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乾隆五十五年(1790),大清帝國的重中之重是為皇上慶賀八十大壽,規(guī)范的用詞是“八旬萬壽”。這是一場精心籌備和運作的舉國歡慶。乾隆帝弘歷的感覺是那樣美好,直到三個月后內閣學士尹壯圖上了一道奏折,試圖要他瞥一眼糟糕至極的社會現(xiàn)實,而惹得龍顏大怒、暴怒,經久未消。
乾隆帝那股子慶壽的喜悅尚未消散,尹壯圖便上了一道奏折,對近些年頗為流行的議罪銀一事提出批評。他說議罪銀看似從嚴處罰,實則失之寬縱,為違法者留下一個騰挪的空間,如督撫犯下罪錯,僅僅是自請認罰幾萬兩銀子,難免向下面勒索,即使清正者也不得不讓屬員資助,遺患無窮,建議永遠停止。
尹壯圖的奏折未見原件,僅就《清高宗實錄》所節(jié)引的少量內容,已如一瓢冷水潑來。乾隆帝雖覺不悅,一開始尚能平靜應對,在乾清門聽政時專發(fā)諭旨,作了些解釋。上諭說各督撫的養(yǎng)廉銀豐厚,平日尸位素餐,故命其自議罪錯,自掏腰包贖罪,其實不過偶爾行之,并非定例;說尹壯圖擔心引發(fā)弊端,奏請將議罪銀永遠停止,不無見地,卻不知朕自有權衡,或重或輕,一秉大公,也并非誰都能以罰銀幸免。他在最后命尹壯圖指實參奏,將所涉及的督撫為何人,逢迎上司者為何人,借機勒派、致有虧空庫項者為何人,一一如實寫出名字來。尹壯圖再次上奏,以自己從家鄉(xiāng)返京途中所見所聞,大膽地說了點實話,也說了點過頭話,曰:
各督撫聲名狼籍(藉),吏治廢弛。臣經過地方,體察官吏賢否,商民半皆蹙額興嘆。各省風氣,大抵皆然。請旨簡派滿大臣同臣往各省密查虧空。
讀了這段話,弘歷被徹底激怒,詰問“竟似居今之世,民不堪命矣”,心中應已動了殺機。對于尹壯圖所提與滿洲大臣一起往各省查庫,弘歷稱朝廷“無此政體”,也非短時間可以查清,并再次嚴令尹壯圖將哪個省有虧空,什么人在興嘆,某缺虧空若干系聞自何人,逐一指實復奏。
明眼人應看得出,尹壯圖奏折的鋒芒所指,是在朝廷呼風喚雨且熱衷于推行議罪銀制度的內閣大學士兼軍機處次樞和珅。
這次尹壯圖主動請纓去盤查各省虧空,皇上也知那些個銀庫、糧庫禁不住核查,即加拒斥;和珅則建議答應其請求,如此這般,讓人陪著他去查好了。于是,君臣二人聯(lián)手做了一個局:特派戶部侍郎慶成選帶精干司員,與尹壯圖一起出京,先從大同府庫查起,同時以五百里急遞,告知山西巡撫書麟到大同聽候查辦。
就在慶成等人帶著尹壯圖離京的當天,乾隆帝又發(fā)布長篇諭旨,仍是對“商民等蹙額興嘆”之說耿耿于懷,仍是大講皇祖、皇考和朕普免天下賦稅之德政,仍是譴責尹壯圖連鄉(xiāng)曲小民的知恩感戴都不如,最后上綱上線,提升到上誣君、下誣民的高度。這哪里還是辦案,哪里還算得上密查?分明就是一次游省示眾。此時已屆隆冬,大同地處塞上,寒風凜冽,一次懲罰之旅就這樣拉開帷幕。可憐尹壯圖自掏路費,自出飯錢,途中忍受慶成等人的譏嘲,在山西遭到當?shù)乩粢鄣睦渎?,身心備受煎熬?/p>
讀書人讀圣賢書,常會有幾分自信和執(zhí)拗,而絕多并不愚鈍,也很容易學乖。尹壯圖剛到大同就學乖了,上奏稱已會同書麟等人將庫存錢糧各項逐一清查,絲毫沒有短缺,承認陳奏不實之咎“百喙難辭”,懇請立即回京治罪。他還說因在嚴冬晝夜趕行,怕得病不能回京受朝廷懲處,反而違背為臣之體。低聲下氣,近乎懇求,而因未接到皇上批復,慶成又帶著他前往太原,盤檢藩庫。皇上并未解氣,或者說和珅并未解恨,以其原折內涉及書麟個人,命已自太原回京的他們折回,追究書麟有否令屬下資助,然后再往直隸和山東等地“切實盤驗”。圣恩浩蕩,思及尹壯圖乃“一介窮儒”,所帶盤費不會多,傳諭如不夠用,慶成可將自領廩給及跟役口糧,酌量分與一些。而接書麟奏報,慶成及所帶司員等自入山西境后,并不支領廩給(廉潔?。匀灰矡o法借給老尹。
至此,本來還有些血氣之勇的尹壯圖,已成為一個笑話、一道奇異的盛世景觀,原來的豪壯也化為怯懦。查閱慶成的資料,這位將門之后好像人品并不壞,也稱不上和珅的親信死黨,但他明白皇上的態(tài)度,加上寒冬臘月出這種苦差,對尹也不可能有什么敬重。
頗有人贊美尹壯圖不懼權奸,上奏之時自是凜然無懼,此時則已知懼,追悔莫及。他在途中多次上疏,自稱“傾心帖服”,懇求令他回京待罪。豈知天子之怒并非那么容易消解,接慶成奏報尹壯圖已知錯悔悟,弘歷還在諭旨中傳授如何持續(xù)施壓。這之后,慶成等人又帶著尹壯圖從山東查到江蘇,形同犯人,還要他去問詢督撫等大員有無貪污受賄,議罪銀是怎么繳的,真是太羞辱和折磨人,也太過分了!
且說尹壯圖已壯志全無,斯文掃地,滿腦子想的是如何解套。他別無良法,只好一遍遍在奏折中贊譽皇上圣明,述說所到之處官場廉潔、庫藏豐盈,述說在元旦經過揚州等地,“溢巷摩肩,攜豚沽酒,童叟怡然自樂”。可憐的老尹,反復承認自己行為荒謬,也深挖思想根源,自潑污水,甚至說到自身不孝,將年逾七旬的老母留在原籍,來京任職。又讓弘歷抓住一條,譴責他“不但無君,而且無親,人倫盡喪”,下令革職,要慶成將之押解回京,交刑部治罪。
五十六年二月,尹壯圖回到京師,大學士九卿受命會審,尹壯圖俯首認罪,遂依照挾詐欺公、妄生異議之律條,問擬斬決。大概是覺得定得太重,這些大員又表示:“尹壯圖如此乖謬不敬,忠孝兩虧,實堪共憤,自應按律問擬,即不立寘典刑,亦當發(fā)遣伊犁,以示懲儆?!?h3>四、從“以頌為規(guī)”到“以謗為規(guī)”
五十六年二月初四,弘歷再一次在諭旨中長篇大論,譴責尹壯圖熱衷干進、戀職忘親、莠言惑眾,曰:
……朕孜孜求治,兢惕為懷。從前彭元瑞呈進《古稀頌》,贊揚鴻業(yè),朕因作《古稀說》,有“以頌為規(guī)”之語。今尹壯圖逞臆妄言,亦不妨以謗為規(guī),不值遽加之重罪也。尹壯圖著加恩免其治罪,以內閣侍讀用,仍帶革職留任。
又是一番出奇料理。“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未想到最后竟如此輕輕發(fā)落。樞閣中的清正之臣如阿桂、王杰等應是舒了口氣,由衷稱頌圣德高亮。和珅自然不會開心,但皇上這樣定了,必也是一通猛夸。
不管是十年前之以頌為規(guī),還是此次新擬的以謗為規(guī),都不過是說說而已。謗,本義是提意見,引申為誹謗、詆毀。相傳堯舜之世有“諫鼓謗木”,而晚年的弘歷越來越聽不得不同意見,拒諫飾非,哪里有以謗為規(guī)!好在他盛怒之余,尚未完全失去理智,也要凸顯心胸寬闊,在處理時未走極端,使尹壯圖逃得生天。
乾隆五十五年為公元一七九〇年,全球化進程已然肇端。這一年的主題詞,應是“戰(zhàn)爭與革命”:沙皇俄國與奧斯曼帝國殺得天昏地暗,普魯士則出兵鎮(zhèn)壓比利時獨立;法國國王路易十六被迫接受憲法,新生的美國依據憲法成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皆為政體的重大變革;而英國的工業(yè)革命不斷推出新成果,本年建成首座蒸汽動力軋鋼廠,其與兵器升級換代的關聯(lián)當不言而喻……所有這些,皆在乾隆帝視野之外。這位大皇帝較少關注“蠻夷”之事,只與中國古代帝王相比較,自詡不管是文治武功,還是享受遐齡、五世同堂,都可稱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在舉朝高呼萬歲的大環(huán)境中,尹壯圖上言論政是一個例外,一個小插曲。乾隆帝為此發(fā)了太多的諭旨,講了太多的道理,動了太多的心思,讀來令人齒寒。而朝中大佬咸付緘默,未見有誰出面諫止,不敢說,說了也沒有用。據說紀昀曾想為之說情,皇上聞知后勃然斥曰:朕以爾文學優(yōu)長,故使領四庫全書,實不過以倡優(yōu)蓄之,爾何妄談國事!
(摘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