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對遠方的地理景觀、生態(tài)環(huán)境和人文景象永遠充滿了好奇欲望和探索行為。

我的偶像徐霞客曾放棄仕途，游歷四方。不避風(fēng)雨狼虎，與長風(fēng)云霧為伴，自22歲起直到去世前一年，前后30多年中，游歷了大半個中國。從前車馬慢，旅游的主要問題是時間，而如今，遠方和眼下只隔著一張機票的距離。

山頂上的牧場

帕米爾的美，美得不動聲色，就如同塔吉克待嫁的新娘，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面紗遮住臉龐，而當(dāng)你揭開面紗時，必定會被那深邃的眼眸吸引。

許多人覺得新疆遙遠，甚至不知道帕米爾高原在何處。這個讓我魂牽夢繞的地方，到底有什么魅力讓一直在行走的我停下腳步？我不知道如何解釋，只是覺得有的風(fēng)景你一眼便會為之沉醉，而對于別人來說，不過只是一片荒蕪。但神奇的是，在這看似荒蕪的山頂，卻有塔吉克人的夏季牧場。塔吉克人選擇在這崇山峻嶺的高原定居雖屬無奈，但他們賦予了這片高原以生命。他們的牛羊，讓牧場生生不息，他們也因此得以生存。

從塔什庫爾干縣城往紅其拉甫出發(fā)大約20公里，到了一條開往山里的岔路，便是前往盤龍古道的路了。

曾經(jīng)的盤龍古道，是塔吉克人去往夏季牧場的路。他們趕著羊群，從小路艱難行走，直到發(fā)現(xiàn)這片海拔4200米的牧場。也不知是人帶著羊群找到了這里，還是羊群帶著人找到了這里，總之是一種本能驅(qū)使，他們都想活下來。

如今，政府為了方便瓦恰鄉(xiāng)的村民去縣城，把這條曾經(jīng)的牧道拓寬修好，卻意外成為了塔縣最出名的網(wǎng)紅景點。

大概作為一名越野愛好者，對路的喜歡就像女生愛逛街一樣沒有理由。當(dāng)我第一次見到這山谷中的“巨龍”時，我對它的喜歡溢于言表。它剛被鋪好，黑亮的身體蜿蜒在這山谷中，靜默無言。

黃色山體和黑色山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卻絲毫不覺突兀，就像一條蜿蜒的黑龍盤繞至山里。這雖然是一條路，但它的意義遠比路更多。

緩慢攀爬，終于來到山頂，一大片長滿草的綠色山坡和成片的羊群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出于對對方的好奇，我們的隊伍與牧羊人相互攀談起來，而我的目光卻停留在這些羊群身上。在這片山頂草場之上，羊群們可以把活著的每一天都用在吃草上，因為它們的生命過于短暫。

曾經(jīng)放牧的日子

看到這山頂?shù)难蛉?，不自覺地想起幾年前跟牧民一起放羊的日子。剛來塔縣時，我對一切都很好奇，在鄉(xiāng)下住過牧民家，我跟他們一起睡在大炕上，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吃了點馕和奶茶就出門了。我與牧民家的小兒子出門放羊，父親去地里勞動，母親在家打掃家務(wù)。我們由于語言不通一路無言，但他總是在過小溪的時候停下來牽我，走一走又轉(zhuǎn)過來看我跟上沒有，休息的時候我們就面對面地傻笑交流。

終于，我們把羊群趕到了草場，它們吃草的時候，他突然唱起了歌。他的歌聲就像一位老人，仿佛經(jīng)歷了一生的苦難發(fā)出的感想。對于他來說，沒有辦法跟我交流，所以他就跟日常一樣。一個人放羊始終無趣，便唱歌打發(fā)時間。忘記是誰說的，牧羊人是最容易成為哲學(xué)家的人，因為他們總是跟動物在一起，而且他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時間可以用來思考。

下山途中的村落

我們要迎接下山的路了，翻過達坂，仿佛走上了賽道。黑亮的柏油路在這荒涼的山谷中異常凸顯。從這個角度看，它更像是一條黑色巨龍。它把整個身子蜿蜒在這山谷之中，像一位修道的神仙，隱匿在這高寒偏遠之地，求片刻寧靜。

到瓦恰的時候，從半山腰開始的多重發(fā)卡彎更為壯觀，下到底連接的是一條長長直直的路，從空中看，就像畫出的線條一樣。下山以后，一個牌子赫然寫著：今日走過了人生所有的彎路，從此人生盡是坦途。瓦恰鄉(xiāng)曾經(jīng)是畫家們最愛到訪的村落，這里有相對開闊的土地，雪山環(huán)繞著雅丹山體，草地郁郁蔥蔥開滿粉色的小野花，村里正值杏樹結(jié)果，幾乎一兩步便可停在杏樹下吃飽再走。

塔吉克族是游牧民族，所以從古至今都有夜不閉戶的習(xí)慣，在惡劣的高山牧場，如遇某家人出門辦事，只會用一根草拴于門上，路過的人如果有需要，是可以直接進屋取暖的?；蛟S族人太少，便對陌生人也有足夠的信任，于是塔吉克人便養(yǎng)成了對待遠方的客人也會像對待自己家人一樣的熱情好客。

“我第一次來到大同鄉(xiāng)，這里就像是人間的天堂;我遇見了最心愛的女子，從此整個世界也不能將我滿足?！边@是大同鄉(xiāng)的歌手夏姆謝爾寫的歌詞，好奇大同鄉(xiāng)到底是怎樣一個世外桃源，便在夏季尋大同鄉(xiāng)而去。

大同，在塔吉克語中意為狹長的山谷，由于道路艱險，這里一直鮮有外人涉入。直到玉石開采的到來，這里才慢慢被外人所熟知。我們乘著夜色走進一戶認識的人家，迎接我們的除了男女主人熱情的招呼，還有撲面而來的音樂。有了音樂，有了色彩，再加上一碗剛煮好的奶茶，我好像又回到了曾經(jīng)所到過的塔吉克人家。

熱情好客是塔吉克人最重要的傳統(tǒng)之一，他們在乎客人的感受甚至超過了自己。這里土地并不富饒，羊群是他們最重要的資產(chǎn)，而如果這個家今天要接待一位重要的客人，他們會為了這個客人宰掉自己唯一的一只羊。

肉和馕已經(jīng)擺好，我們圍坐在炕上，男主人拿過來一瓶酒，選好酒司令（一種傳統(tǒng)的喝酒文化，由一個人負責(zé)倒酒，整個酒局只有一只杯子，由酒司令分配誰喝，喝完酒的人必須將杯子還到酒司令手里），聊天佐酒，相談甚歡。入夜，酒過三巡，女主人可能察覺我們有點餓了，她走出房間，來到老房子的廢墟。我跟著她出門，見她在廢墟里燃起一把火，火光照在她美而不自知的臉上，她成為了這漆黑夜空下唯一的光亮。老屋的土磚倒塌一地，她就是用這些對別人來說毫無意義的土磚搭砌了一個灶，此刻，她要用最溫暖的火為我們烹飪最美味的湯飯?；鹉茏屓丝吹较Ｍ?，也許不久之后，這片廢墟之上，他們會用自己的雙手，像祖輩那樣，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再次建起屬于自己的房屋。

酒足飯飽，主人來了興致，與其中一人跳起了鷹舞。鷹舞本是自由舒展的，而他幾次將要展開的雙臂收了回來，家里實在太小了，但這卻絲毫沒有影響他的興致。他仍陶醉在音樂聲中，他就像一只不慎飛入山洞的鷹，躡手躡腳地盤旋。終于，他找到了出口，走出房門，可以自由翱翔了。

我們一直待到了深夜，回家的路上，走在施工留下的浮土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四周高山聳立，我看見一座山尖，就像是透明的水晶，掩映出背后的星空。

一切如夢似幻，難怪這里的人，曾經(jīng)都說他們來自仙境。

牧羊人的真實世界

游走于各個村落之間，花光樹影，經(jīng)歷了半年的蕭條，山谷里終于迎來了郁郁蔥蔥的季節(jié)。這個時候，走在一棵古老的桑樹下，微風(fēng)把樹影輕輕柔柔地從你身上掠過，搖下幾顆白色的桑葚，放進嘴里，甜如蜜糖。

帕米爾的山看似荒蕪，卻蘊藏生機，就跟塔吉克人曾經(jīng)的房屋一樣，外表看起來僅僅是泥土和石頭簡單堆砌而成，當(dāng)你走進去以后，才會驚覺他們對美的追求。走廊房間布局精致，五根柱子撐起一片棱形天窗，采光極好。精致的木雕和彩繪，土炕上堆滿鮮艷的被褥，整整齊齊。你會驚呼原來土墻內(nèi)竟然包裹著如此精美的內(nèi)飾，就好像一個其貌不揚的人，他的內(nèi)心卻豐富溫暖。

我們總是以一種高于別人的姿態(tài)去理解一切，覺得放羊的人就只有辛苦，覺得住土屋的人就一定貧困，覺得吃馕是因為別無選擇，覺得大山里的人就一定渴望城市。其實我們不懂，幸福感不止來源于物質(zhì);其實我們不懂，真正的快樂是簡單的生活。

當(dāng)?shù)嘏笥褜ξ艺f：我們一直到現(xiàn)在都在努力保護自己原有的文化和品德，我們尊重這片土地教會我們的事，我們不是土地的主人，我們和其他所有生物一樣，都是這片土地養(yǎng)育的。所以我們會對土地謙卑，對食物珍惜，對客人友好，與所有的生靈和平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