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下,有個關(guān)于城市大小之辯的帖子被狂轉(zhuǎn)。
一個叫王遠成的男子回顧,他大學(xué)畢業(yè)時來到上海,月薪只有1500,9個人租一套房子,他生活得困窘但不狼狽。那時的他,像一個永動機一般充滿活力。他不斷地接受新鮮事物,并將其融入到自己的工作中。他持續(xù)加薪,和能夠與自己相濡以沫的女孩相戀,他也喜歡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的各種便利。他說,那是一個神奇的城市。
后來因為母親得了肺癌,他不得不離開他所愛的城市和女孩,回到家鄉(xiāng)烏魯木齊。父母幫他弄了個事業(yè)編,他們家有幾套房子,可是,待得越久,他就越憎恨那種固態(tài)的、混吃等死的日子。三線城市人際關(guān)系曖昧復(fù)雜,待得并不舒服,他懷念上海,說,他一定要回去。
有位上海作家轉(zhuǎn)發(fā)這個長微博時加了一句“不敢來大城市拼命,就只能在小城市等死”,另一位作家寫了條微博反對這一說法,她說她不喜歡大城市,就喜歡在小地方待著,“打拼”其實是內(nèi)心自卑迫切需要外界認同的表現(xiàn)。
我沒有看到上海作家那條,對后者的說法表示同意。后來上海作家解釋說,她的那條不是評判別人,而是講給自己聽的。
我不由捫心自問一下,單就我自己而言,小城市真的更可愛一點嗎?
顯然不是。
1998年,我在家鄉(xiāng)小城,找不到工作。這首先是我讀的學(xué)校不夠過硬——我初中時開始發(fā)表文章,便開始自以為是地偏起科來,學(xué)習(xí)成績一塌糊涂,但我的要求也不高,暫且在某個文化單位當(dāng)個“臨時工”也可以。我們那兒很多沒讀過什么書的年輕人都是這樣解決工作的,當(dāng)然,我也得承認,這是大院子女的慣性思維。
這個“大院”,跟王朔馮小剛他們的大院沒法相比,不過是小城的市委家屬院而已。我父親是個正科級干部,我后來才明白,像他這種“主任科員”類的正科級,沒有實權(quán),其實沒有優(yōu)勢可言。
但我從小就在市委辦公大樓里出沒,叔叔伯伯都知道我寫文章,熱情地喊我“大才女”。這種虛假的繁榮,使我在讀書時曾抱有一種幻想,可是,當(dāng)我站到他們面前,那些叔叔伯伯,不管是文化局的,還是文聯(lián)的,笑容依舊,只是“大才女”的稱呼,變成了一串熟練的“哈哈哈”,然后,看看天,看看手表,找個理由,順利地金蟬脫殼了。
那些日子,每晚都不能入睡,小城的夜寂靜如井底,把心沁得冰涼。我懷疑自己這輩子都找不到工作了,想起小時候上學(xué)時經(jīng)過的那條巷子,是小城里的貧民窟,一排黑乎乎的小屋,經(jīng)過時可以看見居民在里面刷牙洗臉吃飯以及站在床上穿衣服,我想,那也許就是我的將來。
我知道讀者可能會指責(zé)我,為什么只愿意去文化單位工作呢?世上有那么多條路。怎么說呢?電影《東邪西毒》里有句臺詞,說一個人,要是學(xué)了點武藝,會點刀法,其實是件很麻煩的事兒,你就不愿意種地了,也做不好工了,世上很多事情都做不來了。
這話很有道理,以我為例,寫了幾篇文章,在《散文》《隨筆》《萌芽》,還有《人民日報》上發(fā)表過,也覺得有很多工作不適合我了。
想過要離開,去別的地方,再也不回來,死在外面都不回來了。許多人年輕時,對家鄉(xiāng)都有這種怨氣吧,魯迅寫紹興,也殊無好感,可能是因為,撇開在父母羽翼呵護下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我們與家鄉(xiāng)零距離接觸的那幾年,正好是我們最弱小的時候,受傷在所難免,結(jié)怨就理所當(dāng)然。
但是我一時沒有離開的機緣,倒是有一天,一家民企的一個工作人員來找我,問,你愿意到XX公司上班嗎?我以前并不認識他,他是個資深文青。
那是小城里最大的民企,有酒店也有商場,我說愿意去看看。于是他帶我去見那家民企的董事長。董事長是個看上去就精明強干的男人,我忘了他問了我些什么,印象深的只有一點,他說之前那個工作人員已經(jīng)把我的文章都復(fù)印了,他這幾天一直放在床頭看。
我如遇知音,第二天就上了班。一個文友聞訊來阻止我,說,你到那里能干啥?小城不缺一個端茶倒水的小職員,但你肯定不是干這個的。這話聽了很受用,卻也只能一笑了之。事實上,雖然有所謂“知音”的鋪墊,在那家公司,確實也只能干個端茶倒水的活,以及,每天早上和大伙兒一起打掃董事長的辦公室。
辦公室主任告訴我,擦那張大大的老板桌,一定要一鼓作氣,從這頭擦到那頭,不能停頓,否則會留下不顯眼的污漬。
我不覺得失落,因為我自己也想不出能在這兒干什么,甚至于我都不明白,這個不缺人的公司,為什么要招我這樣一個明顯不合適的人,是對寫作者的同情?還是想多“才女”這么一個品種?
更多的時間里我無所事事,為了不顯得太無聊,就趴在桌子上寫文章,寫完寄給本省的一家晚報。幾天后,我按照報紙上提供的號碼打過去,副刊編輯歡樂地告訴我,已經(jīng)發(fā)了:“好評如潮啊!”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又發(fā)了兩三篇,當(dāng)我發(fā)了四篇文章時,那位編輯寫了一篇文章,將我和本省的另外兩位女作者放在一起做了點評,題目叫《解讀小才女》。那年,我二十三歲。
和我同時被點評的一個女孩對我發(fā)生了興趣,她對一個男粉說,你要是能找到閆紅,我就請你吃飯。那個男粉得令而去,用電話瘋狂地騷擾了我可能出現(xiàn)的每一個單位,有一家單位提供了我家的電話。他打去許多個電話之后,我終于下班了,我聽到他在電話那一端歡快地說,來吧來吧,我們都想見到你。
我跟公司請了假,施施然前往合肥。那年頭人心簡單,絲毫沒有考慮到騙局什么的。和女作者與她的男粉見了一面,女作者現(xiàn)在是我的朋友,男粉卻從此后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問那女孩,她說,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知道他怎么冒出來又怎么消失的,好像他只是為了把你引到合肥而出現(xià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