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西望
那些無聲的歲月曾夾雜著最喧囂的嘲諷朝她涌來,將她淹沒。即便最后她攀爬上岸,也只是自己一個人的救贖,和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兩個月了,已經兩個月了!還不夠嗎,還沒笑夠嗎!
她幾乎是有些惱怒地這樣想著。
身后的笑聲響起來得突兀,打斷了她沉浸的思路,迷茫地回頭看過去,映入眼簾的是幾張不懷好意的笑臉。窘迫緊隨其后,她漲紅了臉,將頭垂下來再不敢吭聲,拿回了試卷斷了剛才的討論。
她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的聲音會變成被嘲諷的對象。她自認為自己已經足夠低調,將所有的一切都掩蓋得很好。讓自己混入眾人之間,不會顯得突出或明顯。卻沒有想到會在這里破功,甚至毫無辦法反駁。
一開口解釋,她得到的往往不是理解尊重,而是對面的人掩飾不住的笑意。因為聲音的細軟,她開口說話總像是在撒嬌,即便這并不是她的本意。
好好開口說話的時候,對方毫不客氣地爆笑出來,其他人好像覺得很有趣,與她而言卻不是一件讓人覺得舒服的事情,即便那些人說這種聲音非??蓯?。這個聲音是可愛的,但是卻與可笑擦肩而過。不然,你們怎么會笑得這么開懷?她咬著下嘴唇,感受到的是來自外界的不懷好意。
這種東西,天生的沒有辦法控制改變的東西,除了受著還能有什么其他的反抗?沒有。所以只能受著。即便心里不甘不愿,但是不能發(fā)生沖突,一旦發(fā)生爭吵,事件不過是平時偶爾提起的事情便會成為眾矢之的。所有的人都會想,哦,原來這件事情,她很在意。
她有時候會覺得人類是可惡的動物,占據(jù)著高智商動物的頭銜,做著一些可惡的事情。比如說,在軟肋處拿捏對方,所有的人都得心應手。這大概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本領吧,像是嬰孩哭啼,像是小孩兒撒嬌。
只是,愈演愈烈,她不知道到哪里才是個頭。是否該繼續(xù)沉默,還是站起來反對。無論哪一點對她而言都是一個挑戰(zhàn),她需要仔細地想一想。
晚自習的時間總是很漫長,大概是因為老師不在,白天的精神緊繃讓人把所有的耐性全部耗光,所以總是會在閑暇的時候找一些樂子。
沒緣由的,前面的男生突然回頭用手拍了拍她的桌面:“嘿?!?/p>
她正在解一道物理題,晦澀難懂,腦袋一片混沌,下意識的抬頭開口問道:“什么?”
眼前的人的嘴角漸漸勾起了笑意,眼底里滿是心滿意足的愉悅,她聽見對方的聲音,刻意又做作的模仿:“沒有什么呀?!?/p>
奶聲奶氣的撒嬌語氣,夾雜著兩分模仿她的口吻,八分刻意的做作,甚至還附帶了嬌羞的動作。周圍的人早已注意過來,見到這一幕笑出了聲。
她覺得自己身上矛盾的有著冰火兩重天的感知,全身冰涼僵硬,血卻沸騰咆哮地往腦神經上沖。
這個人。這個人!
她有生之來第一次有如此矛盾的體驗,膽怯地憤怒著。握著圓珠筆的手因為過于用力骨節(jié)分明,眼淚在眼眶里面翻滾,感覺隨時要流出來,卻要硬生生的忍著化作體內的液體再次咽下去。她沒再理會他們,埋頭繼續(xù)解題。其他人笑了一會兒便也安靜了下來,周圍重新寂靜。
她的腦袋里卻有一個聲音在轟鳴。紙上的文字在眼前紛飛,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一個字也寫不了,腦海里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問:為什么?他為什么要這樣?他們?yōu)槭裁匆Γ?/p>
所有的人都擅長熱鬧,在熱鬧中尋找嬉笑。
人人都得心應手,人人都知道游戲規(guī)則,只有她,像是突然闖進這個游戲世界的異類,不知道規(guī)則找不到根源沒頭沒腦的像只蒼蠅一樣亂撞。
她低垂著頭如坐針氈,張張嘴巴想要說話卻又閉上了。聲音是原罪……
她是語文課代表。
老師開始了新的篇章,按照舊例,要語文課代表聲情并茂地朗讀一遍文章。以往習以為常的事情,這個時候卻開始覺得舉步維艱。
她冒著冷汗站在座位上看著語文課本上大段大段的文字,在腦海里構思了一遍又一遍自己朗讀的聲音,拼命掙扎了很久,張開嘴巴卻發(fā)不了聲。第一次,她開始畏懼自己的這個身份,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語文老師背著身在寫板書,等了許久還沒有聽見她領讀課文的聲音,意識到不對才轉身看過去:“怎么了?”
她咽了咽口水,用幾乎是哀求的眼神望過去。
“嗓子不舒服嗎?”老師關切地問道,“沒事兒,坐吧,換個人?!?/p>
她坐下去,老師便叫班長起來朗讀。
心里松了一口氣,吐氣的一瞬間卻又覺得心里沉甸甸的。她并沒有感到喜悅,甚至多了幾分沉重。她左右看了看,四下環(huán)繞了一遍。
剛才的一出鬧劇周圍的人并沒有多么在意,大多數(shù)的人會選擇在語文課上補覺或者是寫其他的作業(yè)。
她很清楚,最在意的其實只有自己。
她不過是那些人眼里的關在透明杯里的昆蟲。在繁忙之際并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興趣,那些人只有在偶爾無趣時的逗樂中想到她了,才會伸出手指彈一彈玻璃杯,引起杯子里昆蟲的惶恐。
只要她不在意,漸漸地周圍的人便會覺得無趣,自然而然地過去了。想嘲笑你的人,不管你做了什么說了什么,他都會找得到嘲笑你的方向。
她固然知道這些不該放在心上去計較,但是卻也做不到若無其事。
明明是這樣敏感的人,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分班,她選擇了文科,文科需要重新分配到其他班上去。與她而言,這并不是什么需要下定決心的事情。她想要逃離這里,越快越好。
分班那天晚上,大家哭得稀里嘩啦。離開的那個晚上,她在抽屜里看到了一封信。在信息交流如此便利的時候,幾乎不需要細想便知道這封信代表了什么。
她有些好奇,又不解。緩慢打開,看到落筆的人名先是一愣,隨后只覺得渾身發(fā)抖。不可能,為什么會是他。她不理解,也不能理解,甚至不想理解。他明明笑得最大聲,最響亮,那么刺眼,那么尖銳。他說喜歡她的溫柔。
聲音也溫柔嗎?并沒有被人喜歡的羞澀或不安,她更多的是覺得荒誕而可笑。她覺得這個世界有點兒問題。笑得最大聲的人表示暗戀自己,他想要證明些什么呢?最喧鬧的地方反而藏著真心嗎?
她不管怎么想都依然想不明白,為什么喜歡能夠成為傷害別人的借口,就像為什么她的沉默會變成笑話。明明兩者之間毫無關聯(lián),卻在他們的訴說下好像擁有了如絲如扣的種種聯(lián)系。
“我欺負你是因為喜歡你啊?!蹦莻€男生低垂著頭,在別人的起哄下低垂著頭滿面羞怯。
所以就要原諒他嗎?
她這么乖巧的一個孩子,好像沒有任何的脾氣,永遠都是斯斯文文笑起來的時候溫婉流轉,她咬著嘴唇,眼里迸發(fā)出恨意:“我不喜歡他,我永遠不會原諒他,我最最討厭他。”
或許很久很久之后她在面對他的時候能夠釋懷一笑,說到他當年的幼稚。但是現(xiàn)在她并不想原諒這個人。
她還不能理解,因為喜歡所以嘲笑這件事,愚蠢又可笑。
她沒有再當語文科代表了。
新的語文老師和原來的語文老師頗有些交情,自然知道她是課代表。下意識的想要讓她繼續(xù)當下去,她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能告訴我為什么嗎?”語文老師有些不解。
她并不擅長說謊,猶豫了很久,終究還是說了實話:“我希望能夠減少開口說話的機會?!?/p>
“什么?”語文老師并不理解,一臉迷茫。
她卻笑了,她并不想再解釋什么,因為不理解才是正確的,心無旁騖的人是不會去注意她的嗓音多么的像撒嬌的聲音,有多么的可笑。
“行吧!”老師像是想到什么一樣,從面前的一堆資料里面抽出了一張報告單遞給她,“學校有個朗讀比賽你代表我們班去吧!”
她眨巴著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為什么?”
她像撒嬌一般的軟糯糯的聲音,這樣的聲音也可以去參加比賽嗎?
“什么為什么,因為你朗誦很好,深情并茂很有感情啊!當初你語文老師就是看中你這一點,所以讓你當?shù)恼n代表?!?/p>
她徹底愣住了。她想要拼命掩蓋的弱勢,在別人眼里竟然是一個能夠展現(xiàn)給他人看的閃光點。她知道自己找到了一個能夠重新開始的機會。心里的那根枷鎖好像松懈了一些,她感覺自己呼吸漸漸變得順暢起來。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她感覺自己腳步輕盈,像是終于從籠中掙脫在天空中展翅飛翔的小鳥。
如果你自己沒有放過自己,即便你離他們有多遠你也沒有離他們有多遠。因為你自己一直都沒有從那個地方離開過,你把自己困在那里了。
她把自己困在那個地方困了很久,現(xiàn)在她總算可以走出來了。
高一偶爾還有同學聚會,她從來都沒有去。即便有原來的同學來她的教室找她,她也只是三言兩語便謝絕了。
那些人并不理解,在他們的印象里,她和自己是熟悉的,是一體的。
即便她總是沉默寡言。
她曾經對一個試探著問過她為什么不去聚會的人說起自己當初的難受和窘迫。
那個人瞪大了眼睛說:“天啊,不過這么一件小事,你怎么記得這么久!”
一臉不可思議,口氣驚訝萬分,望著她的眼神不可置信,對于她過了這么久還對這種事情念念不忘感到吃驚。
她嗓子一哽,卻突然明白了:這些都不過是一些小事啊!是啊,于他們而言都是小事啊!
好像從頭到尾,最難過的是她,最在意的只是她,被困住的也只有她。多么不公平啊,心不甘情不愿的時候被人硬扯著拉上了舞臺,手足無措的時候閃光燈照耀在她的身上,毫無辦法硬生生地從頭到尾演了一場屬于自己的獨角戲。
難過無措的時候卻被人指責說是你自己過于敏感了。真的是她過于敏感嗎?大抵那些人都忘了,起初是他們把她拉上那個舞臺的。
當一個壞人可真簡單啊,甚至不需要下定決心,只要依存本能就夠了。嘲笑一個人就像是傳染病毒一樣會迅速在人群中擴散開來。所有人都不承認自己也是那個傳播者,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小聲討論別人,裝腔作勢的姿態(tài)也頗有幾分憐憫。那些算得了什么呢,不過是無聊生活中的調劑。
大概于他們而言,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啊,并不能傷到她半分才對。她不再會難過了,即便是聽到這些話也不會再難過了。
那些無聲的歲月曾夾雜著最喧囂的聲嘲朝她涌來,將她淹沒。即便最后她攀爬上岸,也只是自己一個人的救贖,和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系。她沒有原諒那些人,即便她已經和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