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悅東
從林奕含事件、韋恩斯坦事件、“n號房間”、伊藤詩織勝訴、伍迪·艾倫性侵事件到都美竹與吳亦凡事件,近年來女性議題屢屢沖上社交媒體的“熱搜榜”,成為全民熱議的議題,曾位于邊緣位置的性議題在輿論空間中慢慢凸顯,反性侵的聲浪此起彼伏。性侵與性騷擾敘事經(jīng)常占領(lǐng)著輿論場。如何保護女性、防范性侵、勇敢站出來檢舉性侵者,成為了當下輿論場性敘事的某種主流。
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副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性社會學研究所所長黃盈盈或許在其中扮演著一個“不合時宜”的反思者角色。她反對身份政治對性議題的綁架和窄化,關(guān)注多樣而豐富的性實踐和更為生活化的性議題,呼吁大家保持更為豐富的性想象。對于近年來的性侵敘事,黃盈盈的態(tài)度比較警惕。在網(wǎng)絡(luò)討論日益口號化和標簽化的今天,她希望我們對日常生活復(fù)雜性的認知能保持開放。
從1999年開始,黃盈盈第一次踏入“紅燈區(qū)”進行調(diào)研。這些年來,黃盈盈已經(jīng)接過其導師潘綏銘的衣缽,成為了性研究領(lǐng)域的領(lǐng)軍學者。在黃盈盈流傳甚廣的研究日志“‘你要自甘墮落:記小姐研究中的朋友們”中,黃盈盈感慨道,“我很幸運選擇了性研究的道路,很幸運這一路上碰到的這些沒學歷卻高智慧,沒學科專業(yè)知識卻極具生活常識的朋友們?!薄澳阋愿蕢櫬洹边@句話似乎也成為了一句激勵黃盈盈的箴言——要放下身段、更接地氣、尊重民間智慧。這也成為了黃盈盈做性研究的底色——時刻保持反思性、對現(xiàn)實經(jīng)驗和日常生活保持開放性。在主流社會里,性是一個高度道德化也極容易挑動人們神經(jīng)的議題,在輿論場上進行反思并不容易。她的反思,為我們?nèi)绾慰创桶盐债斚?,提供了一個不可或缺的坐標系。
學思歷程、理論與方法
“我們的人生方向會由于一些不可期的因素而改變”
記者:您為何會選擇性社會這個專業(yè)?潘綏銘老師對您的影響有多大?
黃盈盈:我做性研究直接受潘老師的影響。我高中是學理科的,高考第一志愿報了人大社會學。本科的時候,我也沒有去想未來要做什么。讀研的時候,潘老師成了我的導師。彼時,潘老師正跟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的白威廉教授合作,開展第一次中國人的性行為、性關(guān)系和性觀念的全國隨機抽樣調(diào)查,我們幾個學生從研一就跟著跑調(diào)查。研一寒假,我又被紫藤的嚴月蓮老師借過去,在深圳開始了第一次“紅燈區(qū)”調(diào)查。定量的全國隨機抽樣調(diào)查加上定性的田野調(diào)查,讓我有機會直接接觸性社會學領(lǐng)域。
讀完碩士,我又跟著潘老師讀博。讀博之后,研究方向也開始明確。
博士畢業(yè)后,當時有政策不能直接留校,我就在外學習了兩年——基本上是出國訪學、做國際艾滋病項目的專家咨詢工作,給潘老師、李楯老師還有葛延風老師做過助手,然后留校任教。但凡我換到了其他學校,都不見得會繼續(xù)做性研究,不是所有學校都支持做性研究、開性社會學課程的。潘老師在80年代就在人大開設(shè)了性方面的課程,開始是在歷史系,后來轉(zhuǎn)到社會學。90年代初設(shè)立了性社會學研究所??梢哉f,打下了一個小基業(yè)。畢業(yè)后能否留在人大對我后面的研究路徑影響非常大。
記者:聽您的講述,我感覺一些偶然性的因素對一個人的人生選擇有挺大影響。這讓我想起了您在書里說,很多人很好奇地問那些“小姐”,她們?yōu)槭裁匆敗靶〗恪?,很多人都在期待著某個明確答案,比如窮困、被人誘拐之類的,但其實并不完全是這樣的。
黃盈盈:生活和研究在很多時候是相通的。雖然,不可排除一些結(jié)構(gòu)性原因的制約,但其實,我們作為個體的人生方向會由于一些不可期的因素而改變,包括某個人生階段所認識的人和所到的地方。所以,我會傾向于從找工作的過程和生活境遇的角度去了解一個女孩子怎么進入到性產(chǎn)業(yè),而不會直接把“你為什么做小姐”這么懸而虛且暗含歧視性設(shè)定的問題拋給對方。
在社會上,異性戀是主流,但在性研究領(lǐng)域,異性戀是非主流。如果你在性方面平平無奇,大家通常會覺得奇怪,“你為什么要研究性?”
就我而言,我走上性研究這條路存在偶然因素。如果大家想聽我小時候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性經(jīng)歷,或者我自身有沒有什么特殊的性偏好,可能會失望。這類精神分析式或者歸因類故事套路對我不管用。
記者:您上學那時候的性研究領(lǐng)域跟現(xiàn)在相比,主要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黃盈盈:我是從研究生開始涉足性研究的。當時,大家說起性社會學就會想到潘綏銘、李銀河和劉達臨老師,他們的社會影響力非常大。
那時,社會學在性議題上的介入是非常明顯的?,F(xiàn)在,那一代老師基本都退休了。以性為主要方向的社會學研究依然非常少。性研究也零星地出現(xiàn)在不同的學科領(lǐng)域,包括人類學、歷史學、文學研究、傳媒研究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guān)注互聯(lián)網(wǎng)和其他文化現(xiàn)象及文本里的性議題。
還有一個特點是年輕化,學生做這塊論文的比以前多,在國外念書的中國學生關(guān)注中國社會的性議題的也越來越多。在年輕一輩學者里,關(guān)注同性、酷兒議題的研究者比原來多。(編者注:“酷兒”原是西方主流文化對同性戀的貶稱,有“怪異”之意,后被性的激進派借用來概括他們的理論,含反諷之意)而且,近幾年,性議題不光跟多元性別、酷兒議題有更緊密的結(jié)合,在社會層面,也跟女性議題結(jié)合得更緊。
記者:所以,可否簡單總結(jié)為,新一代年輕的性研究者對西方理論的了解比老一輩更多,他們的關(guān)注領(lǐng)域更集中在酷兒研究上?
黃盈盈:是有這個特點。代際上做個簡單比較的話,我們這輩和更年輕的學者在對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性的認識和理解上,不如潘老師那一輩學者,尤其是“社會洞察力”。因為時代的原因,老一輩學者的學科訓練沒那么系統(tǒng),但是他們比年輕學者更了解中國社會和歷史文化。
記者:您注重“日常生活”的研究視角是不是就是受到潘老師那一輩學者的影響?
黃盈盈:對。潘老師那一代學者有一個很大的特點——接地氣。他們能用非常日常的語言把一個現(xiàn)象說清楚,一點都不深奧。年輕學者可能會更多地借用一些非常玄的學術(shù)詞匯進行表達。我對“日常生活”和“生活邏輯”的關(guān)注,以及對“生活知識”的重視,受潘老師那代學者的影響非常大。
記者:相對于觀察、訪談,您好像更強調(diào)感受和體驗。但感受和體驗聽起來又比較個人、主觀、難以歸納。
黃盈盈:這涉及到研究方法。田野調(diào)查是一種綜合和講究整體性的研究方法,強調(diào)多種資料收集方法的并用。我之所以強調(diào)體驗和感受,不是說觀察和訪談不重要,而是前者經(jīng)常被社會學研究所忽視。有人覺得過于主觀。但是這種主觀感受,不是你坐在房間里想象,而是一種現(xiàn)場感、切身感。
我會強調(diào)身體在場和現(xiàn)場感的重要性。雖然我的感受不能完全取代別人的感受,但只有我在那個地方待上一段時間,才能更好地體會當?shù)厝说娜粘!.斎?,人跟人之間是有差異的,我們沒法完全理解對方的生活。但是,研究者要盡可能站在對方位置上了解他們的生活境遇,要認識到研究者與研究對象間的距離。只有認識到這個距離,才有可能反思自身,以及更為積極地去想自己要怎么做得更好。
“眼睛里看得到角落,心里才會有全局”
記者:從您的著作《性別、身體與故事社會學》中可以看出,您很注重“另類敘事”。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注重另類敘事的?為何會重視另類敘事?
黃盈盈:這是我最近的興趣點之一。我開始意識到“套路”這個問題是在2004年左右。我們早期做“小姐”研究時,認識的都是從來沒接觸過研究者的“小姐”。后來2004年左右,隨著艾滋病項目的興起,有些“小姐”因為被問過多次,她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很順溜的說法,這些人我稱為“專業(yè)的被訪者”。這個時候,如果你的提問還是按套路出牌,你大概只能聽到應(yīng)付你的話。這種情況就特別容易形成敘事套路。
從研究的角度來說,我是不想聽到這類套路的。我特別看重“另類敘事”,是因為“另類敘事”恰恰能讓你看清主流敘事或常態(tài)敘事的套路及其問題所在。
怎么知道受訪者說的話是套路?這需要積淀,也需要開放的思維。只有故事聽多了,了解的面向更加多維了,你才有可能知道他們說的是套路。當你聽到不一樣的聲音,才會覺得之前一直聽到的聲音可能是有問題的。這也是我特別關(guān)注邊緣和另類的原因之一。眼睛里看得到角落,心里才會有全局。
記者:您對社會歧視和感同身受有很強的反思力,您經(jīng)常會提到,有些知識分子在面對“小姐”這個群體時經(jīng)常帶有一種道德優(yōu)越感,或會以拯救者姿態(tài)出現(xiàn),您對此挺反感的。
黃盈盈:我們都是在社會上成長起來的,多少會受到教育、社會規(guī)范的制約。如果你對從小培養(yǎng)起來的思維方式?jīng)]有反思的話,就很容易不自覺地帶上道德優(yōu)越感,甚至偏見和歧視,不奇怪。但是,在我看來,不具有反思性和自我批判精神的研究者是不合格的。因此,我特別強調(diào)反思性。我不想去指責別人沒反思性,我首先會反思我自己——我怎么會這么看問題?我是不是什么地方有問題?如果研究者只會分析別人的問題,都意識不到自己的問題所在,這是失敗的。
性別身份、性與社會議題
“作為一名女性,我做性研究還是有點優(yōu)勢的”
記者:作為一名女性,您的女性身份對做性研究帶來了什么樣的影響?
黃盈盈:性別是我的特質(zhì)之一,但它不是我的全部,甚至還構(gòu)不成一個非常凸顯的或決定性的特質(zhì)。就我的情況來說,我首先會想到我作為一個性研究者在高校里教學、做研究、發(fā)文章時的境遇。性研究很受媒體歡迎,而且我個人其實是受益匪淺的,包括比同輩人可能有更多的國際學習與交流的機會。但是整體來說,性研究在學界是邊緣的。目前看,“性研究者”這個身份比“女性”這個身份對我的研究的影響更大,換句話說,社會對待“性”的態(tài)度比對待“性別”的態(tài)度對我個人的影響更大。
某種角度看,作為一個女性,我做性研究其實還是有點優(yōu)勢的。比如一個男性去紅燈區(qū)做調(diào)研,別人會對你做出道德的評判。對于一個女性來說,這種道德評判會少很多。
還有,在我的研究里,大部分研究對象都是女性。所以有人會說,是不是因為我是女的,所以我只能研究女性?我不是不可以研究男性的性議題,我也研究過男性群體,但是研究時確實會受到一些方法上的挑戰(zhàn)。比如我去訪談他們,相比潘老師,總覺得我和他們之間隔著一層東西。當然,男性去訪談女性也有可能會面臨類似的局限性。簡單說,我覺得性別對研究的影響是有的,但不是絕對的,跟資歷甚至性格結(jié)合起來做具體分析會比較好。
作為女性性研究者,性別對于我來說挺重要的,但并不是全部。所以,我不避諱但是也不會強調(diào)我是一個女性研究者。因為我在這個階段感受到的問題首要的還不是我的性別所帶來的問題,而是當下學界的整體氛圍,以及社會對性的態(tài)度和我自己知識結(jié)構(gòu)的問題,有交叉關(guān)系,但不凸顯。
記者:您如何看待當下性和性別議題的討論氛圍?性侵的危險跟性自由之間的度該怎么把握?
黃盈盈:絕對的性自由是不可能的。在涉及人際關(guān)系時,你肯定得找一個平衡點。
我在性侵議題上的發(fā)言比較謹慎。撇開那些很明確的、赤裸裸的強制或脅迫式的性侵問題,大家都知道,大多數(shù)性關(guān)系中的感情是很難講的,外人有時是很難判斷的。所以,我有時候挺驚訝,為什么大家都能那么斬釘截鐵地做出判斷?當你拿一個清晰的規(guī)定給這些事情去定性時,這可能會抹消掉生活中的曖昧性和復(fù)雜性,其實解決不了現(xiàn)實問題。
有些人并不是落到地面上談性與性別議題,而只是飄在口號的層面談??谔柛钪g的關(guān)聯(lián)到底在哪里?落實到具體的事情上,我們該怎么考慮生活的復(fù)雜性?我覺得多想一想沒什么壞處,營造一個更好的討論環(huán)境人人有責。
“假如性教育的方向引導錯了,可能還不如不教育”
記者:在性教育中,大家的關(guān)注點可能集中在反性騷擾,以及性醫(yī)學、性科學方面的內(nèi)容。您覺得我們的青少年需要怎樣的性教育?
黃盈盈:我們?nèi)绾卫斫狻靶越逃保课乙恢庇X得性教育不能被簡單理解為只有兒童或者未成年才需要的教育——它是貫穿一生的,很多時候,成年人更需要。而且,我從來不覺得只有課堂上老師對學生的性教育才叫性教育,家里有意無意間的觀念流露與言傳身教,網(wǎng)絡(luò)上對于性現(xiàn)象與性事件的討論都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無論是我們的定量調(diào)查還是定性調(diào)查的認識都很清晰地顯示涉性的政策與人們?nèi)粘I顚嵺`之間的鴻溝。更現(xiàn)實一點的問題是:如何面對?
就內(nèi)容而言,生理、醫(yī)學、反性侵方面的教育是其一面,但顯然遠遠不夠,人文的、社會的、積極而快樂的身體與生活的一面一定不能被忽視。前者是偏防御保護性的,后者是更有力量的。“危險”與“快樂”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面,積極的性教育恰恰是應(yīng)對“危險”的重要舉措。而且,性的生理和肉身特點與其人文社會的一面都不可偏頗,觸及我們?nèi)绾螌Υ陨怼㈥P(guān)系與貌似不相干的他人。只是說,什么階段如何講可以具體再討論和協(xié)商。
此外,我個人覺得將性教育寫進法律或許是有了制度的保障,但是遠遠不夠。無論是內(nèi)容、理念層面的討論,還是對現(xiàn)狀的了解(包括不同群體的青少年的世界)都還遠遠不夠。假如性教育的方向引導錯了,可能還不如不教育,因為還要使勁拉回來。
記者:那你期待的方向是什么?
黃盈盈:這個問題我回答不好。蓋爾·盧賓在一篇文章里面說,“我覺得最能鼓舞人心的夢想是建立一個雌雄一體、無社會性別的(但不是無性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一個人的性生理構(gòu)造同這個人是誰、是干什么的、與誰做愛,都毫不相干?!?/p>
這好像也不現(xiàn)實。我希望至少性別議題還有復(fù)雜討論的空間,基于性別的歧視可以減少,大家相互間多一點同理心,人際交往可以更為友善。這涉及到如何理解和處理不同權(quán)利主體之間的關(guān)系,涉及我們在生活中做出某種決定的能力,其中包括獨立思考、不隨波逐流的能力,也包括應(yīng)對風險與處理復(fù)雜事物的能力。這都是需要在生活實踐中培養(yǎng)的,而且,我也一再強調(diào),不是只有兒童青少年才需要“教育”。
做研究的也好,做實踐的也好,爭論歸爭論,我們總是希望善意可以導向更好的社會效果,以及不同人的快樂生活。既然最后是談“期待”,就暫且“烏托邦”一下吧。
摘自微信公眾號“新京報書評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