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八十年代是一個黃金時代,也是我的青春閱讀時代。在閱讀越來越豐盛的今天,我卻更懷念那時候的閱讀,那些把書視為金子般的日子。那時候的精神世界幾乎是一張白紙,所以,在上面畫什么都異常醒目。
有些小說是我最要好的女同學向她舅舅借的。他是一名鄉(xiāng)村語文老師,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正在練習寫作——那時候農(nóng)村有點文化的人似乎都曾練習過寫作,畢竟這是成本最低的,又能給予幻想最大空間。我曾經(jīng)懷著朝圣的心情,跟同學去另一個村拜訪她的舅舅。在基本沒有精神生活的鄉(xiāng)村,單只“文學”這兩個字,就足以使我們產(chǎn)生彼此認出的同志之感,盡管我們是兩代人。我還記得與同學騎自行車去她舅舅家時的心情,明快的熱望充溢心間,熱烈的向往驅使我們向前。奔馳在鄉(xiāng)間土路上的狂熱的青春期的心是那么跳蕩,盡管渺茫與困厄,仍然頑強地相信未來可期,這就是八十年代的文學效應。
“舅舅家借來的”刊物上有一篇張廷竹的小說讓我推崇備至,卻連小說名字都記不得了,只記住一個張廷竹的名字。二十多年后的一個五月,我在杭州與一位作家朋友談起來,他說張廷竹就在杭州,可以約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算了,近鄉(xiāng)情怯。之后,我收到了張廷竹寄來的一本書,那種少年與滄桑失去距離之后的感覺,真的只能用百感交集來形容。
曾經(jīng)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同學家黑暗的屋子里埋頭讀王蒙的《蝴蝶》,那種帶點悲情的深沉令我向往沉迷不知所之,讀完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內(nèi)心的成長。那是我最早深沉于閱讀之中的體驗,整個世界寂靜無聲,變成默片,只有紙上的文字和自己的心跳是活的。有時從紙頁上抬起頭來,不知身在何處,整個人都被一種巨大的精神體吸進去了,彈壓住了。
對我青春期精神成長最重要的是劉亞洲的《海水下面是泥土》和張承志的《北方的河》,它們與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一起,喚起我少女時期的英雄崇拜,內(nèi)心的激蕩是此生難再的。這種閱讀使我小時候崇拜過的英雄瓦解了,簡直變成了紙片兒,既不深刻深沉,又不特立獨行。只有那種桀驁不馴獨向蒼茫的悲情英雄式的男主人公,才能令少女的我深深折服。
《海水下面是泥土》我?guī)缀跏侨某浵聛?,用作文格紙,厚厚的一摞。我一直保留著,為的是還能觸摸那時的心跳。男主人公少校和他的精神偶像少帥、項羽,共同構成了我的精神譜系。我慶幸自己在人格發(fā)育的關鍵時期得遇他們,這奠定了我的人格基石,對我的人格塑型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終生的精神同路人,往往就是年輕時找到的。年輕時激動過你的,才能永遠激動到你。
《約翰·克利斯朵夫》是在高中時讀的,那種沖擊簡直難以承受,如同巨浪向著弄潮兒劈面而來,有巨大的狂喜,又急于閃避,讓自己平定一下,喘息一下,以免被淹沒和窒息。為了此書,我保持了與那個為我供書的高年級男生的交往,在那個男女生壁壘分明的環(huán)境下,這會被認為是談戀愛。他的舅舅是圖書管理員,而圖書室是不供學生使用的,書是他偷偷拿出來的,一次只能一本。他長得酷似當時的一個電影明星許亞軍,我不能說對他毫無心動,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是書的狂熱與疑似戀愛、禁忌與誘惑相混雜的一種閱讀活動——或者說事件。事實上我都沒有讀完《約翰·克利斯朵夫》,大概是第三部他沒能拿出來,但我覺得已經(jīng)完全讀懂了它,我的靈魂為它所澆鑄,一種英雄人格的狂想曲在我的大腦中激蕩。他說,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假面具,并且把它叫作理想。他說,平民并不代表平庸,正如上流人內(nèi)心也有下流。這些幾乎要把年輕的心爆破的句子,比比皆是。因為此書,我當時覺得自己真的不一樣了,有了獨立的思考與人格,與周圍的蕓蕓眾生拉開了距離,我開始了一種與崇高死磕的精神歷程。這就是青春期的典型癥候。
三十多年后的2018年,我在微信讀書APP上聽了《約翰·克利斯朵夫》。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已經(jīng)很怕那種沖擊感太強的文字了,但這次,還是想比較一下與年輕時的感受有什么不同。我當年讀的版本是傅雷翻譯的,現(xiàn)在聽的版本是許淵沖翻譯的,其中傅雷譯為薩皮納夫人的,許淵沖譯為沙冰夫人,我真的難以接受,在我心中,她就是薩皮納夫人,永遠是。少女時代的我極度關切誰將成為克里斯朵夫的第一個女人,為此快翻跳著讀,直到找到薩皮納夫人,所以,那個慵懶淡然,不向庸庸碌碌的生活獻媚的薩皮納夫人,在我的心里是已然定格的,關于她的一切都不可更改。
當聽到奧里維的姐姐安多納德獻祭于某種崇高時,我在心里呼喊了無數(shù)遍:安多納德死了!安多納德死了!朗讀者的聲音讀到此處都有點磕絆了,可見,人同此心。真的心痛到無法呼吸,我大口喘著氣,流淚許久。我是吃著飯聽的,所以,邊吃邊流淚,最終難受得吃不下去了。唉,約翰·克里斯朵夫,你和她,這么心痛地錯過!誰能砸得開地獄之門呢?我發(fā)了一個朋友圈,一位朋友留言說:年輕時讀,也是這樣。前幾年讀,已感覺麻木。這證明,你還年輕。我自問,是嗎?證明我還年輕嗎?年輕與否無從判斷,但我知道,精神的基因尚在,這部巨作在三十多年后還是能夠激動和震動到我。整部書聽完時,我感到生活一下子空了。如同它里面的一句話:連死亡都已經(jīng)死亡了。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