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禹

讀詩

大概很少有人一首詩都沒讀過，至少你會在小學(xué)語文課本里讀過“春眠不覺曉”，或者“床前明月光”吧。但讀詩的經(jīng)歷不同，給人帶來的影響就不同。我在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9歲生日那天，姐姐竟從王府井新華書店買回一本書送給了我。那是一本詩集：《回聲》，作者金波。一個小學(xué)生哪懂什么是詩啊。然而，當(dāng)我翻開這本綠色封面的小書時，一下被吸引住了——

這綠色的山谷多么好，

有這么多紅的花，綠的草，

還有滿山的果樹，

結(jié)著鴨梨、蘋果和蜜桃。

這里還有一位小伙伴，

他整天在山谷里奔跑，

多少次我想見他一面，

只因山深林密找不到。

可是我唱山歌，

他也跟著唱山歌;

我吹口哨，

他也跟著吹口哨……

如果你想知道他的名字，

你就向群山問一句：

叫你“回聲”好不好？

他準(zhǔn)會答應(yīng)一句——“好！”

多美的意境，多純的童心??！除了這首《回聲》，我至今仍能記得的還有《林中的鳥聲》《雨后》《盧溝橋的獅子》《走過高門樓》《怎樣做時間的主人》《在老師身邊》等。這優(yōu)美的詩句陶冶了我的情操。當(dāng)然，后來讀了一本又一本詩集，然而，《回聲》卻真的像那山谷間的回聲，綿綿不絕地刻錄在我知識寶庫的“內(nèi)存”里。

《回聲》可說是我與詩歌結(jié)緣的啟蒙讀物，我一下記住了詩人的名字——金波，產(chǎn)生了崇拜詩人的情愫。后來我與金波老師成為忘年交，那是另一個故事，這里暫不多述。是不是可以說，每個人讀到的第一本詩集至關(guān)重要，如果你遇到的第一本詩集翻開后索然無味，或是很難讀懂的晦澀的句子，怕是你會躲開它遠遠的，不會對詩歌產(chǎn)生什么好感和興趣了吧。

我少年時開始喜愛讀詩，那時根本沒有想過自己也寫詩，本能地對那些分了行、押韻的文字格外敏感。我的詩歌情緣還與我上的中學(xué)分不開，那個時期不用考試，而是就近分配，我得以幸運地進入了北京二中這所名校。初中、高中，五年的時光在這所文化底蘊深厚的學(xué)校里度過。學(xué)校有一個詩歌小組，指導(dǎo)老師是詩人尹世霖，當(dāng)時他的詩集《紅旗一角的故事》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全國發(fā)行，還上了北京電視臺（中央電視臺前身），影響很大。而那個年代能夠正式出版詩集的詩人鳳毛麟角，記得僅有賀敬之、李瑛、李學(xué)鰲等。著名散文家韓少華也在二中執(zhí)教，他的散文名篇家喻戶曉，可誰讀過韓老師寫的詩呢？我讀過！那是一首長詩，語言清新，意境遠闊，韻律優(yōu)美，讀來朗朗上口。不知那首詩后來是否發(fā)表了，但對如饑似渴的我，卻是多么難得的文學(xué)滋養(yǎng)啊。憶少年，是二中“催生”了我的第一首詩，那年學(xué)校開展紀(jì)念紅軍長征勝利長跑活動，校廣播站的老師找到我，讓我寫一首朗誦詩，要求像當(dāng)年長征途中給戰(zhàn)士們鼓勁那樣的詩。我一點沒猶豫，連夜寫出來第二天就交稿了。長跑活動開始那天，全校師生都聽到了我的詩《新的長征》，由同學(xué)中朗誦最棒的張茜朗誦，她的聲音特別好聽，像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播音員。

其實，中學(xué)生少年愛上詩歌是很自然的事，只是當(dāng)年那個“文化荒漠”的時期，幾乎沒有更多的詩集可供我們讀啊。在北京二中讓我覺得離詩比較近的原因，一是有一個由詩人老師指導(dǎo)的詩歌小組;還有一個是，寫出了《黃河大合唱》的著名詩人光未然的兒子張安東、著名詩人艾青的兒子艾丹，都是我不同班的同學(xué)。后來幾十年后我們見面，他們雖然都在各自的文化領(lǐng)域成績卓著，卻都沒能成為詩人。我和他們笑談：只有我算與“詩人”沾了點邊兒。

品詩

我真正“品”的第一首詩，是郭沫若先生的《鳳凰涅槃》。這簡直有點不可思議，請容我慢慢道來。我進入北京二中的時候，是“文革”正迅猛進行的1968年，幸遇骨子里屬“修正主義”的班主任老師賈作人先生。從他身上，我們不能不感到名校就是名校、二中就是二中！盡管在“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的大背景下，他堅持說：學(xué)生不讀書干什么？青春年少的我，對寫詩產(chǎn)生濃厚興趣，而且什么都敢寫，什么都敢往賈老師那兒送。他從不嘲笑我，怕挫傷了我的積極性。只是我寫的幾首“舊體詩詞”，讓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拿出半天時間，專門給我講詩詞格律，講“平平仄仄平平仄”。這以后，他把精力放在了指導(dǎo)我讀書上。那個時候哪有書讀?。抠Z老師就每隔一段時間騎著他的“飛鴿”車到我家來，自行車后架上馱著一個用包袱皮兒裹著的大包——他把自己的藏書（當(dāng)時都是禁書）一摞摞拿給我看。我知道了楊朔、秦牧、茅盾、吳伯簫、曹靖華、何其芳、臧克家、公劉、徐遲、艾青、田間、聞捷、王汶石、胡采、柳青、梁斌、劉白羽……知道了列夫·托爾斯泰、海明威、果戈理、莫泊桑、羅曼·羅蘭、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有看不懂的就問，賈老師就講。就這樣，一個星期天的傍晚，賈老師給我?guī)砹恕赌粑募?，他翻開《鳳凰涅槃》，先給我講授生僻字，然后一邊朗讀一邊講解：

除夕將近的空中，

飛來飛去的一對鳳凰，

唱著哀哀的歌聲飛去，

銜著枝枝的香木飛來，

飛來在丹穴山上。

……

這是一首長詩，他講得漸入佳境，我聽得如醉如癡。賈老師講到詩的結(jié)尾，我情不自禁地跟著他朗讀出聲來：“一切的一，常在歡唱。一的一切，常在歡唱……”就這樣，不知不覺中已是深夜……今天，如果我不把這情景寫出來，有誰會知道、有誰會相信，在當(dāng)時那一片文化荒漠上，一個中學(xué)老師為了培養(yǎng)他的一個未準(zhǔn)能成才的學(xué)生，他是怎樣地盡心盡力、付出一腔心血?。?/p>

品詩，是讀詩的精細化，是深一層的讀詩。品詩“品”出些道道兒來，就離寫詩不遠了。

說到品詩，又得回到我的中學(xué)時代，回到北京二中。賈作人老師是我初中的語文老師，他帶著我課余時間“品詩”很長時間，一直到把我送上高中。高中的語文老師趙慶培，時任二中語文教研組組長，是賈老師的摯友。趙老師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學(xué)識豐富，性情率真，講課時常有獨到見解，可謂魅力四射。當(dāng)年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有一檔名牌欄目《閱讀與欣賞》，趙老師就是這個欄目的常年撰稿人。他的文章后來被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影響很大。他也是那首兒歌“柳條兒青，柳條兒彎/柳樹種在小河邊/折枝柳條兒做柳哨/吹支小曲唱春天”的作者。我常去趙老師家“求教”，師母滿穎也不煩我，有時到了飯口兒，就添雙筷子，我就在趙老師家蹭飯。趙老師和我聊的全都是課本外的文學(xué)知識，比如《尚書·舜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我是第一次知道。他高聲朗誦南宋朱熹的“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后，給我講的是“宋詩的理趣”，使我大開思路，受益多多。當(dāng)代詩人中，趙老師不但給我講艾青、臧克家、聞一多、郭小川、公劉、嚴陣、聞捷、田間等著名詩人的經(jīng)典之作。一天，他遞給我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那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詩集《共和國的歌》，作者：徐遲。趙老師說，一個詩人的成就，不在他寫了多少;真正的詩人，一首好詩就夠了。我領(lǐng)會他的意思，回到家一首一首地“品讀”起徐遲的詩來，越讀越佩服趙老師的眼光。可以說，徐遲先生的這本詩集，對我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很有教益，具體的例子我放到后面“寫詩”里再說。

作為我的恩師，趙慶培老師和我之間還有一件趣事。那是在高一年級的語文課堂上，記得那堂課是命題作文《春游頤和園》。不知怎的，我忽然詩思如泉涌，“嘩嘩嘩”在作文本上寫下了一組詩，等后悔不安時已來不及改寫了。下課的鈴聲響了，只好硬著頭皮交本。幾天后講評作文，趙老師先表揚了寫得好的幾位同學(xué)，然后他嚴厲地說：“做好命題作文很重要，對這項基本功的訓(xùn)練一定要認真對待，要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這次我們班有個別同學(xué)沒有按要求做，還寫起詩來……”我的心咚咚直跳，不敢直視趙老師的目光，后邊的話什么也沒聽清楚。當(dāng)那本“沉甸甸”的作文本發(fā)到我手里時，我趕緊放進書包。直到下午放學(xué)后，我才翻開作文本，啊？在《春游頤和園》的題目旁，竟是一個大大的“優(yōu)”字！我的那一行行“詩”，趙老師認真改過了，有的句子下邊還畫了表示贊許的紅圈圈兒。文尾處的批語只有兩個字：“很好！”

寫詩

讀詩、品詩帶來的沖動就是寫詩了。

最初的寫詩，一定多少帶有模仿的成分。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很有道理。我們這代人的少年時期，崇拜、迷戀的是高爾基的《海燕》、賀敬之的《雷鋒之歌》，像我這樣有著想當(dāng)詩人志向的青少年，還會像今天的追星族們一樣追詩人郭小川。情竇未開的我，讀郭小川的長詩《靜靜的山谷》和《白雪的贊歌》，還不能完全領(lǐng)悟詩的深邃及意境，卻也從流暢的詩句中讀出了一種淡淡的美。后來知道，賀敬之、郭小川的“樓梯詩”，是受到蘇聯(lián)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的影響，于是我也找來馬雅可夫斯基的詩集來拜讀、學(xué)習(xí)。就在這種詩的氛圍氤氳中，我在上高中一年級時，寫出了我真正意義上的詩歌“處女作”《雷鋒和我們同在》。這是一首長詩，有近三百行。特別幸運的是，這首詩得到大詩人臧克家先生的肯定，他給我打了65分，并說：“還可以比65分再高一點?！蹦鞘?972年，臧老剛剛從“向陽湖”干?；鼐┎痪?。自那時起，這首詩成了“敲門磚”，我得以經(jīng)常登堂入室，成為老詩人的一個忘年交小友。

在編選自己的詩集時，猶豫再三，終不能放棄這首雖不成熟卻打上了青春印跡，更承載著我對臧老深深感恩之情的處女作。今天，自己朗誦起四十多年前的詩句，胸中似仍能尋到起伏的少年激情——

天山的雄鷹啊

你們?yōu)楹?/p>

撲打雙翅

喚來飛雪

莫不是

要讓冰峰潔白？

南來的大雁啊

你們?yōu)楹?/p>

組成利劍

一字排開

莫不是

要把白云剪裁？

我始終認為，詩歌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最高形式，是藝術(shù)殿堂里高傲的桂冠，是桂冠上那顆閃著耀眼光芒的明珠。對于寫作者來說，不具備豐沛的才情、缺乏思辨的深邃，千萬不要去寫詩，連邊兒也別碰。這是對詩歌應(yīng)有的敬畏。那么天下有那么多詩歌愛好者，就不寫詩了嗎？當(dāng)然不是。其實詩歌本身是大眾化的，來源于民間，詩人永遠誕生在人民中間。寫詩的第一要義，就一個字：真！我們看到一些并非詩人的青春男女，他們的情詩寫得都不俗，有的還十分亮眼。我偶爾閱讀過一些，不禁大吃一驚，那些詩大都寫在日記本里并不想示人的，的確是心靈的流露，發(fā)自內(nèi)心的表達。想起件逗事：我高中畢業(yè)后到農(nóng)村插隊，村里有幾個老知青，抽煙喝酒，經(jīng)常不出工。其中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看上了新來的一個女生，竟塞給她一個紙條兒。我們班那位美女沒敢一個人看，就當(dāng)著我們幾個同學(xué)的面打開，只見紙上寫的是一首情詩，第一句是：“愛情的火焰在紙上燒”，哈哈，大家都笑了。女同學(xué)說，燒什么燒？紙都燒沒啦！

我也寫愛情詩，卻多是失戀的痛苦，那滋味，真是刻骨銘心。

這支歌不再有旋律

殘缺的音符埋在心里

如果有個夢會偶爾擾你

那是深夜里我孤獨的嘆息

這照片就要歸還你

請將我配的鏡框也帶去

假如有一天你擦一擦它

才知道抹不去的是記憶

在我們離別的這個冬季

雪花飄落下一片靜謐

我想留給你往日的微笑

卻沒能掩飾住苦澀的淚滴

……

當(dāng)時黑龍江省的《婦女之友》雜志的編輯雨萌來北京約稿，我就把這首詩交給她了，不想得了一個“全國愛情詩大賽”的一等獎。后來，“西部歌王”王洛賓先生還為這首詩譜了曲，發(fā)表在北京的《音樂周報》上。

同樣一個題材，如果你覺得用散文筆法不能很好地表達，寫起來不夠精彩甚至索然無味時，那么不妨寫首詩試試。我到新疆博爾塔拉州霍城采風(fēng)時，第一次見到被譽為“世界上最后一滴眼淚”的賽里木湖，瞬間被她的遼闊、美麗、圣潔所征服，本應(yīng)寫篇散文的，但幾次動筆都覺得筆下的文字哪有湖水本身動人？干脆寫詩吧。一首《賽里木湖的波光》出籠了——

賽里木湖的波光

在哈薩克小伙的心中蕩漾

他們世代彈著冬不拉

湖水便像圣泉一樣清涼

這首詩在《人民日報》發(fā)表后，網(wǎng)上已經(jīng)有多個朗誦版本，還有歌手譜上曲傳唱開來。

2019年，作家李迪在新疆采寫《加油站的故事》，他約上我隨他“走馬觀花”。我們來到了被稱為“中國西極”的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烏恰縣的康蘇鎮(zhèn)。如果說祖國的版圖像一只雄雞，那么“中國西極”的地理標(biāo)志就矗立在大雄雞的尾巴上。而我們所采訪的加油站，就像是雄雞尾巴上一片漂亮的羽毛。小站只有一位員工，是一位柯爾克孜族小伙子，名字叫“玉山·衣沙克”，就是加油站的經(jīng)理。我當(dāng)時來了靈感，寫了一首敘事詩《雄雞尾上的加油站》，后來發(fā)表在《光明日報》，最后一節(jié)是這樣的：

加油員保潔工歌唱家翻

譯還有經(jīng)理，

“玉山·衣沙克”是他們

的名字。

你很可能以為小站有好

幾位員工，

錯了，這里只有一位柯

爾克孜族兄弟！

詩的最后兩句，創(chuàng)意的“原創(chuàng)”不是我，而是我崇拜的著名詩人徐遲先生。我讀過他的一本詩集《共和國的歌》，其中有一首贊美云南的少數(shù)民族彝族的一個分支撒尼人的詩《撒尼人》：

云南的撒尼人人口不多，

他們可有兩萬多音樂家，

還有兩萬多舞蹈家，

還有兩萬多詩人。

他們有兩萬多農(nóng)民，

還有兩萬多牧羊人，

可不要以為他們有十萬人，

他們的人口只是兩萬多。

人的一生有詩相伴才算完美;活過多少年卻始終與詩無緣該是多么無趣、乏味甚至無聊。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