_新詠》從卷一至卷六，以時代為序編選漢代至梁的婦女題材詩歌，《孔雀東南飛》即合乎其入選的要求，又見知于當(dāng)時，所以，徐陵不會不選《孔雀東南飛》。而且徐陵編選《玉臺新詠》也志在使“分諸麟閣，散在鴻都”的“往世名篇”[穆克宏《玉臺新詠箋注》，第12頁。]易于為世人所披覽，像《孔雀東南飛》這樣的名不見于史志之佳篇，更在其選錄之列了。

四、《文選》、劉勰、鐘嶸未選、未論、未品《孔雀東南飛》原因簡說

1.蕭統(tǒng)《文選》未選《孔雀東南飛》之原因

選擇即是評價。蕭統(tǒng)編撰《文選》的意圖是將周秦以來近千年的文學(xué)“略其蕪穢，集其清英”[《昭明文選》，上海書店1989年版，卷首。]，也就是集前代的文學(xué)之精華于一編。既然“集其清英”，那么不選的就是“蕪穢”了。這其中暗含了蕭統(tǒng)對不選作品的輕視。蕭統(tǒng)選與不選的評判更多的體現(xiàn)在他的選錄標(biāo)準(zhǔn)中。

對于《文選》的選錄標(biāo)準(zhǔn)，其《序》作過如下的說明：“若夫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盵《昭明文選》，上海書店1989年版，卷首。]這幾句說明了蕭統(tǒng)對于文學(xué)形式和內(nèi)容之重視，也就是說，蕭統(tǒng)選文即講究辭采，也注重事義，所以，阮元《書昭明太子<文選序>后》說：“昭明所選，名之曰文，蓋必文而后選也。經(jīng)也，子也，史也，皆不可專門之為文也。故昭明《文選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選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為文，始以入選也?！盵轉(zhuǎn)引自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一冊第338頁。]在此基礎(chǔ)上，蕭統(tǒng)注重選錄文質(zhì)兼?zhèn)?、典麗雅正的作品。他在《答湘東王》中說：“麗而不浮，典而不淫，文質(zhì)彬彬，有君子之致。”[嚴(yán)可均《全梁文》，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113頁，第216頁。]《孔雀東南飛》沒有入選，想必是不合乎蕭統(tǒng)的不淫而有彬彬君子之風(fēng)的選文標(biāo)準(zhǔn)。

2.劉勰《文心雕龍》未論及《孔雀東南飛》之原因

從《文心雕龍》可以看出劉勰對民間樂府的輕視，其《樂府篇》云：“若夫艷歌婉孌，怨志訣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牟世金、陸侃如《文心雕龍釋注》，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156頁。]這段批評主要針對漢魏的俗樂和民歌?！捌G歌”，當(dāng)指相和歌辭中的《艷歌何嘗行》《艷歌行》。兩篇題名“艷歌”，主要是因其表現(xiàn)了男女間的深情厚意?！霸怪緵Q絕”，當(dāng)指相和歌辭中的《白頭吟》。《白頭吟》有句云：“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盵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4頁。]劉勰把《艷歌行》，《白頭吟》等篇斥為淫辭，可見他的文學(xué)觀是非常正統(tǒng)的，這也就難怪他沒有論及《孔雀東南飛》了。

如果予以具體分析，劉勰沒有論及《孔雀東南飛》的原因大致有三。一是鄙薄新聲俗樂。他堅持先秦雅樂的標(biāo)準(zhǔn)，認(rèn)為漢代的新聲俗樂都是鄭聲。雖然徐陵在《玉臺新詠》中稱《孔雀東南飛》為古詩，但《孔雀東南飛》在體裁上從唐代開始皆歸類為樂府，而且有市井俗樂之認(rèn)為[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一），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6年版，第23頁。]。所以，《孔雀東南飛》也在新聲俗樂之列，劉勰對此應(yīng)有或多或少的認(rèn)識。二是鄙薄民歌所反映的下層社會情事。他雖然主張文學(xué)要有益于政治教化，但不贊成直接表現(xiàn)下層社會。《后漢書.蔡邕傳》載，東漢靈帝時，侍中祭酒樂松、賈護(hù)等在宮廷鴻都門下招集一批文人寫.作辭賦，多敘“方俗閭里小事”，靈帝很是愛好。蔡邕上書攻擊他們，說這類作品“連偶俗語，有類俳優(yōu)”。[范嘩《后漢書》卷六十。]《文心雕龍·時序》論述東漢文學(xué)時，指斥“樂松之徒，招集淺陋”[牟世金、陸侃如《文心雕龍釋注》，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525頁，]同意蔡邕的看法。漢樂府民歌中有不少篇章所表現(xiàn)的正是方俗閭里小事，語言通俗，由黃門樂人（俳優(yōu)）演唱。劉勰對漢樂府民歌的態(tài)度，不會好過對待鴻門文人的態(tài)度。三是鄙薄漢樂府民歌文辭質(zhì)樸粗野。劉勰提倡駢體文學(xué)，重視辭藻、對偶和聲律之美，因此認(rèn)為民歌語言質(zhì)直粗野，缺乏文采。他曾說：“文辭鄙俚，莫過于諺?！盵牟世金、陸侃如《文心雕龍釋注》，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346頁.]雖然《孔雀東南飛》在體裁上不同于歌謠諺語，但在語言的樸質(zhì)和直率上同于歌謠諺語的語言。

3.鐘嶸《詩品》未品《孔雀東南飛》之原因

鐘蠑《詩品》未品《孔雀東南飛》，大致有以下幾個原因：第一，《詩品》雖然品詩，但更重在評詩人?！对娖贰芬话悴辉u無名氏的作品，唯《古詩》影響深遠(yuǎn)，故是一個例外。漢樂府詩年代久遠(yuǎn)，多已不知作者，有的雖標(biāo)作者，卻真?zhèn)尾槐妫y以品評?！犊兹笘|南飛》不知作者是誰，故不予品評。第二，鐘嶸的詩學(xué)理想可以概括為“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1996年版，第97頁。]與劉勰在《文心雕龍》中的論評標(biāo)準(zhǔn)一致，鐘嶸不品《孔雀東南飛》，也是因為其不合乎“雅怨”之標(biāo)準(zhǔn)。第三，《詩品》基本上不品敘事詩。鐘嶸認(rèn)為五言詩的特點是“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1996年版，第42頁。]，重在寫景抒情?！犊兹笘|南飛》盡管抒情意味很濃，但在本質(zhì)上是敘事詩。敘事詩當(dāng)時只在民間流傳，見誦閭里，格調(diào)卑俗，不在鐘嶸的批評范圍之內(nèi)。凡受民歌影響，帶有敘事成分的詩人，大多遭到鐘嶸的批評。如批評鮑照“險俗”，“頗傷清雅之調(diào)”[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1996年版，第290頁。];批評沈約“淫雜”，“見重閭里，誦詠成音”[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1996年版，第321頁。

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xué)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118頁。

劉躍進(jìn)《玉臺新詠研究》，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07頁。

轉(zhuǎn)引自王發(fā)國《詩品考索》，成都科技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132頁。

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520頁。

褚斌杰《詩經(jīng)全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頁。

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59頁。

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913頁。

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6頁。

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552頁。

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87頁。

劉肅《大唐新語》卷三“公直第五”。

楊明《（文賦）（詩品}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0頁。

嚴(yán)可均《全梁文》，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113頁。

魏征《隋書》卷三十五。

轉(zhuǎn)引自王運熙、顧易生主編，楊明、王運熙著《中國文學(xué)批評通史.魏晉南北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01頁。

徐霍愕《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10頁。

梁啟超《印度與中國文化之親屬的關(guān)系》，《南陵徐氏覆小宛堂景宋本《玉臺新詠）跋》，《飲冰室合集》（五），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5頁。

穆克宏《玉臺新詠箋注》，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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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文選》，上海書店1989年版，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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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引自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一冊第338頁。

嚴(yán)可均《全梁文》，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113頁，第216頁。

牟世金、陸侃如《文心雕龍釋注》，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156頁。

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4頁。

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一），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6年版，第23頁。

范嘩《后漢書》卷六十。

牟世金、陸侃如《文心雕龍釋注》，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525頁，

牟世金、陸侃如《文心雕龍釋注》，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346頁.

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1996年版，第97頁。

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1996年版，第42頁。

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1996年版，第290頁。

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1996年版，第321頁。等。綜上所述，魏晉六朝時期，《陌上?！窞槿藗兯埠?，多有模仿之作，而《孔雀東南飛》相對被冷淡了。直到唐宋時期，《孔雀東南飛》與《木蘭詩》作為樂府詩中的“雙璧”并稱于兩朝，沒有孰高孰低之分，流傳更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