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

一

陳兵終于搬出了我和女兒的家，我聽到11歲的女兒興高采烈地打電話向她哥哥匯報：“哥哥，他被我們趕走了，我再也不用挨打了?！蔽衣犚妰鹤釉陔娫捘穷^似乎松了一口氣：“嗯，我知道了?！?/p>

其實也沒費多大的勁，兩天前我只是對陳兵說了一句：“我們還是分開吧”，兩天后他就提著屬于他的東西離開了，他的東西只是一大包衣服而已，和他一起生活了8個年頭，房子是我買的，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我像燕子壘窩一樣，一件件置辦的，他空手而來，空手離開，就像徐志摩說的：“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而我，呆呆地坐在和他睡了8年的床上，無悲無喜，他就像我夢境里一個飄飄忽忽，漸行漸遠的幻影。

對陳兵，我曾經(jīng)是感激的。遇到他時，我剛離婚不到一年，獨自帶著兩歲多的女兒在廣州一家企業(yè)打工。老板人好，有時上班時間允許我?guī)е畠海商Φ臅r候我只能把女兒獨自鎖在我的單身宿舍里，用一根繩子把她固定在床邊，這樣她就無法自己打開門出去亂跑了，然后我在床上放一些糖果、糕點什么的，女兒在我的忙亂中有一餐沒一餐的。每次回去時，她要么趴在床上睡著了，要么坐在一片狼藉中發(fā)呆或哭泣，看著整日沉默無語又呆滯的女兒，我心如刀割。離婚后，女兒本來是交給母親在老家?guī)У?，可父親突然自殺身亡，他是被我的離婚和弟弟的不爭氣氣死的，母親帶著弟弟的兩個小孩身心疲憊，再也無力幫我?guī)畠骸?/p>

我一籌莫展的時候，陳兵主動提出幫我看管女兒，他是公司的保安，相對自由，也有時間，我雖有所顧慮但也只好答應(yīng)。作為答謝，我經(jīng)常給陳兵買點東西，有空時做點飯菜叫他一起吃，日子久了，都是單身的我們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其實我知道，陳兵和我不是一類人，他除了整天在公司里晃蕩，也不做別的事，一落座就是聊葷段子，生活雜亂無序。而我在公司財務(wù)部，需要安靜，需要不停地學(xué)習(xí)充實自己，我喜歡凡事井然有序。但只要他對女兒好，什么事我都可以忍耐和將就。

直到有一天，我驚愕地發(fā)現(xiàn)了女兒身上的淤青，詢問之后才知是陳兵打的。在我面前，他不是一直對女兒很好嗎？這個兩面三刀的偽君子！我怒不可遏地質(zhì)問他怎么回事，他明顯有點心虛，但口氣很快理直氣壯起來：“芳芳做作業(yè)老是不專心，你又沒時間管她，我不是為了她好嗎？有時沒忍住……”我無言以對。

女兒越來越沉默寡言，成績落在了全班倒數(shù)幾名。在家里，她總是離陳兵遠遠的，眼神怯怯的。她最快樂的事就是打電話給她哥哥，像變了一個人，兄妹倆有聊不完的話，但都是關(guān)起門來聊。

二

有一天，兒子打電話告訴我：“妹妹晚上經(jīng)常不睡覺，她昨天在電話里告訴我，她想自殺。”我倒吸一口冷氣，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帶女兒去看心理醫(yī)生，才知道她得了抑郁癥，她還那么小，居然就得抑郁癥了！

我終于把在心里醞釀了許久的想法做了一個決定：我和陳兵該結(jié)束了。

慶幸的是，陳兵沒有糾纏我，也慶幸8年里他并沒給我留下太多美好的回憶，否則，我將再一次受傷，也會傷害他。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陳兵離開后，女兒和她的父親、我的前夫凌大業(yè)慢慢聯(lián)系多起來，我聽到她在電話里叫“老爹”，也許她叫不出“爸爸”，因為這個稱呼對她來說太陌生了。女兒還只有一歲多的時候我就和凌大業(yè)離婚了，離婚后父女倆總共沒見上三次面，哪來的感情。

可是現(xiàn)在，我明明看到，濃濃的血緣讓女兒面對自己的親生父親時，有著在陳兵面前絕對不會有的親昵和開心，盡管陳兵和她一起生活了8年，而她的父親，她甚至不記得是什么模樣了。

我并沒有阻止女兒和她父親聯(lián)系，我知道這是兒子在起作用。十年來，我很少，也極不愿意去想起這個男人，不是恨，而是怕自己的心會痛。十年前，我們生活里的一地雞毛和對彼此的怨恨，隨著時光的流逝已像曾經(jīng)的夢境一樣變得模糊起來。

現(xiàn)在，因為一雙兒女，讓我想起了他。我的父親曾經(jīng)是多么喜歡這個女婿呀！即便是我們離了婚，父親還是喜歡他。想想當(dāng)初和凌大業(yè)初見時，我心里的那種欣喜，想想我們的婚姻生活，我淚流滿面，這樣的淚水，在和他鬧離婚的時候是每天伴隨著我的。

和凌大業(yè)結(jié)婚前，母親為我的婚事甚是憂心，因為即便是在鄉(xiāng)下，我也算是長得困難的，又不喜歡修飾自己，母親經(jīng)常嘆息：“要是找不著一個好人家，讀了一肚子書又有什么好啰！”

沒想到凌大業(yè)就是看中了我的一肚子墨水。在媒人滔滔不絕地介紹下，他獨獨中意我學(xué)的是會計專業(yè)，并堅信我是一個善良孝順的女孩子，他說，有這些就夠了。

而他給我的印象是驚喜。他雖然說不上很帥氣，但高大，身上透著一股英氣，家境也過得去。

婚后我們經(jīng)營著一個小公司，我管財務(wù)，他跑業(yè)務(wù)，他的家人也對我極好。我的父母只要看到他來了，就笑得嘴都合不攏。一年后，兒子出生，由婆婆帶著，我很少操心。

日子美滿得讓我經(jīng)常以為自己是在夢里。然而，慢慢地，弟弟和妹妹打破了我的這種夢境。我是家中老大，父母在生了我以后又接連生了三個女兒，在生兒無望的情況下，他們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兒子，對他百般嬌寵?？上攵?，我的這個弟弟長大后是既懶惰又自私，還蠻橫不講理，我們對他是無可奈何，因為有父母護著他。

三

首先是大妹妹不聽話，和男朋友出去玩出了車禍，被截掉一條腿，花掉一大筆錢，凌大業(yè)二話沒說，掏了大部分費用?？珊笃诘闹委熧M是個無底洞，我們經(jīng)常得為這個事往外掏錢。接著是弟弟要做生意，沒本錢又吵著要做，父母沒辦法，只好跟我們開口，說是賺了錢就馬上還。凌大業(yè)把我們不多的一點積蓄都給了弟弟，不夠的就只好讓他另外去借，弟弟極其不滿地離開了?？粗x開的背影，我心里直打鼓：這樣的一個人，做生意？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就虧得血本無歸。

我的心在滴血，這些錢，可是我們夫妻起早貪黑這么多年辛苦掙來的。凌大業(yè)什么也沒說，但我知道，他的憤怒和不滿在心里，只是不好說給我聽。

此后，弟弟隔三岔五就來要錢，凌大業(yè)有就給一點，沒有也就不理他。弟弟由開始的不滿變成謾罵，來公司大吵大鬧，然后是父母對弟弟的怨罵聲，對我的哀求聲，公司里有了他們，每天熱鬧異常，而我，每天疲于應(yīng)對他們，工作頻頻出錯，凌大業(yè)干脆躲著不見，家也不回，我們經(jīng)常一個星期見不到面，異常煩躁疲憊的我，開始了和他的爭吵。

當(dāng)我意識到我們的婚姻出現(xiàn)危機的時候，凌大業(yè)另外聘請了一個出納，不再讓我既管錢又管賬，我知道，他這是在防著我，我卻沒有辦法防著這個年輕的出納成了橫在我們中間的第三者。絕望而憤怒的我把公司的電腦、桌椅砸了個稀巴爛，同時，也把凌大業(yè)從我的身邊徹底逼走了，我們的公司也辦不下去了。

父親在我和凌大業(yè)離婚不久后服毒自盡，他在服毒前，狠狠甩了弟弟幾個大耳光，而在這之前，他從沒動過弟弟一個手指頭。

十年后，等陳兵離開我后，女兒有一天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我老爹早就跟那個阿姨分開了……”我知道這個小家伙的心思。

只有二十歲的兒子理解我：“媽，我不會勸你和我爸復(fù)合的，雖然你們復(fù)合對我和妹妹會好些，可是你要問問自己的內(nèi)心再做決定?！?/p>

我相信血緣親情可以治愈女兒的抑郁癥，可是重續(xù)的婚姻能治愈我們心里曾經(jīng)的傷嗎？

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很多在夢里理所當(dāng)然的事，醒來后卻會讓人覺得不可理喻。一個人在清醒的時候，還是不要做不可理喻的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