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慶偉
蘇秉琦在安陽琉璃閣固圍村大墓坑口旁邊(攝于1950年)。圖片|讀書
蘇秉琦是中國考古學上的一座豐碑,他是中國考古學“永遠的導師”,是“當代考古學思想家”。
1928年蘇秉琦中學畢業(yè),為了家族的紡織企業(yè),他來北平報考了北平工業(yè)學院并被錄取,但在北平的所見所聞,令他“深深感到國家的形勢嚴峻,青年的責任重大,國不保家也難?!保谑恰皼Q心改學中華民族的歷史以喚醒民眾 ——教育救國,興史救國”。1934年8月,蘇秉琦從北師大畢業(yè)。他原計劃是在北平或回老家做歷史老師,“讓國人深知民族歷史而懂得要挽救自己”。但時任北師大校長李蒸知人善任,推薦他到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所,在徐旭生任主任的考古組任職,當年秋天就在徐旭生的帶領下前往關中開展古跡調查并參加發(fā)掘寶雞斗雞臺遺址,由此開啟了他一生的考古之旅。
20世紀30年代,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所念茲在茲的國家大事就是救亡圖存,最大的擔憂就是做亡國奴,所以蘇秉琦每每在心中叨念:“吾愛吾國,甚至把身心奉獻,讓國土和民族不致沉亡,反得永生?!北е?“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的信念,蘇秉琦于1938年忍痛離開老母和妻兒,從北平轉移到昆明。在昆明黑龍?zhí)?年多的時間里,徐旭生、蘇秉琦師徒共處一室,埋頭學問。徐旭生完成了巨著《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而蘇秉琦則先后寫出了《陜西省寶雞縣斗雞臺發(fā)掘所得瓦鬲的研究》和《斗雞臺溝東區(qū)墓葬》。徐書是典型的使用新方法整理老材料,而蘇秉琦的著作則是使用新工具整理的新材料,代表了這一時期古史重建兩條最主要的路徑。
身處劇變的大時代,除了“教育救國,興史救國”,徐旭生、蘇秉琦并沒有更多的選擇。蘇秉琦在晚年還反復強調:“五四運動前后 ……中西文化問題之所以成為一個熱門話題,原因很簡單,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古國落后了,落后的原因是什么?不能不從歷史上來回答這個問題?!毙轮袊闪⒑螅K秉琦供職于新成立的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這面對新社會、新時代,蘇秉琦將一腔報國之心與扎實的學術底蘊相融合之后,爆發(fā)出對考古學性質與意義的初次宣言。
對蘇秉琦這一代知識分子而言,“認識歷史,理解今天,展望未來”幾乎是下意識的必然選擇,所以他對于考古工作是否已經從 “為考古而考古 ”轉變?yōu)?“為歷史而考古 ”表示出極大的關心。
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蘇秉琦的代表性研究成果主要有三項:西安附近古文化遺址的調查、洛陽中州路發(fā)掘報告的結語以及論文《關于仰韶文化的若干問題》。在這些研究中,都能夠看出蘇秉琦在“為考古而考古”到“為歷史而考古”轉變上所做的努力。
1951年春夏,蘇秉琦帶隊在西安附近開展古遺存調查,在開瑞莊(客省莊)發(fā)現(xiàn)了仰韶、龍山與周三種文化遺存的“三疊層”。在蘇秉琦的眼中,上述三種文化遺存,不僅時代早晚不同,更可能各有淵源——仰韶不一定直接發(fā)展為龍山,龍山也不一定是小屯殷商文化的前身;河南的仰韶與關中的仰韶“不是一回事”,河南的龍山與關中的龍山也“不是一回事”,小屯的殷商遺存與關中的先周遺存“就更不是一回事”。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蘇秉琦的上述認識其實就是30年后 “區(qū)系類型 ”理論的最早萌芽,但在當時,蘇秉琦關心的是如何從考古材料出發(fā)認識當?shù)氐墓糯幕?,也就是在此過程中,考古材料升華為史料,考古研究也就自然上升為歷史研究。
蘇秉琦的上述思想在《洛陽中州路(西工段)》的結語中得到更加充分的體現(xiàn)。
就在蘇秉琦的學術研究漸入佳境的時候,危機和挑戰(zhàn)也隨之而來。1956年春,北大考古專業(yè)應屆畢業(yè)班的學生針對考古學研究中“見物不見人”的現(xiàn)象進行了大批判,矛頭直指專業(yè)主任蘇秉琦。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蘇秉琦在1965年發(fā)表了《關于仰韶文化的若干問題》一文,這不僅是蘇秉琦個人的一篇代表作,也是20世紀中國考古學的一篇劃時代巨作。
蘇秉琦對于仰韶文化的突破性認識,固然得益于他1959年對陜西華縣泉護村出土材料的系統(tǒng)整理,也得益于他對類型學方法爐火純青的運用,但最為關鍵的是他對該項研究意義的清楚定位——通過對仰韶文化的研究,要“使探索中華文化和中華文明起源向前邁進了一步”。
上述認識,既是蘇秉琦個人的“頓悟”,也是中國考古學的“頓悟”。從1934年在寶雞斗雞臺遺址初涉考古,到1965年的這番“頓悟”,蘇秉琦30年所悟出的正是考古學的著史之道——只有通過對不同區(qū)域古文化的分子水平研究,考古學才能寫出 “有血有肉”的歷史,才能真正完成從“為考古而考古”到“為歷史而考古”的升華。
《關于仰韶文化的若干問題》完成后,蘇秉琦原本計劃接下來對大汶口和龍山文化開展類似的研究,但因“文化大革命”爆發(fā)而未能實現(xiàn)。1975年,盡管風雨尚未完全過去,但蘇秉琦明顯顯得“躁動”。這年8月,他應邀給吉林大學考古專業(yè)的師生以“學科改造與建設”為題作了一次演講,這是他首次在公開場合就學科發(fā)展方向等重大問題系統(tǒng)地闡述自己的見解。對于當時的學術界現(xiàn)狀,蘇秉琦認為“表面看來似是材料、工作不夠的問題,實質主要是指導思想的問題以及必然帶來工作上的盲目性”。為此他提出了本學科中長期的、帶有普遍性的5個課題,并強調未來第一項重點工作是對“條條和塊塊”(核心和“五湖四海”)的研究。主持這次講座的張忠培后來動情地回憶:“這是個非常重要的時刻,歷史在這里出現(xiàn)了轉折,蘇秉琦先生的考古學文化區(qū)系類型論,愈益獲得了廣大考古界同仁的支持,在他的這一理論的指引下,中國考古學踏上了新的征途,創(chuàng)造了蘇秉琦時代?!?p>
蘇秉琦先生在琉璃河遺址(攝于1983年11月)。圖片|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