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第一章
芳草地是望城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一家舞廳,在地下商場上面。地下商場和火車站隔一條馬路,是人防工程變成的商場。一些在地下商場買過鋪面的人都發(fā)財了。那還是“萬元戶”的年代。舞廳是突然冒出來的。我有時候放學(xué),轉(zhuǎn)車回家,坐在公交車上會看到那個寫著“芳草地舞廳”的廣告牌,懸掛在那里。我沒有舞蹈天賦,對音樂的節(jié)奏感也是遲鈍的。在那之前,我從沒想過,會和芳草地舞廳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我更多把那里想象成曖昧之地,是我這樣的男孩不應(yīng)該進去的。自然,還有那種因為貧窮滋生的自卑在作祟。
我身高一米七八,體重一百七十五斤,可謂魁梧或者說膀大腰圓。初中畢業(yè),僅以錄取線多零點五分考上了望城高中。家住在礦區(qū),去望城高中,要到站前轉(zhuǎn)車。車已到站前終點站,坐在車上就能看到“芳草地”舞廳的廣告牌,很簡陋,用霓虹燈管彎出來的“芳草地”三個字,什么字體,我也不懂,就是看上去怪怪的。望城那時候有兩大支柱產(chǎn)業(yè),一個是煤礦,一個是鋼廠。父親在煤礦下井。母親無業(yè),偶爾會在街上擺個小攤什么的,還要對城管提心吊膽的。我還記得有一次,她的秤桿子被城管的人給撅折了,她是哭著回家的。那時候我就想,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逃離這座城市。后來,我媽就街角租個地方,冬天賣烤地瓜,夏天賣冰棍兒。
高中第一學(xué)期的期末考試結(jié)束那天,我坐車回家。緊張的考試讓我頭疼,我右手的中指和大拇指卡著兩個太陽穴。這時候,我看見我的初中同學(xué)李一卓,他瘦高瘦高的,樣子像一匹冬天缺少草料的馬。
李一卓中考的時候,沒考上高中,也沒復(fù)讀,做什么我也不知道。這還是我們初中畢業(yè)后,第一次見面。我們都住在礦區(qū)的五間房。
李一卓的右胳膊吊著白色繃帶,掛在脖子上,頭上也纏著幾圈繃帶。和他上車的還有一個女孩,我不認識。他看見我了,我把座位讓給他,問,咋啦?李一卓說,一言難盡。我說,哦??粗麄麊T般的樣子,我有些心疼,但不好細問。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尤其是李一卓這樣的人。中考失利后,我就覺得他是在躲著我。李一卓對身邊的女孩說,這是我的好哥們,陳道永。我們都叫他道永,你也可以叫他道永,鐵道的道,永遠的永。女孩短發(fā),黃色的。傳說中啤酒洗的,就這顏色。她皮膚很白,眉眼間透著狂野。那豐厚滋潤的嘴唇,給人想吮吸親吻的欲望。我的目光跳過她的嘴唇,落在那牛仔短裙包裹的屁股和黑色網(wǎng)眼絲襪緊貼著的大腿上,是那么令人心驚肉跳,心驚肉跳??!她說,道永,你好。我叫儲蕓,儲藏的儲,草字頭下面是白云的云的那個蕓。李一卓說,你繞不繞啊?說繞口令呢。儲蕓笑了,我也笑了。李一卓想笑,但他卻是咧著嘴的,可看出他的疼痛。臉還是腫的,青一塊紫一塊。右眼整個封住了,只看見一條縫。他的樣子,吸引了車內(nèi)很多乘客的目光。李一卓說,看什么看?那些人的目光連忙收回去,瞅著別處,但余光還是在瞄著他。我的鼻子能聞到他身上的消毒水氣味。李一卓說,馬上要放假了吧?我說,今天剛考完最后一科,就放假了。李一卓說,暑假有什么打算嗎?我說,還沒想好,想出去打工,不想在家窩著。李一卓說,哦,想好做什么了嗎?我說,還沒想呢。李一卓說,哦。
公交車行至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停下來。馬路上站滿了人。儲蕓踮著腳,往窗外看著,說,好像是出車禍了,你們看有個女人躺在地上。車內(nèi)乘客的目光都蒼蠅般嗡地一聲,飛到窗外。我注意到儲蕓穿了雙紅色高跟鞋。李一卓發(fā)現(xiàn)我注視儲蕓,我臉紅了一下。堵了差不多十幾分鐘,警察指揮著車輛,繞道而行。儲蕓也許是高跟鞋站累了,坐在李一卓的腿上。李一卓說,下去。儲蕓說,讓我坐一會兒嘛,能咋的。李一卓說,我這腿也疼。儲蕓說,等你好了,我們找到那個逼養(yǎng)的,廢了他。你那一刀扎在他肚子上,看來他也傷得不輕。李一卓沒吭聲。從他們的對話中,我知道李一卓這是和人打架了,而且,打完后,對方跑了。李一卓問儲蕓說,你知道那人的名字嗎?儲蕓說,以前,在芳草地見過,聽人說好像叫……她染著紅指甲的手指撓了撓頭,說,真想不起來了。李一卓說,你就是豬腦子。儲蕓沒反駁。我們住的礦區(qū),在三路公交車的終點站。人越下越少,到終點站,車內(nèi)就剩下我們?nèi)齻€和一個四十多歲的禿頂男人。我發(fā)現(xiàn)那男人的目光不時落在儲蕓的大腿上,他好像就為了看儲蕓才跟著我們坐到終點站的。我要攙扶李一卓下車,李一卓說,這點兒小傷,沒事兒。但我還是扶著他,下了車。儲蕓好奇地四處看著,說,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邊,有什么好玩的嗎?我說,沒有。儲蕓突然看到了什么,大呼小叫,那邊那個是不是教堂?我看到遠處半空中舉起的十字架和耶穌圣像,我說,是的。教堂確實是礦區(qū)最高的建筑,聳立在那些平房中間。儲蕓問,你們進去過嗎?我說,去過。李一卓說,我沒。儲蕓說,哦。我媽信這個東西,我和她去過別地方的教堂。
我們住的地方叫五間房,是很早以前遺留下來的一個名字。現(xiàn)在都是密密麻麻的棚戶,蟻巢般,何止五間。也許最初是五間,接著繁衍出這么多。
公交車終點站有著各種小店鋪,理發(fā)店、修鞋鋪、壽衣店、五金店、飯館、清真牛羊肉店、孫家熟食店、礦區(qū)俱樂部、金剛川冷面店。
李一卓對儲蕓說,你去孫家熟食店買點兒熟食,我們喝點兒,我和道永,也很久不見了。儲蕓扭著屁股,那身穿著,格外醒目。儲蕓離開后,我和李一卓站在路邊,我說,累了,就坐一會兒。李一卓說,不累。我看到他胳膊的繃帶上滲出紅色的血跡。我問,你女朋友嗎?李一卓說,剛認識的。我說,哦。李一卓問,咋樣?我說,挺招人稀罕的。李一卓說,哦。我說,去你家,你媽能讓嗎?李一卓說,我媽今晚夜班。
我們蹲在路邊,看著一列拉煤的貨車經(jīng)過。車輪碾壓鐵軌轟隆轟隆,腳下的大地跟著顫動。可以看到震顫中,從車廂的縫隙漏出來的煤粉。儲蕓買了東西回來,還拎著一瓶白酒。我們穿過鐵路,聽到鐵路旁邊有人對著擁擠的人群喊,辛苦啦!儲蕓問,這誰???李一卓說,瘋子二春。瘋子二春五十多歲,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軍綠色衣服,站在鐵道邊。每當(dāng)?shù)V里拉煤的火車從道口經(jīng)過,他就對那些堵在道口的人喊,辛苦啦!聲音尖細,近乎公鴨嗓。我們小時候懷疑二春是被人給閹了,我們抓住他,扒下他褲子,他的家伙完好無損。我們松開二春,跑開的時候,二春拎著褲子還對我們喊,辛苦啦!
李一卓說,把吃食兒給二春一點兒。儲蕓拿出一塊豬口條,送給了二春。二春說,辛苦啦??!他的目光灼灼冒火地盯著儲蕓扭動的屁股。李一卓逗二春說,二春,讓這女的給你做媳婦,要不要?二春傻笑著,口水都從嘴角流出來,害羞地望著李一卓,說,要,要,我要她做媳婦兒。李一卓笑著說,那你領(lǐng)走吧?二春目光怯怯地看著我和李一卓,又看看儲蕓,咧著嘴,說,你們騙人,你們騙人。儲蕓氣哼哼地,用左手懟了一下李一卓說,去你的,就這樣把我讓給一個傻子啦!沒想到這一下正懟在他受傷的胳膊上。李一卓咧著嘴喊著,疼,疼。你看著點兒??!儲蕓說,活該,叫你嘴上隨便就把我讓給一個傻子。李一卓說,他傻,你也傻啊,我不就是逗他玩嗎?儲蕓鼻子哼了一聲,不理他。
我們回到五間房,我說,我先回家告訴我媽一聲,再去你家。李一卓說,好的。等我從我家回來,進了李一卓家院子,來到窗外的時候,我聽到里面的聲音,多少明白他們在做什么。我轉(zhuǎn)身想走,過一會兒再來,但我還是忍不住透過窗戶玻璃往里面看著……我看到儲蕓在李一卓上面,我看到她的臉,像哭似的。我一哆嗦,碰倒了窗臺下面的空酒瓶子。
我聽見李一卓在里面說,道永,你回來啦?進來吧。我被發(fā)現(xiàn)了,心里陣陣緊張,打鼓般,咚咚的。我輕輕拉開門,小腿顫抖著,進去。儲蕓已從李一卓身上下來,倆人還都赤裸著。儲蕓連忙抓過床單,遮住了身體的敏感部位。我低著頭,盯著地面,不敢去看。李一卓說,道永,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吧?我沒聽清,問,啥?李一卓央求著儲蕓說,讓道永開個葷吧,這是我最好的哥們兒。儲蕓說,去你的。儲蕓說著,開始穿衣服。她看上去生氣了。李一卓說,咋的,你就把我兄弟當(dāng)成我……你是我的,也是我兄弟的。儲蕓聽出李一卓不高興的語氣,她說,改天,我給道永介紹個比我好的。你看道永憨憨的樣子,我真的不適合。我可不想……李一卓說,那也行。他對道永說,那就讓儲蕓再給你介紹一個。我沒吭聲,腦子里還在回憶著儲蕓那仿若哭一般的臉。我恨不得逃出屋子。李一卓說,坐吧。我說,我去另一個屋子。我看到鑲嵌在墻上的佛龕里供著一尊佛像。在佛龕旁邊是一個一米多長的書架,四層,上面擺著亂七八糟的東西,落滿灰塵。在書架上面是李一卓他爸的遺像,掛在墻上。一個看上去英俊的中年男人。我目光回到書架上,看到一套發(fā)黃的《靜靜的頓河》,我從書架上拿下來,撲打上面的灰,翻了幾頁。我在書頁里看到李一卓哥哥的名字“李一蒙”。李一卓在外屋喊著,道永,吃飯了。我拿著書,走出來。李一卓和儲蕓都穿好衣服,儲蕓在擺著碗筷,把熟食切了,擺放到盤子里。李一卓看我手里拿著《靜靜的頓河》,說,我哥的,你要看,送給你了。我說,謝謝。李一卓說,他還有很多書,都沒從B城帶回來。說到這些的時候,他的語調(diào)低沉了。李一卓說,道永,你看你長得膀大腰圓的,但某些地方真的像我哥。我哥活著的時候,就喜歡你。他就是個書呆子,書讀多了,都迂了,要不也不會……讀那么多書,干什么呢?我沒吭聲,把手里的《靜靜的頓河》放到身邊。儲蕓穿著李一卓的一件襯衫,蝴蝶般,在廚房和外屋飄來飄去的。有些熱,光著膀子的李一卓對儲蕓說,把窗戶開開。儲蕓站起來,開窗,又坐下來。從窗口可以望見遠處教堂的十字架。
吃飯的時候,李一卓問我,暑假了,你打算做什么?
我說,還沒想好。
李一卓說,要不要和我去打工?
我問,做啥?
李一卓說,給舞廳看場子。
我問,要打架嗎?
李一卓說,打架也不用你,你會打架嗎?
我說,不會。
李一卓說,那就得了。芳草地舞廳,我舅在那里幫人看場子,需要個人。你要去的話,我介紹你去。
我說,只要不打架就行。
李一卓說,打架也不用你出手,有我和我舅。
我說,不告訴我媽成嗎?我媽一定不同意我去舞廳打工。
李一卓說,行。你媽問我,我就說你在飯店里打工。
我笑笑說,這個謊好,我媽會信的。那我倆口徑一致了。
李一卓說,早上十點到晚上十點,管兩頓飯。工資五百。
我說,行。我初中給建筑工地當(dāng)小工,一天才八塊錢。
儲蕓在一旁聽著,沒說話,嘴里咀嚼著一小條豬耳朵,咬得脆骨嘎嘣嘎嘣的。
第二章
李一卓他爸是在一九九〇年冬天的礦難中死的,瓦斯爆炸,礦洞坍塌,山石崩裂。一下子死了五人。聽人說,尸體挖出來的時候,都支離破碎了。那還是初二的時候,我和班里的男同學(xué)還去幫忙抬重。那天嘎嘎冷,風(fēng)針一樣扎著臉和其他裸露的部分。我們到達殯儀館的時候,就開始下雪了,越下越大,白茫茫,仿佛有只大手,在天上揮灑著。時間到了,我們把李一卓的父親抬到殯葬車上。棺材很沉,我想里面李一卓的父親的尸體應(yīng)該是全的。到達火葬場后,雪還是紛紛揚揚,無賴了都,落個不停。我和同學(xué)在雪地里跺著腳,腳趾頭在棉鞋里都要凍掉了。脖子上的線織套帽,被嘴里呼出來的氣體凍住了,成霜成冰。那瘋狂的雪,也沒能阻止煙囪里升起的一縷輕的白煙。我心里黯然了一下,一個人就這樣化作一縷白煙……那一刻,我真想彎腰握一個雪團,朝著虛無中砸過去,但我沒有。他家親戚招呼著說,雪大,不下葬了,大伙兒都上車,去飯店吧。
那是我在那個年齡的記憶中,經(jīng)歷的最大一場雪。電視新聞里也說是幾十年來少有的?,F(xiàn)實主義的雪,虛無的雪,浮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發(fā)出靈魂的喧囂。
我們直接去飯店。李一卓也跟了回來,他眼睛紅腫,嗓子因為哭過,都啞了。他給我們敬酒,感謝我們這些同學(xué)來幫忙。他說,以后,我們就是兄弟了。李一卓說得很江湖。因為天冷,我那天也喝了一小口白酒,暖暖身子,沒想到喝下去,就有些醉。酒席沒結(jié)束,我看李一卓在忙,沒和他打招呼,提前撤了。外面的雪還沒有停,地面厚厚一層,沒過腳踝了都。路上的公交車都停運了。我是一步一步走回家的,累得我整個人都要癱了。回到家,脫了濕漉漉的棉鞋,扔到爐子旁邊。我躺到炕上,就睡著了。晚上的時候,李一卓來了,把從飯店打包的飯菜送給我家一份。那時候,能吃到飯店的飯菜,很不容易的。我媽留李一卓吃飯,李一卓說,不吃了,剛吃完,不餓。我送李一卓出了巷子,地面上的雪更厚了。我說,節(jié)哀吧。本來要在葬禮上說的,但看見你忙,現(xiàn)在說,也不晚,畢竟,人死了。李一卓說,以前,我爸在的時候,沒覺得咋的,我還老是頂撞他,看不上他,這人突然沒了,心里面還真有點兒他媽的難受,空落落的。我沒再安慰他,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李一卓說,我媽和礦上談判,給我爭取,讓我接我爸的班,讓我也去下井,我不去,我就是死也不去。李一卓沒再說什么,他嘴里噴著酒氣,從黑暗的巷子走出去。我站在那里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后,轉(zhuǎn)身回家。這時候,我聽到巷子里傳出一陣令人戰(zhàn)栗的哭聲,炸裂開來。我怔住了,想跑過去,但我沒動,我知道悲傷只能自己消化,外人的勸慰只能是浮皮潦草的。我心里默默念叨了一聲,李一卓好好的。我拔步,趟著地上的雪,往家走。站在家門口的時候,我又扭身看了眼幽深的巷子,那慟哭聲也不見了。我進屋后,我媽說,李一卓這孩子挺可憐的。我沒吭聲。在他爸礦難去世的前一年秋天,他哥哥在B城大學(xué)的走廊里,把自己吊在樓梯欄桿上,自殺了。骨灰是悄悄拿回來的。這事兒,李一卓只和我說過,他還叮囑我說,不要告訴別人,好像那是他家的恥辱。
我蜷縮在被窩里,夢見天上落下來的雪片,都變成了蝴蝶,億萬只,翩翩朝著天空飛去,密集的白,令人恐怖了都。雪回到了天上,大地空空蕩蕩,灰色,干冷。從那密集的白中,抽身出一只來,在寒冷的大地上,扇動翅膀,朝我飛過來。夢境是那么清晰,連它的觸須、翅膀上的花紋、翅膀上類似花粉的東西,都可以看到。它翻山越嶺,越過江河湖海,朝著我而來。我躺在那里幾次想爬起來,去迎接它,但我的身體像被什么東西綁縛住了,粘在了炕上似的。我只能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等待。我的身體在變大,變大,延伸出去,成為大地的一部分……
扎眼靜態(tài)的,冬日大地上,只有蝴蝶是動態(tài)的。隨著它越來越近,我開始感覺到熱,我聽到翅膀摩擦的聲音。我的身體開始變化,變成一片草葉枯黃的草地,綿延開去……那些荒草下面埋著黑暗和鮮血。我的器官,開成那草地上唯一的花朵……
突然,整個空間,地動山搖,一切都消失了,夢中,消失得干干凈凈。草地變成了百孔千瘡的城市廢墟,地震了似的。我赤身裸體,在廢墟中奔跑,到處亂闖。突然,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停下腳步,東瞅瞅,細看看,心驚膽戰(zhàn)的。我看見一小片荒地里站立著一個捆綁在十字形木棍上的稻草人。我問,是你喊我嗎?稻草人說,除了我,你看看還能有誰喊你?我說,我以為鬼呢。我沒好氣地問,喊我干啥?稻草人說,你迷路了吧?我說,嗯,咋的,你能給我指道??!稻草人說,不相信我???我說,有點兒。你說說,我看看。稻草人說,要信我,半信半疑,不行。我說,那就拉倒吧。我還是自己走吧,總能找到道的。稻草人說,這廢墟中,只有我能給你指道。我說,真的嗎?你以為你誰?我不搭理它,繼續(xù)在廢墟中尋找出去的路。我確實找不到,殘垣斷壁的,哪還有路啊?迷宮般。我又繞回來。稻草人說,咋回來了?我說,也許你說得對。求你給我指條道兒。稻草人說,年輕人,要在絕望中信,也要在絕望中不信,那樣才能找到你自個。我說,沒聽懂。稻草人說,你會懂的。我說,哦。你剛說的不是廢話嗎?道兒呢?稻草人說,回到你來的地方去。這是唯一的道兒。我說,屁話。我要知道我從哪兒來的,還用你告訴我嗎?稻草人說,年輕人,你從你家的炕上來。我說,哦。我停下來,想了想,覺得稻草人說得也對。我說,那我回到炕上去。稻草人說,去吧。我說,我咋回去???稻草人從身上拔了根稻草說,給你,騎著它,就能回去。我說,別扯淡了,騎根草棍兒,就能回去嗎?稻草人說,你又不信了。你就算我沒說。我說,別,給我。我從它手里奪過那根草棍兒,騎在兩腿之間。稻草人嘴里念念有詞的。我真飛起來,越過那些廢墟,回到了我家炕上。我回身望去,那個異境中的稻草人,已經(jīng)被火點燃,火苗躥跳。我看到它沖著我,擺了擺手,意思是說,再見。我還真難過了,鼻子酸楚,掉下兩滴眼淚。淚光中,火苗閃爍,直到稻草人變成了一堆灰燼。對著荒涼的廢墟,我動物般嚎叫起來。
我媽喊著我,你這是咋啦,兒子?不會是中邪了吧?我媽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說,咋這么燙呢?一定是去送葬凍著了。把被子捂嚴(yán)實了,發(fā)發(fā)汗,就好了。我沉入被子的黑暗世界之中。在被子里面,我看到了李一卓他爸,還有他哥,面色蒼白地朝著我咧嘴笑。他哥說,那稻草人是我放火燒的……你告訴小卓,要堅強地活下去,我會照顧好我爸的……
夜空,月亮鑲嵌在一艘黑色的航船上。我仰望著,之前的夢境就像沒發(fā)生過。
第三章
暑假的第一天,我還是像之前上學(xué)那樣早早起來。我媽說,放假了,睡會兒懶覺吧。我飯做好了,你起來吃,我去進冰棍了。我說,我去幫你吧?我媽說,不用,你不是還和李一卓去飯店打工嗎?給老板干活,嘴學(xué)著甜一點兒,別不愛說話,沒人會拔你的牙。吃飯的人啥樣都有,別什么樣的都學(xué),要學(xué)好。我嗯了一聲,躺在炕上,翻看《靜靜的頓河》。我沉浸在那些文字里,八點多,我起來吃飯,收拾一下,把《靜靜的頓河》第一冊裝在軍綠色書包里。九點,我去找李一卓。這次,我敲了敲門。李一卓和儲蕓還沒起來。李一卓聽見敲門聲,問,是道永嗎?進來吧,門沒閂。我開門進屋,儲蕓已經(jīng)起來,在穿衣服,一卓光著身子問,幾點啦?我說,九點啦。李一卓問,你吃早飯了嗎?我說,吃了。李一卓說,儲蕓,我們一會兒,去道口吃點兒油條豆?jié){什么的。儲蕓去梳洗打扮。李一卓從床上起來,他頭上和胳膊上的繃帶還在。我問,還疼嗎?傷到里面了嗎?李一卓說,皮外傷,沒事兒。其實拿下來,也可以,但我要給我舅舅看看,昨天打架的時候,他正好出去了,不在。我得讓他多給我點兒錢。我說,哦。李一卓說,桌子上有煙。我說,不抽。李一卓說,你以前不是會抽嗎?我說,偶爾會抽一支,沒癮。李一卓說,過來,幫我把衣服穿上,這膀子有些疼。我拿起他的衣服,看到他身上的青紫,說,挺嚴(yán)重的。李一卓說,重個屁。我?guī)退┖靡路謳退┥蟽?nèi)褲和褲子。他輕聲在我耳邊說,如果你中意儲蕓,我再給你說說。我臉紅了一下,連連說,不,不。李一卓說,這事兒,包在我身上。有一個常到舞廳里玩的,叫燕秋的,也不錯,我給你聯(lián)系聯(lián)系。我說,不需要。他瞪了我一眼說,拉倒吧,老是自助餐有什么意思?他喊著儲蕓,幫我洗洗臉。儲蕓說,來啦,我洗條手巾,給你擦擦吧。他對我說,不著急,十點多能到就行。我說,不急。我坐在他們的床邊,把《靜靜的頓河》拿出來,繼續(xù)翻看。儲蕓給李一卓擦臉,好像李一卓的手不老實了。儲蕓說,受傷了,爪子也不老實。李一卓說,老實了,還叫個爺們嗎?儲蕓說,擦好了,一邊去吧。我還沒洗完呢。她語調(diào)曖昧。李一卓問我,在看什么?我說,昨晚你送我的你哥的書。李一卓說,哦,別看傻了,成了書呆子,像我哥那樣。我說,不會。外屋的門開著條縫,我看見儲蕓蹲在地上洗屁股。那白皙的屁股燙了我的目光,我連忙收回目光,回到書上。那些文字變得模糊了。李一卓叮囑我說,到了芳草地,少說話,眼睛要好使,跟著我。我說,行。李一卓說,不要輕易和那些來跳舞的人搭訕,只要他們不惹事兒,我們就不用管。我說,嗯。李一卓說,即使他們?nèi)鞘聝?,也不要怕,我和我舅會處理的。芳草地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千萬記住少說話。我說,明白,我就做你的小弟。李一卓笑了笑,說,那我可不敢,我們是兄弟。李一卓去了外屋,我聽見他和儲蕓說著什么。我盯著他們,抓起他們的被子聞了聞,又連忙放下。那種男女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令我浮想聯(lián)翩。他們在外屋喊我,道永,走吧。我把書裝進書包,出來。這本書后來救了我一命。
我們路過鐵道口的時候,看見二春已經(jīng)在那里對著行人比畫著,嘴里喊著,辛苦啦!辛苦啦!李一卓在他腦袋上彈了一下,二春抱著頭,撇著嘴,委屈得想哭。他的目光蒼蠅般盯著儲蕓。李一卓又像昨晚上看到他時那樣逗弄他說,二春,這女孩給你做媳婦,要不要?二春烏拉烏拉的,舌頭打卷,說,你騙人,你騙人。昨晚上,你就那么說的。李一卓說,記性還挺好啊,這次,我不騙你,我讓你摸她手一下,你要管我叫爹,行嗎?二春連忙喊著,爹,爹,爹。儲蕓說,你別欺負個傻子。李一卓說,你以為他傻啊,他天天在這里,就是看女人的。二春還在喊著,爹,爹,爹。李一卓說,儲蕓,你和他握握手吧。儲蕓說,不,你看他多臟啊!李一卓說,你要做個圣母一樣的女人。儲蕓說,我才不呢。李一卓央求著說,你就和他握握手,怕啥?我不能白讓他叫我爹??!儲蕓說,你就是個混蛋,就這一次,以后,你再敢拿我和別的男人扯到一起,我就殺了你。她嘴里說“殺”字的時候,惡狠狠的,仿佛真的要殺人似的。我在旁邊也覺得李一卓過分了,兩次拿儲蕓開這樣的玩笑,但我不好說什么。李一卓喊著二春,過來,你摸摸她的手吧。二春眼睛放光,熠熠生輝了都,不敢相信李一卓的話。他喃喃著,爹,爹,這是真的嗎?這時候,儲蕓已經(jīng)怯怯地伸出手,她看上去有些害怕二春做出什么非常舉動。沒想到二春竟然紳士般輕輕拉過儲蕓伸過來的右手,在她的手背上親吻了一口,然后松開。這個動作,把我們都看呆了。李一卓說,你這那兒學(xué)的???二春說,不告訴你。我說,快去吃飯吧,別在這里和二春逗了。儲蕓對二春的行為也很意外,但她還是拿出張紙,擦了擦手背上二春的口水。她嘲諷著李一卓說,你看,人家一個傻子都這么紳士。
這時候,幾只不知道誰家的鵝出現(xiàn)在鐵道旁邊。它們渾身臟兮兮的,或者低頭吃草,或仰頸高歌。二春撲過去,追趕著那幾只鵝,甚至在追趕的過程中,一只手抓住一只鵝的細長脖頸,拎起來,抱在懷里。這個形象,后來竟然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我們離開鐵道口,二春還呆呆地站在那里,口水從嘴角流出來,閃著光。我跟在儲蕓身后,看到她脖頸后面細細的汗毛,毛茸茸的讓我覺得這個早晨是迷人的。
他們坐著吃油條和豆?jié){,問我吃不?我說,不吃了。其實,我很想喝碗加白糖的豆?jié){。我媽臨出門的時候,給了我兩塊錢。我坐在那里,目光不時瞟一眼儲蕓,又撤回來。她兔頭般的乳房,隨著咀嚼油條的動作,顫動著,很是好看。
賣油條的是我和李一卓初中同學(xué)蔣紅梅的父母。蔣紅梅也沒考上高中,在復(fù)讀,準(zhǔn)備明年再考。在五間房這地方,人們都叫她媽“油條西施”。那確實是個俏女人,名聲很不好。她媽端油條過來的時候,看是我們,問我們這是要做啥?她目光毒辣地瞄了眼儲蕓。李一卓說,去上班。你家蔣紅梅咋沒來幫忙?她媽說,在家溫習(xí)功課呢。她對我說,道永,你是考上高中的人,要多幫助一下紅梅。我說,行,有啥不懂,可以在我放學(xué)后來問我。她好像看出我想喝豆?jié){,給我端來一碗,里面加了兩勺白糖,我喝了幾口,太甜了,過了,喪失了豆?jié){的本來味道。我只喝了半碗。她又和李一卓搭訕著問,這閨女誰家的啊?長得這么俊,就是這頭發(fā)黃了點兒。李一卓說,我女朋友。儲蕓沖著“油條西施”說,你管我頭發(fā)干什么?“油條西施”笑著,撇了下嘴,沒吭聲。其實,我知道蔣紅梅上初中的時候就喜歡我,她有狐臭,還胖,能有一百五十多斤。尤其是夏天的時候,那氣味都辣眼睛。她老是找我問問題,我給她解答過幾次,整個人都要被她的狐臭熏倒了。其實,她人長得一點兒也不難看。
李一卓和儲蕓吃完后,李一卓給了錢?!坝蜅l西施”還說,道永,沒事兒到家里玩??!我沒吭聲。我們一起去了公交車站。這個時間的人不是很多,我們都找到了座位。李一卓和儲蕓坐在一起,我坐在儲蕓后面。儲蕓頭倚靠在李一卓肩膀上,說,昨晚沒睡好,都怪你瞎折騰。李一卓說,那就睡一會兒吧。
公交車開起來的時候,我偶爾會翕動一下鼻子,眼睛望著窗外,有兩朵云疊落在一起。
很快,車來到站前終點站。儲蕓竟然睡著了,沒醒。是李一卓把她抱下車的。乘客們都好奇地看著,以為儲蕓生病了。這一折騰,儲蕓醒了,迷迷糊糊的,問,到了嗎?李一卓說,到了。儲蕓說,你們先去芳草地,我得回家一趟。李一卓問,回去干嗎?儲蕓說,不用你管。我和李一卓站在路邊,看著儲蕓消失在人群里。后來,我才知道儲蕓從小喪母,父親在鋼廠出了安全事故,癱在床上。她初中畢業(yè)后就不上學(xué)了,靠父親的撫恤金和廠里給的補貼為生。她父親認為她是掃帚星,從小克死了她媽,現(xiàn)在又把他克得癱在床上。即使他癱在床上,脾氣還那么火暴,總是對她破口大罵。儲蕓在家里呆著無聊,就常常跑到舞廳里去玩兒,玩完,回家給父親做飯。她回到院子里,從一個犄角里拿出藏著的平實樸素的衣褲,把去舞廳的那一套脫下來,換上。我后來曾去過一次她家,她也是這么換裝的。我問,咋的?她說,要是被我爸看到我穿那身,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你別看他癱在床上,手勁兒還大得很。她癱在床上的父親被儲蕓照料得還算干凈,但那天,他把屎尿拉在褲兜子里,儲蕓給脫下來,扔進一個大盆里,洗著。他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像一只兇猛的動物,如果不是癱瘓在床,隨時都可能咬人似的。儲蕓洗完褲子,晾上,拿起根雞毛撣子抽打他的屁股,說,看你還拉在褲子里,看你還拉在褲子里。他還嘿嘿笑著,說,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儲蕓扔下雞毛撣子,我看到他翕動著嘴,從他的口型上,我看出他在用臟話惡毒地罵著儲蕓。他還問我,是和我家儲蕓搞對象嗎?這樣的丫頭,你可不能要。儲蕓聽見了,又拿雞毛撣子抽他,說,再罵人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他們那種奇怪的父女關(guān)系,讓我心里一陣陣酸楚。儲蕓和我說,這種日子啥時候熬到頭???有時候,真想給他吃點兒耗子藥得了,但耗子藥都買回來了,又下不了手。所以,我常常去芳草地,在那里蹦啊跳啊的,出一身臭汗,整個人的心情就會好些。我也是在芳草地認識李一卓的,沒想到那天有個男人請我跳舞,我拒絕了,他就對我耍無賴,要打我。我們在舞池里支吧一陣兒,影響別人跳舞了。李一卓過來了,問,咋回事兒?我說,那男的想占我便宜,我……李一卓說,你們咋樣我不管,但你們不能影響別人跳舞,知道嗎?你們兩人的事情,可以去外面解決。那男的喝了酒,不服氣地問李一卓,你誰啊?憑啥管我?老子就耍橫了,你能怎么的?李一卓上來抓那人的脖領(lǐng)子,被那人用手打開了。李一卓說,這是我舅舅傅東山的場子,不給我面子,你總要給傅東山個面子吧?那男人右面眉骨上有一道疤,在燈光下很亮。他說,誰是傅東山???我混的時候,他還在娘胎里呢?讓他出來見我。李一卓說,我舅出去了,現(xiàn)在不在。那男人說,那就別他媽的管我。李一卓說,你能報一下你的名號嗎?那人說,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李一卓說,操,你牛逼??!別跟我提老皇歷,不靈了。在這舞廳里,是龍你得給我盤著……迷亂的舞池里,人們都停下來,看熱鬧。舞曲也停了。李一卓抬起腳,踹在他的肚子上,他沒防備,摔倒了。兩人打起來……我心里覺得挺對不住李一卓的,那天晚上就沒回家……相信你都看到了……我喜歡李一卓。那天,他和我說起,讓你和我……我其實不是破鞋,不是,但在李一卓心里我好像就是……儲蕓說著,哭了。我說,你那身穿著確實挺招風(fēng)的。她父親赤身裸體蜷縮在床上嗷嗷叫著。儲蕓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李一卓已經(jīng)進了監(jiān)獄,是因為另一起事情。那天,我和儲蕓買了東西要去監(jiān)獄看望李一卓。這些都是后話。
第四章
我和李一卓來到芳草地門口,已經(jīng)開門了。售票的女人四十多歲,長發(fā)帶著少許波浪。她化了妝,紅唇,嘴里叼著支煙。她售票的小屋里,煙霧繚繞。芳草地門口躺著個酒鬼。李一卓上去踢了踢他,說,起來,回家睡去。那酒鬼睜開眼睛說,咋的,這你家地方嗎?我又沒進舞廳里去,你管得著嗎?酒鬼五十歲左右,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的。李一卓說,這酒鬼從來不進去,可能是沒錢,就在舞廳門口呆著。至于他叫什么名字,沒人知道,都喊他酒鬼。你看他醉醺醺的,可是一看到光腿的女人,眼睛就放光。李一卓沒再搭理酒鬼。
售票的女人看到李一卓,說,沒事兒吧?昨天真把我嚇壞了。李一卓說,沒事兒。那人你還能認出來嗎?知道叫什么嗎?售票的阿姨說,不知道叫什么,以前好像老和馬三一起來這里玩兒。你舅舅認識馬三,讓他問問。李一卓說,嗯。我舅舅昨天回來了嗎?售票的女人說,沒,直到關(guān)門都沒回來。說不定被哪個女人纏上了……女人說話的語調(diào),酸酸的嫉妒。李一卓給售票女人介紹我,說,這是我哥們兒道永,暑假了,我讓他和我一起在這里看場子。道永,你叫林阿姨。我連忙說,林阿姨好。女人看了看我,目光里有鉤子,說,歡迎到芳草地來。李一卓問,有人嗎?林阿姨說,還沒賣出一張票,每天都要中午才能上來人。以前,早場有幾個人,是鋼廠上班的,早上來跳兩曲兒,再去上班。現(xiàn)在,那幾個人也不來了。林阿姨扔了手里的煙,拿起一件打了一半的紅毛衣,織著。
我和李一卓進去。屋里燈光明亮。有一個老女人在擦著地。地面上是鐵銹色油漆。我說,我要幫忙干活嗎?李一卓說,不用。一圈椅子擺在那里,仿佛在等著那些屁股來坐。天花板上是霓虹燈,沒開,但能想象出打開后那種絢麗的燈光。盡管燈光明亮,我還是能聞到發(fā)霉的氣味和嗆人的煙味兒。我們來到一個小屋。這小屋懸于半空,有一個鐵樓梯。我們順著鐵樓梯上去,從上面可以看到下面。那個老女人在擦地的身影一下子,就小了很多,她像是站立在一片血地里。李一卓說,我們就呆在這里。有沙發(fā)和一張茶幾,茶幾上有煙灰缸、幾個茶杯和一個茶壺。我看到墻上貼著近乎裸體的女人畫報,上面的明星,我不認識。在這個小屋左面是舞臺,一支麥克風(fēng)豎立在那里,像個家伙。再就是樂器。除了架子鼓,其他,我叫不上名字來。鐵樓梯下面有扇門,進去是廁所,李一卓說,有時候,有些火大的男女會去里面,我們要把他們轟出去,不能在這里……昨天的事兒,儲蕓不同意,我也不能讓你……不好意思。我說,說這干嗎?李一卓說,你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吧,以后,我會幫你的。我沒吭聲。李一卓說,我舅說了,只有嘗過女人的滋味,才算長大。我笑了笑。李一卓問,你覺得儲蕓這人咋樣?我說,挺好的,人長得也不錯。李一卓說,就是有點兒野。我沒吭聲。李一卓沒說舞廳的老板是誰,我也沒問,但我心里知道,能開這么大的舞廳,要么有錢,要么有人,再不就是又有錢又有人。但這些都跟我沒關(guān)系,我就是來打個暑期短工,開學(xué)后,我就上學(xué)去了。李一卓倚靠在沙發(fā)上,說,困了。我說,你迷糊一會兒吧。我從書包里拿出那本《靜靜的頓河》,剛翻幾頁。李一卓說,看書啊,我舅在的時候,你可千萬別看書,我舅最煩有文化的人了,說他們虛偽。不對,他好像說的是另一個詞,叫偽善。翻譯成大白話就是,裝大尾巴狼,看上去文縐縐的,其實心里屎尿一大堆。我說,也不能這么說。李一卓說,是我舅這么說的。我連忙要把書收起來,李一卓說,我舅沒來,你可以看,畢竟你將來是要上大學(xué)的。我說,不看了。就把書裝進書包里。李一卓問,你上高中,就沒個看上眼的女孩,處個對象什么的?我說,沒。李一卓說,你啊,就是太老實了。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玩兒跳橋的游戲,就是晏河上的那條水泥橋。我們都跳下去,你站在橋上就是不敢跳。我說,你們那是逞能,如果真要摔斷胳膊腿呢?不是我不敢,我不想沖動去做任何事情。李一卓說,我哥咋樣?當(dāng)年也像你一樣,最后,還不是做出那樣的行為?他提起他哥,我無話說了。他哥當(dāng)年是我們五間房這片唯一考上B城大學(xué)的,給他家老長臉了,是我們這些孩子的榜樣。他爸媽見人說話都仰著脖。街道領(lǐng)導(dǎo)還敲鑼打鼓去他家送錦旗,說他家培養(yǎng)出來一個大學(xué)生,一個棟梁之才。
這時候,音樂響了。我朝下面看去,只見一個老者,梳著大背頭,上身白襯衫,下身白褲子,白襯衫掖在褲腰里,一條黑色皮帶纏繞在腰間。腳上的皮鞋锃亮。他一個人在舞池里,張開雙臂,仿佛抱著一個虛無的舞伴,獨自起舞,儼然一個昏暗燈光里的幽靈。李一卓看了一眼說,這老頭,差不多天天這個點兒來,自個跳,即使有女的來,他也不邀請,就自個玩兒。跳過幾曲后就走,從不戀戰(zhàn),是個怪人。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看上去像是退休的老干部。也許是年輕的時候喜歡跳舞,這老了沒事兒做,來舞廳跳幾曲,當(dāng)鍛煉身體了。看上去人倒是倍兒精神。你仔細看看他那張臉,讓我總覺得像電影里那些扮演公公的人。我說,什么公公?李一卓說,就是電影里的太監(jiān)。我說,你就嘴損吧。李一卓說,你再看看,就差一頂古代的帽子了。我看了下,還真像李一卓說的,像。老者跳了三支舞曲,停下來,舞曲也停了。他喘口氣,從褲兜里拿出一塊疊得整齊的手帕,在腦門子上按了按上面的汗,又把手帕繞到下巴,擦了一下,之后是脖子,先是從左面擦了一半,手回到下巴處,手翻了一下,是右面,直到脖頸后面,他看了看手帕,揣回褲兜。他很有儀式感地朝門外走去,皮鞋在地上發(fā)出清脆響亮的聲音。李一卓說,這舞廳里的怪人多了,并不都是來釣魚的。我問,什么魚?李一卓說,就是女人。我笑了笑,問,就沒有來釣?zāi)腥说膯??李一卓說,有,不多,大都是四五十歲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臉上的粉撲得都要掉渣似的。不和你說了,我真得瞇一會兒了,頭疼。我呆著無聊,忐忑地把書拿出來,繼續(xù)看著,但耳朵里隨時都在注意著鐵樓梯的動靜,如果有人上來,我就及時把書收起來?!耙黄瑸踉茝奈鬟呌縼怼K暮谝硪呀?jīng)灑下零星的雨點。人們把馬牽到水塘邊去飲。低垂的岸柳被風(fēng)吹得彎下了腰。浮著一層綠苔的池水。蕩起粼粼碧波,映著閃閃的電光。風(fēng)吝嗇地撒著雨點,好像是在把施舍撒向大地的污黑的手掌?!?/p>
我閱讀有個毛病,喜歡在心里面默念。尤其是文學(xué)作品,遇到好的段落和句子。好像這樣的默念,經(jīng)過口腔的震顫會融入血液里,再返回到大腦,利于記住。
舞廳內(nèi)安靜下來,我快速地讀了幾頁。李一卓已經(jīng)打起了呼嚕。他頭上纏繞的繃帶,讓他看上去像一名剛剛包扎過的傷員,斜倚靠在沙發(fā)上。他的嘴里不時嘟囔著什么,我聽不清楚。我知道李一卓初中的時候喜歡畫畫,那時候,他想當(dāng)個畫家。隨著他哥哥和父親的先后去世,他好像忘了自己的愛好,再也沒有提起過。他媽是鋼廠里的倉庫保管員,大多是夜班,也不管他。
中午十一點的時候,舞廳內(nèi)陸續(xù)開始上人了。李一卓醒來,去了趟廁所,順便打了壺水,回來,泡茶。他對我說,人開始多了。這時候,我已經(jīng)把書裝回書包里,站在小屋的窗口往下面觀看。那些陌生的,男人和女人的臉孔,讓我感到新鮮和刺激。這是一個我不曾來過的地方,那陸續(xù)進來的舞客給我一種動物園的幻覺。天花板上的霓虹燈已經(jīng)旋轉(zhuǎn)著,跳躍的曲折的光,搖晃著,讓那些人都處于虛幻之中。燈光落在他們身上,紅的,綠的,紫的,黃的……把他們涂抹得仿佛都不是他們自己,讓你看不清他們誰是獵人,誰是獵物。男人們的目光在尋找,女人們的目光也在尋找。也有孤獨的落單者,藏在角落里,窺視著什么。他們在適應(yīng)燈光,適應(yīng)音樂,然后,他們的身體開始動起來。我的目光自然回落到那些女人的身上,落在她們的臉上,她們的大腿上。有的光鮮,有的黯淡。舞曲正式響起,我更多注意的是他們頭部以下的身體……碰撞、糾纏,再碰撞。腳、腳踝、小腿、大腿、胯部、腰、肚子、胸部、脖子……依稀的三兩個男人,沒有舞伴或者說沒有邀請舞伴,也可能女性舞伴不夠。再就是他們膽怯,第一次來,還不熟悉環(huán)境。也可能是邀請舞伴被拒。他們或站立,或獨自扭動肢體,沉浸在音樂中,變成另一個自己。釋放,尋找,出一身透汗,重新做人似的。站立的舞客看上去和舞池中那些晃動身體的舞客,是那么不協(xié)調(diào),猶如兩個世界里的人。音樂是一種情緒,或急或緩,讓那些人的血液跟著燃燒起來。他們瘋狂,瘋狂。他們徐緩,徐緩。徐緩的時候,仿佛在談情說愛,仿佛在思考人生,又像是在交流,單純的,也可能是曖昧的,是僅僅跳舞的。不僅僅是跳舞的,帶著勾搭,帶著性的渴望。很復(fù)雜,讓人搞不懂,朦朦朧朧的,同時也是赤裸裸的。李一卓就像是個老師,在旁邊說,這是慢三、慢四,這是倫巴,這個是迪斯科,這是……其實,很多人都不會跳,都是來樂呵的。專業(yè)的,跳得好的有沒有?有。一兩個人吧。這些舞都是我不知道的。我記得小時候,流行過一段霹靂舞。有個跳霹靂舞的,好像叫陶金。我還是最喜歡迪斯科,或者說搖擺舞。它可以是單人的,也可以是有呼應(yīng)的男女。我必須承認,我看到了肢體語言的美,當(dāng)然,也有齷齪的肢體語言。站在那里,仿佛我也成了那些舞者中的一員。
這時候,一支舞曲響起,舞廳內(nèi)的燈突然熄滅了。那些彩色的燈光消失不見了,只剩下黑色。我說,停電了嗎?停電咋舞曲還在響著?李一卓說,這一支舞曲是福利舞曲。我說,啥意思?李一卓說,就是給那些心里面癢癢的,手也癢癢的人一個機會。我說,哦。舞曲是輕柔的,緩慢的,很適合那種黑,和黑暗里面肢體的密謀……我偶爾會聽到女人哎呀一聲,叫聲溢出舞曲的范疇。同時,那黑暗也給了我無限想象力,也成了我的福利似的。雖然是黑暗的,但那些肢體是醒著的,它們變得忙碌起來,純真的,齷齪的,或許還有其他。我的想象力已經(jīng)失控……仿佛看到黑暗中,那些赤裸的肢體。又不僅僅是肢體……它們在撫摸、摟抱、掐、撞擊。黑暗遮蔽了他們的臉孔,同時也遮蔽了他們的羞恥心……偶爾,伴有男人尖銳的口哨聲。李一卓說,這打口哨的,一定是孤魂野鬼的男人。那些有舞伴的,都很珍惜這個福利時刻。我說,哦。
這支舞曲結(jié)束,燈光唰地一下炸開黑暗似的,令所有人都為之顫抖了一下,從慌亂中,從一場大夢中,醒來。他們的肢體才剛剛有了感覺,饞勁兒已經(jīng)上來了,一些肉馬上就要到嘴邊了,正想吞下去。或者可以這樣說,到嘴的鴨子,突然在燈光亮起的那一剎那,飛了,飛了。那燈光像一雙殘酷的大手……抑或他們從一個黑暗的世界里突然還魂了,從鬼回到了人……他們饞了的手、心,還有下面,都失落了。他們心里面恨??!懊惱??!沮喪啊!但也有高興的,大多是女人,她們終于從黑暗的魔掌中逃出來了。她們在心里感謝突然亮起的燈光,結(jié)束了可能進行下去的噩夢,結(jié)束了她們已經(jīng)被占了便宜,并可能會深入的恥辱。
反正,那一刻舞者們的心情千奇百怪。有的在燈光炸開的那一刻,就分開了。有的卻還摟抱著,不舍不離的,仿佛要在燈光中英勇就義。他們紛紛退出舞池,來到旁邊,或站,或坐。有親近,有疏離。有些人之間,已經(jīng)有了朦朧的情愫,但這一刻,又被熄滅了。他們都累了。這支舞曲跳得比其他的都累,他們仿佛用命在跳了。也有拿捏得很好,欲嘗又止的。跳舞就是鍛煉身體,是肢體動作,干嗎要把欲望和情感投入進去呢?這樣的男人和女人都比較老到,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的,知道欲望是一團火,隨時可能引火燒身。尤其在這樣的地方,動情是不值得的,想得到,又得不到,是最好狀態(tài)。
一束光落在一個女人身上,看不出她的年齡。她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一只手下意識揉了一下左面的乳房。手指細長、白皙。我目光移到她臉上,瓜子臉,看上去能有三十多歲。有男人過來搭訕?biāo)芙^了,男人們訕訕地離開。她的目光里含著憂傷。
李一卓問,看什么呢?
我手指著那個女人。
李一卓說,以前沒看見過,好像是今天新來的。
我說,哦。
李一卓說,看上去條兒很正啊!
我們正說著,只見那女人離開了,朝門口走去,再沒回來。
我的眼前還停留在之前的那些肢體、燈光、音樂之中。不僅僅是新奇,心里面還有著莫名的刺激和漾動,好像之前被禁錮的,都復(fù)活了。我能感覺到身體的躁動或者說躁狂,令我恐懼。我拿起李一卓的煙,點了一支。這對于我是一個新鮮的世界。尤其是黑曲那一刻,我儼然聽到了風(fēng)聲,風(fēng)吹動草木的聲音,野獸的喘息聲……我也開始體會到黑暗的魅惑和神秘,里面像隱藏著一只手,在我的身上,在我心里,抓撓著。這竟然帶給我一陣饑餓感。
我問,這樣的“福利”,有幾場?
李一卓說,一般兩場,上午十一點左右,晚上八點左右。
我說,咋不多幾場呢?時間再長一些。
李一卓說,那還了得,會炸開鍋的。這也是舞廳老板背后有人,否則這樣都不允許。我們也是打個擦邊球。
我說,哦,看來,黑暗是被禁止的??!
李一卓突然大驚小怪起來,說,你說什么?
我說,我說什么了?
李一卓說,你說,哦,看來,黑暗是被禁止的??!
我問,怎么了?這句話有問題嗎?
李一卓說,你詩人??!
我說,別埋汰我。我是什么詩人?。科鋵?,我是想說,黑燈跳舞是被禁止的啊,沒想到隨口說成黑暗了。
李一卓說,真的,我哥有一本《朦朧詩選》,我翻過的。不知道在不在家里,我晚上回去找找,如果能找到,送給你。
我說,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朦朧詩選》。
李一卓說,我恍惚還記得北島、顧城、舒婷幾個詩人……北島的那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老有名了。我哥當(dāng)年都能背下來。你一定要看看那本《朦朧詩選》,如果我哥那本找不到了,我去書店買一本送給你。
李一卓又說,看來,我真不該讓你來舞廳打工,你就應(yīng)該在家好好看書。
我說,拉倒吧,就偶然說出一句話,你就以為我是詩人,狗屁了。
來自剛剛結(jié)束的舞曲和那些舞者,讓我心里的躁動或躁狂,還沒有消停。我連連抽了李一卓兩支煙,口干舌燥的,身體里有火苗隱隱跳動。我拿起李一卓的杯子,喝了杯茶水。
李一卓說,剛才說過的事兒,你到時候提醒我一下,我回去給你找那本書,找不到我就買一本送給你。
我說,我掙錢自己買。
中午了,舞廳里的人少了。
李一卓說,吃過飯后,還會熱鬧,再就是晚場。
第五章
李一卓的舅舅傅東山是在下午四點多,出現(xiàn)在舞廳的。李一卓在小屋里看見,說,我舅來了。我們聽到鐵樓梯上的腳步聲。上來的人四十多歲,很瘦,像一匹狼。這是我的第一感覺。他讓我感到恐懼。李一卓連忙介紹說,道永,這是我舅,你也叫舅吧。李一卓又對傅東山說,這是我同學(xué)道永,你那天不是說缺人手嗎?正好他暑假沒事兒做,我就讓來幫忙了。傅東山眼睛打量了一下我,我能感覺到他目光里的秋風(fēng),瑟瑟的。傅東山說,那就跟著一卓,在這兒干吧。傅東山坐在沙發(fā)上,我連忙給他倒茶。傅東山問,一卓,昨天是怎么回事兒,你?李一卓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下,傅東山說,哦,你沒事吧?李一卓說,沒事兒。傅東山說,沒事兒就把頭上的破紗布拿下來,看上去怪嚇人的。李一卓把頭上的紗布揭下來,扔進垃圾桶里。他胳膊上的紗布,沒動。李一卓說,這胳膊上的還有些疼,破了點兒。傅東山?jīng)]吭聲,點了支煙。李一卓說,舅舅,你要給我報仇啊,外甥這是被欺負啦,你如果不給我做主,以后那些人都會來舞廳搗亂的。傅東山說,他們敢!這兒,我問問是什么人做的。如果找到了,不會有他好果子吃的。他說著,哈欠連連。我看李一卓的臉上很委屈,好像傅東山?jīng)]給他做主。傅東山說,我睡一會兒,你們盯著。昨晚上麻了一宿,白磨手指頭了,還是輸了。他說完,仰躺在沙發(fā)上就睡了。李一卓看著傅東山,再沒說什么。盡管傅東山睡了,但那呼嚕聲同樣讓我感到恐懼。從他身上釋放出一種莫名的寒氣,尤其是他剛剃過的頭,頭皮青刷刷的,可以瞅見右側(cè)挨著耳朵的地方,有一道明亮的傷疤,傾斜著,兩寸多長,仿佛隨時都會從那道傷疤里伸出一把看不見鋒芒的刀子。我的手下意識摸了摸書包里的那本書,心里面莫名安穩(wěn)很多。
聽李一卓說過,他舅舅傅東山原來是望城機械廠的工人,和人打架,造成重傷,被判了三年,從里面出來后,先是跟馬三混,慢慢成了馬三身邊的四大金剛之一。其實,這舞廳的場子也是馬三介紹的。他腦袋上的疤就是在一次械斗中被人砍了一刀,留下的。他結(jié)過一次婚,待在監(jiān)獄里的時候,那女人和人跑了。他出獄后,找遍整個望城,都沒找到。據(jù)說是和人去南方了。
五點多,我看到儲蕓帶著個女孩出現(xiàn)在舞廳里。我對李一卓說,儲蕓來了,讓她上來嗎?李一卓悄聲對我說,這個小屋我舅舅不讓其他人上來的。傅東山還在睡覺,躺在沙發(fā)上的姿勢,像被釘在十字架上。李一卓說,我先下去,打個招呼。我說,好。儲蕓這時候,已經(jīng)從下面仰頭朝著我們揮手。舞池內(nèi)稀落的舞者,在緩慢的舞曲中,相互攙扶著似的,拖著腳步,在地上挪動。他們挪動的腳,像是在給舞廳擦地似的。他們的激情在身體里,壓抑著,內(nèi)斂著,還沒有釋放。李一卓輕聲開門下去,我還是聽到他踩在鐵樓梯上的腳步聲。在李一卓離開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被囚禁在這個小屋子里的感覺。一種禁錮感滋生,渾身不自在。我坐在一張塑料凳上,望著下面的舞池。儲蕓帶來的女孩比她高點兒,黑色高跟鞋,牛仔褲,上面是一件類似薄紗面料的衣服,長袖,兩只袖子挽起來,露出白皙的小臂,兩個衣襟下擺系在一起。她扎了條馬尾辮,圓臉,牛仔褲緊緊包裹著她的屁股。她已經(jīng)和儲蕓拉著手,隨著舞曲,緩慢移動,拖曳著腳步,看上去像一對姐妹。李一卓來到她們身邊的時候,她們停下來,來到舞池邊上。我聽不到她們說話,但從她們的表情上看,她們在彼此介紹著。李一卓還和那個女孩握了握手。李一卓還沖著我待著的小屋指了指。
過了一會兒,李一卓回來了,說,那女孩叫吳婷妮,在地下商場賣鞋,是自己家的攤床。儲蕓說了,要給你們介紹介紹。我沒吭聲。李一卓說,看上去人還不錯,但我總覺得她哪個地方不對,舞廳里燈光不好,我也沒看清。等你們見面的時候,你好好看看。我說,我還不想這么早處對象,我還要上學(xué),怕分心。李一卓說,又不影響你上學(xué),處著玩兒唄。我說,我不喜歡兒戲。李一卓說,你?。∥也还苣懔?。
這時候,下面發(fā)生了騷亂。李一卓說,你和我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兒?我們下去,只見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廝打在一起,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站在一邊。原來是女人A的丈夫偷偷和女人B在舞廳里跳舞,女人A知道了,找到舞廳來了。女人A明顯干不過女人B,衣服都抓破了,一只乳房兔子般跳出來。但女人A還在拼命嘶吼,呼喊他的眼鏡男人來幫她,女人A說,快來幫我?。∥液湍闼嗌倌炅?,你不能就這么向著外人來欺負我。男人說,我們就跳個舞,真的沒干什么。女人B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抱住了女人A的一條腿,把女人A撂倒在地上,騎在她身上,抽女人A的耳光。李一卓過來阻止了她們。女人B說,干什么?李一卓說,這里是舞廳,不是你們家,要打你們出去打,別影響別人跳舞。女人B說,咋的?這舞廳你家開的嗎?李一卓說,我就是這里看場子的,信不信我把你們打出去?女人B看了眼李一卓,從女人A身上起來。女人B拉著那個男人出去了。女人A還在地上耍潑,不起來。李一卓說,他們都走了,你還躺在地上干什么?他們要是干出點兒什么事兒,你不后悔嗎?女人A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追了出去。她的一只鞋掉在地上。李一卓撿起來,喊著,你的鞋。我們出了舞廳的門,沒看到女人B和那個眼鏡男,只看見女人A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李一卓把她的鞋扔給她。舞廳里跳舞的人也出來不少,看熱鬧的。儲蕓和那個女孩也出來了。李一卓說,都回去繼續(xù)跳舞吧。儲蕓說,我要是這個女的,我就殺了那個女的……她身邊的女孩沒說話。女人A這么一鬧,我看到幾個男人可能心虛了,離開舞廳,走了。
舞廳里這時候播放著快節(jié)奏的舞曲,是為了緩和一下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在人們心里留下的陰影。我看到那些舞者開始盡情地扭擺著身體……李一卓看到舞廳內(nèi)恢復(fù)正常,拉著我,還有儲蕓和那個女孩,我們在舞廳門口抽煙。儲蕓給我介紹著女孩,說,這是吳婷妮。我說,我知道,剛才李一卓和我說了。吳婷妮主動伸出手,我也緊張地伸出手和她柔軟的手握了握,連忙松開。那一瞬間,我的手心就出汗了,感覺到一股電流從她身上電了我一下。我臉紅了。我眼睛的余光,看到吳婷妮看了看我。我想起之前李一卓和我說過的話,我注意了一下吳婷妮,我發(fā)現(xiàn)她左眼球一動不動。后來,我知道那是一只假眼,是她小時候被小朋友的彈弓打的。吳婷妮說,我就在這芳草地下面的商場里賣鞋,隨時歡迎找我玩兒。我靦腆地點了點頭,臉上陣陣發(fā)熱。她說完,和儲蕓說了幾句什么,就離開舞廳了。儲蕓小聲問我,這個女孩適合你吧?我搖了搖頭。儲蕓說,她家很有錢的,這地下商場里有五個攤床。
我們回到舞廳內(nèi),李一卓看見一個男人,連忙走過去,兩人在角落里輕聲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那男人走了。李一卓和儲蕓跳了一曲,說,我得晚上十點多才回去,你別在舞廳里呆著了,招風(fēng)。儲蕓笑了笑,說,咋?怕被別人拐走嗎?李一卓說,那倒不怕,我怕再為你打架。儲蕓牙齒里發(fā)出“切”的一聲,說,你說我去哪兒?去你家,還是我回我家?李一卓說,我給你鑰匙,你去我家吧。儲蕓說,碰上你媽,我怎么說?李一卓說,你就說你是她兒媳婦。儲蕓說,你媽要看不上我呢?李一卓說,我看上你就行唄。李一卓掏出鑰匙和五塊錢,遞給儲蕓,說,晚上弄點兒菜,買瓶酒,我和道永回去吃夜宵。儲蕓說,好吧。她戀戀不舍地離開舞廳。我和李一卓回到小屋內(nèi)。李一卓說,剛才和我說話的男人是便衣,說最近有個逃犯跑到望城,讓我們注意了,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人趕快報告。我聽了,心里一凜。傅東山醒了,坐在那里喝水。他問,剛才咋啦?李一卓說,小事兒,是兩個女人為了個男的,打起來了,讓我給弄出去了。傅東山說,哦。李一卓說,剛才,派出所的老邊來了,說有逃犯跑到我們這城市了,讓我們注意點兒。傅東山說,哦。傅東山看上去還是沒睡醒似的,哈欠連天。傅東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你們看著,我先走了。我最近認識個開飯館的娘們,讓我晚上過去。如果馬三來了,讓他們到香香飯館找我。李一卓說,知道了。
傅東山走后不久,舞廳又發(fā)生一起事兒。這次,是個男人到這里來找自己的老婆……男人揪住正在跳舞的女人頭發(fā),往墻上磕著。和女人跳舞的那男的,嚇跑了。從樣子看,他們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正常跳舞。但女人多疑的丈夫還是不依不饒,直到我和李一卓下去,把他們請到外面去。男人揪著女人的頭發(fā),邊走邊罵,你還敢不敢來這地方了?孩子在家,你一個人偷跑到這里來……你……你還敢不敢來了?女人跪在地上求饒著說,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站在那里,想,這芳草地到底是個什么地方???
多年后,我回憶這段在芳草地打工的日子,還想過這個問題,我在心里給“芳草地”定義為“失意者樂園”。
九點多,舞廳里的人漸漸開始少了,只剩下幾個男的、一兩個女的。有時候,舞曲響起的時候,甚至是空場,都沒人跳了。李一卓困了,說,我迷糊一會兒。我在那里無聊,把《靜靜的頓河》拿出來,又翻看了幾頁。
十點,鈴聲是林阿姨打響的。仍舊有男人戀戀不舍,不想離開的樣子,仿佛出了這舞廳,就無家可歸了。我和李一卓從小屋下來,和林阿姨打招呼。林阿姨的男人來接她,兩人鎖了舞廳的門。李一卓對林阿姨說,我打車捎你們一段吧?林阿姨挽著她男人的胳膊,說,不用了,我們走一走。這坐了差不多一天了,腿都木了。李一卓說,那好吧,我們走了。再見。
我們打車回到五間房。李一卓說,到我家去吧,吃點兒。
我說,不去了,這么晚,我媽會擔(dān)心的。
李一卓說,和你媽說一聲,再過來。
我說,第一天,我有些累了。再說,我可不想當(dāng)你們的電燈泡。
李一卓說,什么電燈泡?。∫幌麓?,讓儲蕓把吳婷妮叫來……
我說,算啦。
我回到家,我媽還沒睡,問,咋這么晚?
我說,飯店就這個點兒關(guān)門。
我媽說,哦。其實,你不去打工,我們這個家吃飯也沒問題。
我說,就是出去見識見識。
我回到我的小屋,看了會兒書,睡了。
睡夢中,舞廳里那些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閃爍。那些舞者的面孔蒼白,猶如一群鬼魂。吳婷妮婀娜地向我走來,在靠近我的時候,她的那只假眼掉落在地上,從那里呈現(xiàn)出那些舞者變化、扭曲的面孔……那是一個顛倒的世界,是那只假眼里的世界……當(dāng)我把那只假眼從地上撿起來,還給吳婷妮的時候,之前的一切都消失了。那假眼的涼意,還滯留在我的手心里。她另一只眼睛看著我,魅惑地伸過一只手,拉著我,右手中指在我的下巴上勾了一下,發(fā)出啪的一聲。我緊張地看著她,她說,小樣,還害羞啦!我猜到她要做什么,我嚇壞了,從她身邊逃走。耳邊是呼呼的風(fēng)聲,我能感覺到吳婷妮領(lǐng)著那些鬼魂般的舞者們,在追趕我……我跑進一片荒野之中,才把他們甩開……下雪了,我朝著一座雪山樣的高處走去。我坐在那白色墳?zāi)拱愕难┥缴?,俯瞰著吳婷妮帶來追趕我的那些人……他們沒看見我。他們開始在白色的荒野上翩翩起舞,像一場狂歡。他們蹦跳著,摟抱著,累了,紛紛躺在地上,組成“芳草地”幾個大字。我凍得瑟瑟發(fā)抖,感覺身下的雪,在坍塌,坍塌……直到我墜下去、墜下去……無盡的黑……在那無盡的黑下面躺著吳婷妮白色的胴體,我落在她身上……我們鑲嵌到一起。后來,我們仰躺在下面,望著紛紛飄落的雪,仿佛那是一場永不會止息的雪。吳婷妮慌亂了,她身下是一攤血,就仿佛我們剛剛是躺在一塊紅布上做愛……我安慰著她說,等雪落下來,變厚了,就一切都看不見了。她溫柔地摟緊著我說,我要給你生雪花那么多的孩子……你就是他們的國王……
我醒了,天還沒亮,還處在黑暗中。那來自夢境的凜冽,還有恐懼仍舊纏繞著我,即使,那只是夢。
第六章
那天,下雨,舞廳里沒幾個跳舞的。儲蕓和吳婷妮來了。我和李一卓陪著他們玩了一會兒。李一卓對我說,放你半天假,下午你可以和吳婷妮出去玩玩,等晚上再過來。我看了看吳婷妮,她也看了看我。我說,這不是在舞廳里玩了嗎?李一卓說,你們?nèi)ス珗@什么地方轉(zhuǎn)轉(zhuǎn)。我說,哦。吳婷妮又看了看我,說,好吧,我們出去走走。再說,下雨天,還挺浪漫的。我心有顧忌,我想到那天晚上夢見和吳婷妮在一起,心里面不免緊張。儲蕓在旁邊也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道永在這舞廳里悶好幾天了。我和吳婷妮出了舞廳,我拿著雨傘,多半雨傘傾斜在她身上。雨竟然漸漸大起來,偶爾伴著雷電。我問,這么大雨,去哪兒???吳婷妮說,去公園吧,從這里到公園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穿過市政府廣場,就到了。我說,好吧。雨滴包裹著雨傘下面的我們。吳婷妮挽著我的胳膊,我緊張一下,想掙脫,但沒有掙脫。她挽著我,還是讓我感到溫暖和甜蜜。盡管部分雨滴已經(jīng)打濕我的衣服。大街上看不到人,仿佛我們是地球上最后的兩個人。雨的世界是龐大的,荒蕪的……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生機。聽著雨滴落在傘上的聲音有序,又雜亂。雜亂的時候,很像我的心情。我不知道說什么。市政府廣場剛剛舉辦一場彩票抓獎活動,因為雨大,停了,地上都是白花花的廢棄的彩票,有的在雨水中漂浮起來。我們踩著那些即將化成紙漿的廢棄彩票,穿過市政府廣場,朝著公園走去。濕漉漉的雨的世界包裹著我們,我們像一對孿生兄妹似的,即將降生。降生到什么地方?另一個世界嗎?還是另一個星球?
公園里的植物被雨水澆灌和洗刷,那種綠是明亮的,除了散發(fā)出植物的清新味道,還有一種金屬般的聲音,讓我不禁翕動著鼻子和豎起耳朵。我沒話找話說,這公園里草木的氣味真好聞,不像芳草地里,那些人的氣味,臭烘烘的。真羨慕這些植物,如果能做一棵樹、一根草,該多好。吳婷妮說,你說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我說,哦。我們順著甬道一直走到紀(jì)念碑下面。我們在紀(jì)念碑下面站了一會兒,雨更大了。吳婷妮說,我們找個避雨的地方吧?我說,哪有?。繀擎媚菡f,從紀(jì)念碑下去,有個涼亭。我們這次沒有按原路回去,而是從臺階上下來。吳婷妮還挽著我,好像怕從臺階上摔下去似的。我們看到四根紅色柱子支撐的涼亭。
我把雨傘放到一邊,找了個地方坐下。
吳婷妮說,你的衣服都濕了。
我說,沒事兒。
雨水從涼亭四周落下來,像一個雨中的囚籠。那些樹木上的葉子是明亮的,反射著光。
吳婷妮說,把衣服脫下來,擰擰水,別著涼,感冒了。
我說,沒事兒的。
吳婷妮說,別犟。
我背過身去,把衣服脫下來,擰了擰水,又穿上了。我坐在那里,看到雨滴落下來的石板上,坑坑洼洼的,我想,這就是雨滴穿石吧。在石縫里,一根青草,倔強地生長著。
我問,你常去芳草地嗎?
吳婷妮說,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去蹦跶一會兒。都是偷著去,我爸不讓,要是被我爸知道,我就慘了。
我說,哦。
吳婷妮說,你在高中??!聽儲蕓說的。那是要考大學(xué)的,羨慕你這樣學(xué)習(xí)好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吳婷妮說,我初中的時候,學(xué)習(xí)也很好,沒想到我媽病了,癌癥,我也沒心思學(xué)了。初三的時候,我媽去世,心里更沒心思學(xué)了。我爸又給我找了個后媽?,F(xiàn)在,我爸就用地下商場這幾個床子拴著我。
我說,那也不錯了,你還有幾個床子,比那些給別人打工的人強。
吳婷妮說,可這不是我要的生活。
我問,那你要什么樣的生活呢?
吳婷妮說,我也不知道。我還是想自己學(xué)點兒什么,我很喜歡服裝設(shè)計,我想去外面學(xué)。可我爸不讓……就這樣死守著幾個床子,有什么盡頭呢?
我說,也許,你爸有他的用心吧。
吳婷妮說,他有什么用心?他現(xiàn)在只對我那個弟弟好,是他和后媽生的,將來,我可能還是一無所有。我那個后媽,現(xiàn)在就天天看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
我同情地看著她,說,過來坐一會兒吧。
吳婷妮看了看我,竟然坐在我腿上,胳膊摟在我的脖子上。我緊張得不敢喘氣。
我坦白說,之前夢見她了,就是第一次在芳草地見面后的那天晚上。
吳婷妮說,一定在夢里沒干好事兒。
我羞紅著臉,承認了。
吳婷妮問,你喜歡我嗎?
我說,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吳婷妮說,真話。
我說,現(xiàn)在,比那天見面的時候,多喜歡一些。雖然,做了那樣的夢,但我想,那不是因為喜歡,而是我這個時期的生理上的反應(yīng)吧。
吳婷妮說,你是誠實的,但你這么說,真的很傷女孩子的心。但我不在乎,我知道你是個心氣高的人,你將來……我這樣的女孩子是配不上你的……
我說,別這么說。
吳婷妮說,從第一次看到你,我心里就明白。我也是清醒的,盡管我喜歡你,但我知道,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儲蕓和我說起這事兒,我根本沒當(dāng)回事兒。還有儲蕓和李一卓,我也不看好,會有儲蕓哭的那一天。我勸過儲蕓,可是她不聽,是迷了心竅了。這樣的事兒,也不能勸,還是要自己去經(jīng)歷,疼過之后,就知道了。
我說,你經(jīng)驗豐富??!
吳婷妮說,也不是,就是從我媽去世后,我男朋友就沒斷過,直到去年,我才想明白,不能那樣下去了……這次,我也是給儲蕓面子,才和你見見的。你是個好男孩,別被我拉下水了,我是個壞女孩。
我說,哦。有多壞?
吳婷妮說,是你想象不到的壞。
我說,我不信。
吳婷妮說,我比你更了解我自己。
吳婷妮從我腿上站起來,說,我們回去吧。
我說,好。
從公園回來,我們還說了很多。我還記得她說,舞廳是個躁狂之地,希望我不要被那種躁狂傳染,陷進去……就像一條臭水溝……什么人都有……你別被淹在里面……弄得一身臟水……
我說,我會記住的。
吳婷妮回地下商場去了,我獨自回了芳草地。
從那次之后,我再沒看到吳婷妮出現(xiàn)在舞廳里,倒是我去找過她兩次。
那天回到芳草地后,李一卓把我埋汰得灰頭土臉的,但我沒計較。儲蕓表示惋惜。我們就再沒提這事兒。
晚上下班后,我回到家,還在想著吳婷妮的話。雖然,我還沒有看到她說的污穢,但她說的躁狂,我已經(jīng)深有體會。我拿出筆,簡單記錄下她說的話,還記錄了之前夢境里的一些事情,在我的一個小本子上。
李一卓在家里找到他哥的那本《朦朧詩選》,送給了我。我翻了幾頁,在院子里沖了個涼水澡,睡了。
第七章
有一天,二春不知道被誰帶著來到了舞廳。我感到驚訝,對坐在沙發(fā)上的李一卓說,你看,二春都來了。李一卓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我看見二春在五顏六色的絢麗燈光下,先是恐懼的,目光怯怯的,甚至還用手捂住了眼睛,抵擋那些燈光。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盯著那些女人看,看,他的眼睛發(fā)光發(fā)亮了。李一卓說,你看只要是人就都有欲望,別看二春是個傻子,他同樣是有欲望的。二春對音樂竟然很敏感,跟隨著節(jié)奏,在那里扭動著笨拙的屁股。扭了一會兒,他僵硬的身體開始變得柔軟了,他的腿腳,他的手臂,在音樂的風(fēng)聲中飄搖著,看上去還真是那么回事兒。偶爾,一個怪異的動作,才暴露出他的破綻。有男人發(fā)現(xiàn)他傻了,過來逗他。他像斗舞似的,和人家比畫幾下,就不理人家了,獨自沉迷在音樂聲中。可能逗弄他的男人還不甘心,慫恿身邊的女人和二春跳。女人過來,和二春比畫著,扭腰、抖胯、胸脯向前,蛇樣伸展。二春不動了。圍觀者們發(fā)出哄笑,說,傻了,傻了,這傻子,看來是沒見過這樣的。二春只是短暫驚呆在那里。他開始模仿女人的動作,扭腰、抖胯、胸脯向前一腆。雖然笨拙,僵硬,沒有女人凸起的胸脯,但真的很像那么回事兒了。我說,沒想到二春還真挺有天賦的,看一眼,就模仿得很像。他的模仿算是對那些人的示威,撩撥他的女人,伸出細長的手臂,繞到二春的脖子上,用胯部的一側(cè)撞擊著二春胯部的另一側(cè)……二春僵直地站在那里,沒反應(yīng)過來。他企圖去迎合著,但女人靈巧地閃開。二春氣急敗壞了,他明白這些人是在耍他,戲弄他。在女人轉(zhuǎn)身再次要撞擊他胯部的時候,二春猛地把女人抱住,屁股向前聳動著,像動物那樣。女人尖叫著,要從二春的懷里掙脫出來,但二春緊緊抱著她,不停地撞擊著她。那些男人看不下去了。二春透著淫穢、下流的動作,讓他們憤怒了。他們沖上來,要把女人從二春懷里救出來。二春的蠻力,沒讓他們得逞。女人在他懷里,面色蒼白。二春的屁股還像拉風(fēng)箱似的撞擊著女人。李一卓笑著說,看看,叫那些人撩閑,現(xiàn)在把二春的潛能給激發(fā)出來了。這時候,二春竟然把女人轉(zhuǎn)了個身,摟在懷里,從女人后面襲擊著她。女人哭了。那些圍觀者在起哄,讓二春親女人。我說,不能讓二春這樣胡鬧了,你趕快下去。再這樣下去,二春會吃虧的。果然,幾個男人合力把二春按倒在舞池中央,像對待牲口似的,朝著他拳打腳踢。我和李一卓連忙跑下去,制止了他們對二春的暴力。他們還恨恨地嘴里罵著,一個傻子到這舞廳里來耍流氓,我們要好好收拾他一下。李一卓說,我們在上面都看到了,是你們想戲弄人家,都歇了吧,該干嘛干嘛,和一個傻子一般見識,有意思嗎?我把二春從地上拉起來,他的眼睛和臉部都被打腫了。看到我和李一卓,他眼睛一亮,咧嘴笑了,仿佛從動物的狀態(tài),一下子回到了人形。我們把二春拉到一邊,那些人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繼續(xù)他們肢體的狂歡。我看了一眼那個逗弄二春不成,卻被二春襲擊的女人,此刻分外瘋狂地在舞池里舞動著身體,蹦著,跳著,頭發(fā)也甩起來了,仿佛二春喚醒了她的什么似的。其實,二春那是出于本能。燈光顫動著,切割他們的身體。他們沉浸在一個世界之中,把孤獨、寂寞、痛苦、迷惘、焦慮、恐懼,統(tǒng)統(tǒng)都宣泄出來。芳草地又仿佛成了他們傾倒情緒之地。有些人傾倒幾次,就不再來了。有的人需要不停地傾倒,所以來舞廳是有癮的,不僅僅因為男女的那種曖昧和欲望的勾引,而是那種宣泄,從心理上變成了生理上的。
也只有芳草地這樣的地方,可以慰藉他們心里的痛苦和悲傷。每個人來這里跳舞,都是平等的,陌生的。即使你不會跳,只會跟著舞曲瞎扭,也沒人歧視你。但也會發(fā)生以貌取人的事情,人還是視覺的動物。比如,男人邀請女人跳舞,還是要看臉和身材的。而女人被邀請也同樣會看這兩樣的。好看的女人被邀請的概率就多。被邀請的次數(shù)多了,女人就虛榮了,膨脹了,挑三揀四了。男人也是。這又是不平等的。世界本身就是矛盾的、復(fù)雜的,即使平等,也是相對的。
我問二春,誰領(lǐng)你來的?
二春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他說,他們說這里能聞“香香”和摸“咪咪”,我就來了。
我和李一卓都笑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傅東山?jīng)]來,李一卓把傅東山那份飯菜讓給了二春。二春邊吃,眼睛也沒閑著,右眼腫得像桃子似的,但還往人群里巴望著。李一卓說,看啥呢?二春傻笑著。李一卓說,這地方不是你來的,以后,誰和你說什么都不要來了。這是我們在這兒,要是別人,你還不被揍個半死??!二春還心不在焉地巴望著。李一卓搖了搖頭說,沒救了,這是。我也笑了笑。二春吃完后,我把他送上回五間房的公交車,并叮囑他,在終點站下車。我還特意告訴售票員一聲,售票員是個女的,四十多歲,她說,你別以為他傻,他老在五間房終點站那兒晃悠。我認識他,你放心吧。我又看了看二春,他的臉還是腫的,對著我傻笑著說,辛苦啦!
公交車開走了,我站在那里,還在想著二春之前在舞廳里的樣子,既可恨又可愛。我回到芳草地,聽那些男人還在議論著二春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好像他們還沒過夠打人的癮。他們對弱小者的暴力行為,讓我厭惡。一個男人說,那傻子的肉真結(jié)實,把我的手都打疼了。我白了他一眼,回到小屋。我的目光在尋找那個女人,卻沒見她的身影。
“福利”舞曲再次響起。黑。朦朧。人頭攢動。男女身影貼在一起。也有趁機揩油的男人,猥瑣,可惡。黑,像把這些人都放到一口鍋里,在舞曲中燉著他們,蠢蠢欲動了。我仿佛也被那黑暗拽走了,魂兒在那些人體之間飄忽著。用身體去貼近,用鼻子去嗅著。那些身體散發(fā)出來的氣味是混沌或者說渾濁的,包圍著我,纏繞著我。雖然有化妝品的氣味掩蓋著,但那也是劣質(zhì)的化妝品,無法遮擋從那些肉體里散發(fā)出來的臭味兒。我承認,我身體里也有。每個人的眼睛都形同虛設(shè),他們身體里的眼睛都睜開了?!案@蔽枨@個時間,好像只是為了遮蔽視覺感官,但身體的其他感官都醒著。每個人都企圖得到他們需要的那部分……我掙扎著,從人群中突圍出來。偌大的芳草地舞廳,儼然一座黑暗的陵寢。這么想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出離的元神,又回到我的身體里。
“福利”舞曲結(jié)束了,燈亮了。光線打了響指,發(fā)出啪的一聲,是清脆的,就把舞廳內(nèi)的黑翻篇了。說是響指,更像是扇了一個耳光,耳光過后,舞廳里變得明亮起來。一陣簌簌的聲音?;艁y。一些女人,忙著整理衣服和頭發(fā)。有女人說,我的發(fā)卡找不見了。有丟了紐扣的女人,不聲不響,靠邊了。可以說,“福利”舞曲這個時間拿捏得正好,在舞者們蠢蠢欲動的時候,戛然而止,好像在告訴他們,燈亮了,差不多,得了,這只是一次預(yù)演,不可能真刀真槍的,讓你們沒羞沒臊一會兒,就行了。至于走出這芳草地你們想做什么,那就是你們的事情了,在芳草地只能到此為止。燈亮了,你們要道貌岸然了,正人君子了……
儲蕓兩天沒來,我看李一卓有些躁動,目光里閃著火苗。
“女神一號”的出現(xiàn),讓我和李一卓,還有那些舞者眼睛一亮,心潮澎湃了,躍躍欲試了。她三十多歲,短發(fā)(像個男孩子),身材勻稱,一身白色旗袍,細高跟鞋。她是第一次來芳草地,面孔是陌生的。她進來后,在一個墻角站著,點了支煙。馬上就有男人過來邀請她跳舞,她揚了揚手里正在抽的煙,意思是說,正在抽煙呢。她的身邊很快蒼蠅般嗡嗡,圍了一圈男人。他們就像是一群兇猛的野獸看到了獵物似的。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獵物卻讓他們無從下嘴。李一卓說,這是我來芳草地看到的最好看的女人。應(yīng)該是“女神一號”。李一卓坐不住了,說,我下去看看。我說,好。
我看見李一卓過去,但“女神一號”沒理他,和別的男人跳起來。李一卓在旁邊巴望著,像一個饞鬼。有女人邀請李一卓跳,被他拒絕了。我也在注視著她,目光釘在她身上,心漾漾著,直往下沉,但我沒有勇氣下去和她搭訕。她的那種美感,打動我了。她的舞姿也好,很標(biāo)準(zhǔn),但她不跳快曲,就是慢三、慢四的。(也不跳“福利”舞曲。這是第二天,我才知道的。)每一個動作都透著桀驁不馴,仿佛在告訴和她跳舞的人,就是跳舞,別想別的。她越是這樣,越讓人想入非非,欲罷不能。她是有欲望的,但令你看不到一絲淫邪和挑逗。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舞蹈老師,在教每個人跳舞。她那張臉,讓我想起在五間房教堂里看到的天使雕像的面孔……
“女神一號”在舞池里,和每一個邀請她的男人跳,但跳過的,就不跳了,每個男人只有一次機會。剛開始,有些男人還不服氣,但“女神一號”就是不和一個人跳第二次。也有些女人被“女神一號”吸引,也要和她跳一曲,她說,先緊著在場的男的。以前舞場里常來的幾個女的,這次也沒嫉妒,沒爭風(fēng)吃醋。她們贊嘆著“女神一號”跳得確實好,甚至還跟在她旁邊學(xué)起來,學(xué)得笨拙啊,不像“女神一號”那樣自如,行云流水。板眼間和音樂是契合的,是準(zhǔn)確的,生動的,身體和音樂渾然天成,看不出一點兒明火。那股勁兒都在身體里,令人鎮(zhèn)定又迷狂。
“女神一號”跳了兩個小時,就不跳了,看上去累了。她歇息了一會兒,解開纏繞在手腕上的手絹,擦了擦臉和白皙的脖頸,走出舞廳。很多男人都跟出去,我也從小屋子下來,看到“女神一號”上了一輛出租車。有男人喊著,明天還來嗎?她從車窗伸出頭,說,來。那聲音里透著男腔。男人們望著“女神一號”坐著出租車,走了。李一卓即使早早下去,也沒輪到他和“女神一號”跳,他情緒低落。又和沒和“女神一號”跳的男人說,我咋覺得這女的像男人?。∧銈兲^的,什么感覺?和“女神一號”跳過的說,是女的,貨真價實的,女的,我故意用身體撞了一下她的胸脯,軟軟的。大伙就笑,都說,還是第一次遇到跳舞這么標(biāo)準(zhǔn)的。大伙紛紛猜疑說,這女的不會是歌舞團什么的吧?來過過跳舞的癮。大伙議論紛紛,回到舞廳里。
“女神一號”一走,舞場里冷清了很長時間,才變得熱鬧起來。“女神一號”沒走的時候,我覺得她就像是一塊磁石,那些男人和女人都像鐵渣子似的,被她吸引過去。現(xiàn)在,磁石走了,他們又恢復(fù)了他們自己,又開始找各自的舞伴跳起來。舞池內(nèi),再次變得喧囂和熱鬧,晃動的光柱內(nèi),他們是人,和蹦跳驚起的地上的塵埃融在一起。
“女神一號”離開芳草地后,我和李一卓回到小屋內(nèi),他一直都沒吭聲。我安慰他說,明天會輪到你的。他說,我真的被她驚到了,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她讓舞廳里變得有了秩序,就靠她的自身……那是一種無形的個人魅力。之前,即使有燈光,我也覺得這舞廳是黑的,是夜。現(xiàn)在,她的出現(xiàn),讓我覺得都是白天,她是帶著光的,是光,不是光環(huán)。之前,那些人總讓我覺得是渾濁的,臟的,她的出現(xiàn),讓我覺得她就像是一股清流。他嘆息了一聲,繼續(xù)說,其實,我完全可以憑借我看場子的優(yōu)勢,提前和她跳一曲的,但我不能那樣做。即使我那樣做了,我也會被她瞧不起的。他媽的,真是奇怪了。我想到一個詞,高貴,是的,就是這個詞兒。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李一卓對一個女人這樣評價,看來,他真是動心了。我說,高貴,這個詞兒,來形容她是準(zhǔn)確的,像一件瓷器。李一卓點了點頭說,對,瓷器。你再看那些下面的女人,都像土缸、土陶似的。我說,也不能這么絕對。李一卓說,我就是這么絕對。我沒再和他犟,再犟起來,我看李一卓都要生氣了。
“女神一號”每天都來,即使不穿旗袍,穿別的也都很得體、精致。她的出現(xiàn),讓舞廳里的男人多了起來?;蛘哒f,她在芳草地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名聲在外了,很多人慕名而來,為了和她跳一支舞。我和李一卓也猜測她為什么這樣?還是有人安排的?我們猜不到。傅東山這幾天都是來晃一圈,問問情況,就走。那天,他看到“女神一號”,也留下來看了一會兒,但他好像沒什么興趣,喝杯水就走了。我注意到一個問題,就是“女神一號”出現(xiàn)的這些天,她從來沒有笑過。說冷若冰霜也不對,反正,就是沒笑過。她即使不笑,看著也讓人心里舒服。李一卓和“女神一號”跳過后,開始對儲蕓冷落了。儲蕓并沒太在乎,她還是偶爾會和李一卓回家。我曾問李一卓和“女神一號”跳舞的感受,他說,感覺要飛起來了,你已經(jīng)不是你,你完全被她的氣場淹沒了,包括你的思維,你完全沒有機會去想別的,只是在她的帶動下,隨著她舞動。即使你是笨拙的,但在她的帶動下,你也會變得自如,放松下來。我說,哦。李一卓說,要不,你也去和她跳一曲,感受一下?我說,我不會跳,會讓人家瞧不起的。李一卓說,“女神一號”不是那種人,這幾天,相信你也看出來了,所有和她跳舞的人,在她眼中,都是平等的。無論身份地位,在她面前,就都是跳舞的。你沒看到那個常常來舞廳的瘸子,拄著雙拐,一條腿的老康,“女神一號”都沒嫌棄他,竟然把著老康的雙拐,完成一曲。我看老康跳完后,都感動了,眼睛里淚花閃閃的。他嘴里還嘟囔說,第一次啊,第一次?。〉谝淮螞]有人嫌棄我這個瘸子。
李一卓點支煙,說,這幾天,我總覺得“女神一號”眼熟,以前在哪兒好像見過,但就是想不起來了。
我說,不會吧。
李一卓說,真的。
每天,“女神一號”在芳草地出現(xiàn)的那段時間,是芳草地最熱鬧的時刻。人滿滿地擁擠在舞廳內(nèi),連門口都是。賣票的林阿姨臉上掛著笑容。有一天,晚上散場后,林阿姨偷偷塞給我和李一卓每人五塊錢。她笑著說,這些天,人多,都受累了。我爭執(zhí)著,不要。李一卓幫我拿著了。過后,李一卓說,你真是不懂事兒,給你就拿著。我說,她這是在偷賣票的錢。李一卓說,她不給你,她也偷。你不要,她就會覺得我和她不是一伙人。同流合污,你應(yīng)該知道這個詞吧。我沒吭聲。李一卓說,這事兒,以后別提了,她給,我們就要,你就當(dāng)小費了。我說,這要是被老板知道了,還不……李一卓說,你啊!從我來的那天,就沒看到過老板,也不知道老板是誰,連我舅都不知道。你啊,別想這些了,想想和“女神一號”去跳一曲吧,哪一天,她不來了的話,你會后悔的。我必須承認,我很想和“女神一號”跳,但我不敢,我自卑。從她出現(xiàn)的那天,我就滿腦子里都是她的身影。有一天上午來芳草地上班之前,我繞道去了一趟五間房的教堂,看了看那些墻上畫著的天使和天使雕像,讓我覺得那就是“女神一號”。
一晃兒,我在芳草地打工半個月了。那里確實有一種特殊的魔力吸引著我,即使“女神一號”沒出現(xiàn)的時候,也是。但我每天從芳草地回家后,還是把第一冊《靜靜的頓河》讀完。我看到了一個即將覺醒的葛利高里。這個人物的某些行為和情緒與我這么多年所受的教育是背離的,這讓我陷入了矛盾和懷疑的思考之中,但我沒人交流和訴說。第一冊讀完,我沒有馬上讀第二冊。沒想到,這一放,竟然是十幾年過去了。
第八章
時間過得真快,我在心里數(shù)著即將開學(xué)的日子,還有一個星期。
這一個星期在芳草地竟然發(fā)生三件事。
第一件事,我媽在地下商場給我買了雙鞋,沒想到,我穿一天,就開膠了。我媽告訴我在地下商場哪個床子買的,讓我拿去換。我只好照辦。我在上班前去了地下商場,我遇見了吳婷妮。那鞋就是在她家的鞋攤上買的。我看到吳婷妮瘦了。她看到我還很親切,問我干什么來了?我說了事情。吳婷妮告訴她家的服務(wù)員說,給退了。服務(wù)員看了看吳婷妮。吳婷妮說,退錢,沒聽到嗎?我說,不用,給我換一雙就行。吳婷妮說,實話和你說吧,這地下商場都是便宜貨,鞋子啊,衣服啦,你不能在我們這兒買。你看著是名牌什么的,都是假貨。我說,哦。服務(wù)員把錢退給我。我說,謝謝。吳婷妮說,我聽說最近芳草地來了個“女神一號”,一直想去見識一下,但沒時間。我說,是的,那舞跳得真好。吳婷妮說,哦。儲蕓還和李一卓在一起玩嗎?我說,嗯。吳婷妮說,我前些天看到李一卓了,在我朋友的店里文身。我說,這我還真不知道,他也沒說。吳婷妮說,要開學(xué)了吧?我說,是的,沒幾天。吳婷妮說,不想上學(xué)了吧?心野了吧?我說,還行,是有點兒長草了,但我會很快就把那些草拔掉的。吳婷妮說,那就好。我再次盯著她的那只左眼。吳婷妮笑著,說,看什么看?這是一只假眼。要不要我把它摳出來,給你看看?我說,別,別。我看了看時間,再次謝謝她給我把鞋退了。吳婷妮說,上學(xué)后就忙了,如果有時間,歡迎來玩兒。我說,好的。
我從地下商場出來,回到芳草地。
我看到李一卓也來了,他坐在椅子上抽煙。
我說,聽說你文身啦?
李一卓說,你咋知道的?
我說,我咋就不能知道?文哪兒了?讓我看看。
李一卓說,沒什么好看的。
我說,看看嘛,文的什么?
李一卓把衣服脫下來,背對著我,說,看吧。
我看到一個關(guān)公活靈活現(xiàn)地在他后背上,手擎著一把大刀。我的手不禁要去觸碰。李一卓連忙躲開,說,別碰,還疼呢。我說,這是用針蘸墨水一針針扎上去的嗎?李一卓說,差不多。我說,那不得老疼啦!打麻藥了嗎?李一卓說,我沒讓打。我說,你牛逼??粗P(guān)公真威武。我說,你轉(zhuǎn)過去,我再仔細看看。我的眼睛在他后背上,一點點看著,我看到一處敗筆,就是關(guān)公握著刀的手沒文好,那把刀隨時都要掉下來似的。不仔細看,看不出來。我沒和李一卓說。他就把衣服穿上了。李一卓說,喜歡的話,你也去文一個。我說,我怕疼。
那天,“女神一號”沒來芳草地,舞廳里跳舞的人都很失落。失落過后,他們又開始在舞池內(nèi)扭動起他們的身體,在緩慢或高亢的音樂聲中,把自己忘記了,同時也忘記外面的世界。
第二天,“女神一號”還沒來。
李一卓說,看看,人家不來,你沒和她跳,后悔了吧?我說,也沒什么后悔的。我嘴上是這么說,其實心里是后悔的。其實,我心里藏著一個秘密。有一天,“女神一號”和一個男人跳舞的時候,我從小屋里注視著她,一道光莫名地像從天而降似的,照在她的脖子上。那白皙的脖子上以前都系著條紗巾,今天,沒看到。光落在她脖頸上,我看到她嚅動的喉結(jié)。我當(dāng)時靈魂出竅般,驚呆在那里,就像被錘子敲了一下腦袋,怔怔地,一動不動,眼冒金星了。我用手揉了揉眼睛,那光移動到她身體的其他部位。我在等那道光,可是,等了很長時間,那道光都沒照在她的脖頸上。我從小屋下去,融入舞池內(nèi),我再次看到“女神一號”的那個喉結(jié)。我整個人都要癱軟在舞池里,我跌跌撞撞,擠出人群,回到小屋內(nèi)。李一卓當(dāng)時不在,我感覺到我的臉上濕漉漉的。我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回到小屋,看到李一卓的煙在茶幾上,我點了一支。我不愿相信我看到的,我寧愿相信那是我看錯了。我寧愿相信她就是她,是我們心里的“女神一號”。
第二件事,“女神一號”死了。那天,舞廳里,人們正在跳舞,突然,有人從外面跑進來,喊叫著,“女神一號”死了。剛開始,人們并沒在乎來的人喊什么。在他持續(xù)的喊叫聲中,有的人聽到了。他們停下挪動的腳步。他們在相互傳遞著“女神一號”死亡的消息。整個舞廳里的人都凝住了。我和李一卓在上面覺得下面情形不對,不會是有逃犯來了吧?我說,我們下去看看,咋都不跳了呢?
我們下去,聽到這個消息,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一卓揪住來報信的人,問,你咋知道的?報信的人哆哆嗦嗦掏出一張報紙,說,你們看,這……
報紙上說,“女神一號”在前天夜晚,被人用鐵絲勒死,拋尸在軋鋼廠家屬院旁邊的臭水溝里,現(xiàn)在尋找線索。
我們站在舞廳里都呆住了。有人開始哭起來,說,那么好的一個人兒,咋就……哭聲是傳染的。舞廳里哭聲一片了。我和李一卓,也不能接受這突然的噩耗。
這時候,整個舞池都是空的。人們站在舞池四邊,一道白色的光束,從天花板上落下來,漸漸變大,呈一個光柱豎立在舞池中間,靜止在那里。那些和“女神一號”跳過舞的人,竟然紛紛彎下腰,向著那光柱鞠躬,默哀。我和李一卓也下意識彎腰,默哀了一下。李一卓說,該干嘛干嘛吧,總不能因為一個女人,這舞廳就停業(yè)吧。音響師,來個激烈的舞曲,讓大家跳起來。我聽到那些舞者哽咽的聲音。激烈狂暴的舞曲響起,要把整個舞廳都炸開似的。舞者們開始涌進舞池……
第三件事,傍晚的時候,來了幾個喝醉的酒鬼,在鬧事兒。我和李一卓下去企圖把他們勸走的時候,我們打了起來。其中一個酒鬼掏出一把刀子,刺向我,當(dāng)時,要不是我背著那本《靜靜的頓河》,那一刀真的就扎到我的肚子里了。李一卓拿出他的砍刀和那三個人大戰(zhàn)起來,直到有人報警。李一卓當(dāng)場砍倒一個。
在派出所里,李一卓把事兒都攬到他身上,沒我什么事兒。我是在晚上被放出來的。
我在芳草地打工的生活,提前結(jié)束了。因為李一卓被判了刑,我沒有拿到一分錢。我總不能去監(jiān)獄里和李一卓要錢吧。倒是那個售票的林阿姨,偶爾塞給我們一些零錢,加起來,差不多能有二百塊。儲蕓找過我,問了李一卓的情況,我大概說了一下。她讓我去找傅東山要錢,但我沒去。
我把錢給我媽。我媽說,你自個掙的,自個留著當(dāng)零花錢吧。其實,我也不想你去打工,但也讓你知道一下掙錢的難,所以,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了。我說,嗯。我媽說,你看你,這些天都瘦了,頭發(fā)也長了,去剪個頭,洗個澡,過兩天就開學(xué)了。
開學(xué)后,我開始忙起來,早出晚歸的。有時候,晚上回來,趕最后一班車的時候,還能看到芳草地的霓虹燈閃爍著。我在心里抵觸看到它。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去坐另一條路線的公交車,為了避開看到芳草地。盡管那條路線的公交車,下車后要走二十分鐘才能到家。我在逃避。
這期間,我和儲蕓去監(jiān)獄看了一次李一卓。他在監(jiān)獄里好像混得還不錯,沒人欺負他。這我就放心了。儲蕓哭著說,要等他出來。李一卓沒說什么。臨走的時候,李一卓對我說,我媽來看我,說把我哥的東西收拾了,問我還要不要了?不要就燒了,你去我家看看,有沒有你需要的,如果沒有,就讓我媽都燒了吧。我說,好。我回家后,去了李一卓家,說了這事。他媽指著一個紙箱子,說,都在里面了,你要的話,都拿走。道永,你說,我這輩子啥命???男人在礦上死了,兩個兒子,一個自殺了,另一個……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抱著那箱子?xùn)|西說,嬸兒,咋樣還都得活著啊!我抱著紙箱子回家,把里面的一些書整理著,碼在我的小書架上。在其他東西里,我看到一張照片,上面是李一蒙和另一個男孩的合影,我的心顫抖了一下,我覺得他還是女兒身好看。望著那張照片,我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我把照片藏在一本書里。我想,下次見到李一卓的時候,把照片帶給他。
1992年,芳草地舞廳因為電線老化,著了一場大火,沒人傷亡。從此,再沒開業(yè)過,退出了望城的歷史舞臺?,F(xiàn)在,那個地方變成了獻血屋。
我考上大學(xué)后,再沒見到過李一卓,聽人說,他出獄后和儲蕓去了南方。
2020年秋天,我在朋友圈看到有人提起《靜靜的頓河》。之前李一蒙的那套,已經(jīng)找不到了。我又買了一套,再次從第一冊讀起,當(dāng)年的很多記憶又回來了,包括在芳草地舞廳打工的事兒,令我懷念。我越看越激動,都不忍心一下子看完了。我從秋天看到冬天,從樹葉落下來開始,到樹木被白雪覆蓋。我還沒看完。偶爾,我會把頭從書頁上抬起來,望著窗外白茫茫的世界。然后,我再低下頭,沉浸在那些文字里。是什么那么吸引我?我不告訴你們。
責(zé)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