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一座城市的味道,盡在時光里。在閩南古鎮(zhèn)信步閑游,處處邂逅明清遺風,青石鋪就的小街,紅磚紅瓦的大厝,不厭其煩的工夫茶,耳邊不時縈繞著纏綿悱惻的閩南歌和咿咿呀呀的歌仔戲,都在訴說著漸漸斑駁的往事。
逛得累了,餓了,要找家食肆填飽肚子,怎么能少得了當?shù)孛朗衬??不懂不要緊,叫來服務(wù)員,繞口令般報出菜單:面線糊、沙茶面、潤餅菜、海蠣煎、姜母鴨、花生湯、土筍凍……
初遇土筍凍
閩臺兩地飲食起居幾無差別,但凡追過臺灣偶像劇的,都會對這些美食耳熟能詳,唯有對土筍凍知之甚少。詢問服務(wù)員是什么,他臉上露出一絲壞笑,豎起大拇指連連說“好呷”,閩南話里“呷”就是“吃”,形容好吃當然是“好呷”了。
見價錢不算怎么貴,一份30塊錢,即便上回當也不至于太心疼,于是我好奇地下了單。須臾,盛著10顆晶瑩剔透灰色小球的瓷碗端上飯桌,一口一個大小,附贈醬油、黃芥末、老醋三碟調(diào)料。
未及細看,搛起一個送進嘴里,口感很奇怪,合上嘴巴那刻涼涼的、滑滑的,嚼了幾下,里面似乎有脆脆的、軟軟的東西,根本不是內(nèi)地人食髓知味的竹筍,反倒帶著一股特有的海腥氣。難道我遇上了“老婆餅里沒有老婆”的梗?定睛端詳剩下幾個土筍凍,里面隱隱約約看得見一條條黑色蟲子,頓時讓人毛骨悚然,恨不得立馬找地方吐出來。
“對!土筍凍里沒有筍。”服務(wù)員見狀如是說。黑色蟲子就是從灘涂沙穴里挖來的星蟲,閩南自古以來有“山里有冬蟲,海里有星蟲”之說,能將星蟲與冬蟲夏草相提并論,足以說明其營養(yǎng)價值之高。因為它顏色黝黑,外表粗糲,形同圓筒筍,滋味卻鮮美不可方物,所以被稱為“土筍”,又名“涂筍”。
土筍既能鮮食,亦可曬干后爆炒、油炸或燉煮。然而土筍富含膠原蛋白,最美味的吃法非熬膠制法的“土筍凍”莫屬,而且還有清肺補虛、活血強身的功效。作為閩南一道秘而不宣的黑暗料理,土筍凍不僅要蘸醬吃才入味,免得腥味喧賓奪主,而且還要趁涼吃,加熱融化后的口感就差勁多了。
拗不過服務(wù)員熱情誘勸,我再次搛起土筍凍,外有果凍般的水晶模樣賣相,蘸上調(diào)料送入口中,內(nèi)有鴨腸般的韌脆嚼勁,難得的是涼滑爽口又滋味深長,挑逗著口腔里的每一個上皮細胞。
探究土筍凍的前世今生
吃完飯,我到海邊走走,探究土筍凍的前世今生。退潮的灘涂上有幾個漁婦在挖土筍,手腳麻利的一天可以挖五六斤,每斤賣三四十塊錢。土筍頭部較細,往后膨大為長圓柱體,尾端略有收縮,約莫二三寸長,粗者如食指,細者似稻草。土筍頂端口唇長有多條觸須,呈星光放射之狀,所以被稱作星蟲。灘涂上既能挖到土筍,也能挖到沙蟲,乍一看,二者外形相似很容易混淆,而且同屬星蟲家族。然而,借用一句廣告語,不是所有的星蟲都叫做土筍。沙蟲大名裸體方格星蟲,體壁充滿紋理,縱肌與環(huán)肌交織,如同布紋方格。而土筍比海腸細小許多,顏色更深,看上去臟臟的,然而人家大名叫做“可口革囊星蟲”,顧名思義,可口謂之味美,革囊喻其皮厚也。
每種美食都少不了名人故事加持,土筍凍亦不例外。相傳嘉靖四十三年(1564)正月,倭寇進犯泉州搶掠,戚繼光領(lǐng)兵抗擊。時值嚴冬糧食緊缺,治軍嚴明的戚繼光嚴禁士兵向百姓征糧,只能趕海尋找食材,可是魚蝦稀少難以為繼,不得已挖土筍下鍋煮湯喝。戚繼光忙于研究排兵布陣,連晚飯都顧不上吃,直至后半夜饑腸轆轆時才想起吃飯,而這碗湯結(jié)成了凍。戚繼光只得將就一下,沒想到土筍凍味道比土筍湯還鮮美,土筍凍便由此流傳開來。
傳說歸傳說,土筍凍早年間只是不入流的草根小吃,難登大雅之堂。游販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售賣土筍凍,擔子一頭挑著裝有矮凳的籮筐,上面罩著簸箕;另一頭挑著玻璃小柜子,裝滿了土筍凍、調(diào)料和碗具。他們也不吆喝,有人招呼就停下做生意,沒人招呼就到熱鬧的地方卸下?lián)?,擺上矮凳,吹起竹笛招徠食客。土筍凍還是土筍凍,調(diào)料則是豐儉由人,常規(guī)的是老抽、黑醋、芥辣醬,拌以蒜泥、蔥花、姜末、芫荽,考究一點的會加錢添上“菜頭酸”(糖醋蘿卜)、海蜇皮絲、花生碎、黃瓜片。也有口味刁鉆的老饕,除了老抽什么調(diào)料都不要,據(jù)說如此才能品出真味。
一碗土筍凍是怎樣做成的
食材好,食才好。只有上好的土筍才能做出上好的土筍凍,而上好的土筍資源稀缺,只出產(chǎn)在龍海浮宮鎮(zhèn)、晉江安海鎮(zhèn)五里橋和廈門筼筜港到海滄一帶。最近幾年,隨著海岸線持續(xù)開發(fā),野生土筍的棲息地越來越少,市面上更多的是人工養(yǎng)殖的土筍。養(yǎng)殖戶大多從越南進口野生土筍幼苗,外表深褐肥大,像個啞鈴,兩頭膨大成棒槌形,盡管體重是鄉(xiāng)土品種的四五倍,高密度養(yǎng)殖畝產(chǎn)高達五六百斤,口感卻沒有本地土筍的鮮美勁道。
好吃的土筍凍是用心做的,制作工藝非常繁雜精細,需要經(jīng)過碾壓、清洗、烹煮等多道工序,一點馬虎不得,從灘涂到飯桌至少得花上2天時間,而且是全程手工制作。甚至在民風古樸的廈門、泉州一帶,土筍可以人人去挖,但是做土筍凍必須是有男童的人家才行。
通常,剛從灘涂挖回來的土筍先放入清水靜養(yǎng)一兩天,倒入少許麻油或白酒,促使其吐凈腹中泥沙。然后用石滾碾壓土筍,擠出內(nèi)臟和血污,也有人將土筍倒進布袋,穿上雨靴踩踏十來分鐘,將土筍踩扁。接著用水反復(fù)漂洗土筍,邊攪拌邊揉搓,末了逐個翻出腸肚,只留下腔體。洗干凈的土筍放在通風處瀝干水分,最后的分量尚不到原先的四分之一,像牛皮糖一樣有韌性,上面還有蟲子的細紋。
在正式做土筍凍之前,還得用開水焯一下土筍,撇除殘存的淤血和臟東西,撈出瀝干,接著土筍和清水按照1:1.7的配比熬煮。在閩南人眼里,最正宗做法要用柴火燒,用井水煮,熬出的膠質(zhì)才會恰到好處,散發(fā)電飯煲煮不出的獨特清香。煮的時候,需用漏勺順著一個方向不斷攪動,并加入鹽、糖提鮮。
熬煮土筍湯的火候極難精準掌握,過了則沒有嚼頭,不夠則如同咬橡皮筋,不脆不鮮。隨著土筍顏色逐漸變淡,膠質(zhì)慢慢滲出蟲體,湯汁呈現(xiàn)黏糊狀,咕嘟咕嘟以均勻的節(jié)奏在鍋里翻滾時,便可關(guān)火出鍋。先將土筍撈出,繼續(xù)攪動湯汁以便膠質(zhì)均勻散開,然后用紗布過濾湯汁,輕輕倒進小酒盅里,土筍也一一入內(nèi),置于陰涼通風處自然冷卻。一夜過后,滑溜Q彈的土筍凍就面世了。在沒有冰箱的年代,土筍凍只能是秋冬季節(jié)的時令食物,天氣稍熱就沒法凝結(jié),有些人便另辟蹊徑添加瓊脂來凝化,與燒仙草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土筍凍圓滾滾、滑溜溜,很是考驗食客的筷子功夫,稍有顫抖,就會滑脫筷頭。不識貨,貨比貨。落地能蹦跶兩下的,質(zhì)地最為柔糯脆嫩,味道也最鮮美甘洌。反之,稀爛如泥的,則是食材不新鮮所致,不吃也罷。
正如土筍凍的前世今生那樣,人們對美食的依賴僅次于對空氣的依賴,然而,美食也是有根的,維系著整個鄉(xiāng)土的味道薪火相傳,更關(guān)乎以此傳達的幸福感。閩南人將過去流傳下來的美味稱為“古早味”,這也是一方水土最真實和最溫情的注腳。土筍凍難出遠門的特性,命中注定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典藏。有首閩南歌寄托了閩南人對土筍凍的熱愛:“土筍凍呀土筍凍,最最好吃真正港(正宗),天腳(底)下,籠(全)都真稀罕,獨獨咱家鄉(xiāng)出這項……酸醋芥末芫菜香,雞鴨魚肉阮(我)都無稀罕,特別愛咱家鄉(xiāng)土筍凍,哇,哇,想做土筍凍?!?/p>
由此,土筍凍不再僅僅是美食,還蘊含著人們對于往日的美好回憶,對家鄉(xiāng)的愛與思念。蔡瀾說過,在香港有閩南人為解鄉(xiāng)愁,甚至用蟶腳和明膠來做土筍凍。閩南是僑鄉(xiāng),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游子回鄉(xiāng)尋根問祖,對他們來說,需要味蕾來找尋到安穩(wěn)的錨點,才能安慰到骨子里羈泊的基因,這時最慰藉人心的莫過于鄉(xiāng)親們的一聲招呼:“來來來,干了這碗土筍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