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駿
小時候,家里一旦來了客人,父母一時管顧不了孩子,這當口便是孩子放風的好時機。
孩子們放風也有幾種形式。最簡單的是趁機從家里溜出去,到廣闊天地中撒回野;再有就是顯擺。家里來了人,自然要比平時熱鬧些,一些孩子便莫名地興奮,甚至上竄下跳,爬高上低,手舞足蹈,吸足了眼球,俗稱“人來瘋”。客人礙于情面,隨口夸贊兩句:“這孩子多活潑,真可愛!”父母的賠笑中已經掩飾不住對頑童的怪責。其結果往往是客人前腳剛走,做爹媽的就迫不及待地抄家伙,對孩子一頓“皮棍燒肉”。
我與這前兩者都不搭界??腿说情T,與父母閑聊暢談,我或偷聽,或旁聽,享受一番聽覺盛宴。
父母是做教師的,父親平時又喜歡寫寫弄弄,交的朋友也多是些“文友”。文友到了一塊兒,談論的話題自然有一份雅氣。
記得那會兒,他們或商討寫作思路,或評析熱點作品,或構思修改文稿,或傾訴創(chuàng)作困頓;有時是兩人對坐,有時是濟濟一堂,有時老半天寂靜無聲,有時滿屋子七嘴八舌。
那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們家住在一所舊學校改建的教師宿舍。屋子不算大,只一間一廂。也沒法分出個客廳、臥室、書房什么的,床邊擱著書柜,書柜挨著沙發(fā)。來了人,倒也不像如今進入人家那般拘謹,隨意坐下便是。實在凳子不夠了,女主人會主動邀請:“就坐床上,別客氣?!蹦菚r候許多人家的床沿邊會鋪塊大毛巾,就是給人坐的。
大人們要開談了,出于禮貌,會教我們到隔壁屋里去。父母一代的觀念是:成年人談事情,小孩子家別在邊上摻和。有一次,我僅僅在一旁插了句嘴,父親的眼光便瞪著我,嚇得我趕緊離開。
后來習慣了,只要家里一來客人,我就會主動到隔壁小廂房里,關上門。人離開了,耳朵卻支棱起來。那廂房的木門本已開裂,不隔音,大屋子里的談話聲清清楚楚地傳過來,沒有一絲衰減。聽到興頭上,還可以隔著碩大的門縫,窺探外屋的“眉飛色舞”,父親他們扯得津津有味,我在里頭聽得有聲有色。
當年的來客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吳霄先生。那會兒他剛從企業(yè)出來,到鎮(zhèn)江日報社從事副刊編輯工作,寫作勁頭正旺。吳霄先生個頭高挑,性情豪爽,每每到家里來,腳還未邁進教師宿舍第一進的大門檻,就扯起嗓門報號:“賈兄(我父親)在府上吧?小弟又來啦!”聲音一直傳到我們住的后三進。
說也奇怪,那年頭既沒家庭電話也沒手機,好友似乎也用不著預約,想起來了就登門拜訪,還極少撲空,吃閉門羹。
假如有一段時間,哪位朋友沒來串門,母親會和父親念叨:“怕是這兩天要來了吧,上回你們倆的話題還沒聊完呢!”巧的是,說著說著,念叨的人恰恰到了。
“喲,剛才還說到你的呢!”
“是嘛,有好一陣子不來了!”——其實,也不過才隔了個把禮拜。
——可見人與人之間的靈犀和默契。
回過頭來再說吳霄先生。我們家門頭矮,身高一米八的吳先生略帶夸張地彎下腰進得屋內,徑自在沙發(fā)上坐下,對著母親手一揚:“大嫂子,煩幫小弟泡杯茶來,今兒我要和賈兄好好聊聊!”——哪一回他來了不是聊透了才作罷的?
吳霄健談。父親同他聊天多是聽他激情飛揚。那時,他在構思一套以城市底層人物為主角的系列小說,編排了很多老鎮(zhèn)江生活的市井細節(jié),吳先生蹺著二郎腿,微昂著頭,六百多度的近視眼鏡后面,眼睛半瞇著望著前方不知何處,口中娓娓道出,大段大段的,真是比說書還要精彩,我在小廂房里也貼著門板,聽得如癡如醉。
吳先生說,我在賈兄面前說透了,說順了,回去也就寫順了?!_是這樣的。后來,我看過吳霄發(fā)表的幾篇小說,其中的不少情節(jié)早已在家里偷聽過。
有一回,吳霄拿來一篇反映兒童生活的小說,說的是孩子喜歡照相,大人借來的相機又沒膠卷了,便假模假式地用空相機給孩子照了一番,孩子最終都沒能看到自己想要的照片。小說起個什么題目,吳先生和父親討論了半天。小說的初定名叫:《留影》,看他們倆一時半會兒都拿不定主意,在隔壁偷聽的我竟忍不住推開門,徑自插上話:“干脆叫《咔嚓、咔嚓》,用相機快門的聲音作標題,又形象又生動!”
“不錯!有想法?!眳窍鏊钡匾慌纳嘲l(fā)扶手,笑起來。
那一回,父親破天荒地沒有批評我的冒失。再后來,有客人到家里來聊天的時候,父親漸漸地默許我在一邊站著旁聽,默許我時不時說上兩句了。
父親和他的朋友一聊起天來,興致不減,常常忘了時間。一晃到晚上十點多鐘了,話題還沒有了結的意思。母親也只好在煤爐上換塊新煤餅,再燒壺水,為他們續(xù)茶。
把文友們送走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禮送到大門外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一邊挽手相送,一邊還繼續(xù)意猶未盡地聊著。有一回,還是這位吳霄先生,父親將他送到門外,半天也不見回來。母親讓我到門口看看,我出了門,仍不見父親身影。莫約過了二十多分鐘,才見父親從夜色中的小路那頭過來。原來,兩人邊送邊走邊接著聊,竟不知不覺快走到了吳先生家附近。
后來,母親經常拿這事和父親開玩笑:古時候梁山伯和祝英臺相親相愛,十八相送,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