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泰然
薛嵩第一次來到長安城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長安真的很大,許多人一輩子都出不去,他們遇到城墻,就沿著城墻走,走來走去,總是碰壁。人們造城的時候,想的是能舒適一些,造完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這座長安城,大到成為世界的中心,這是他們沒有想到的。這個中心,引來了蠻夷的艷羨和覬覦,人們在里面呆習慣了,更不想走了。長安就把人圍在里面,不分晝夜。人們想出去,就從烏黑的城門走出去。薛嵩在轎子里面,明白了安祿山的心思。祖父薛仁貴在世的時候,給他留了一件紋銀赤狐皮夾襖,讓他進長安城的時候穿,他現(xiàn)在拿了出來,上面一股濃濃的樟腦味道。
薛嵩想,是時候去見皇帝了。此時,唐代宗李豫正穿行在皇宮深處,一人在前打著宮燈,太監(jiān)裝扮,燈光微弱,只能照亮一小片黑暗?;蕦m彎彎曲曲的道路像是一條赤色大蟒,吞噬著暗夜里的白雪,在嶄新的足履上沾滿粉碎的雪粒……
這個時候,不早也不晚。皇帝看著燈火,在“小太監(jiān)”的腰部撫了一下,眸色漸深。“小太監(jiān)”臉上呈現(xiàn)出羞赧的笑容,兩個人一同讓燈火熄滅了。燈火熄滅后,人就像蛇一樣會蛻皮,一層又一層。
后來被稱為“大水法”的人工噴泉在大明宮深處吐出乳白色的泡沫,這種東西和“水運儀象臺”有些類似,利用山泉的落差,如人的肌理一樣,從上到下,胴體一般,兩個人相互撫摸的力量,會變成交互的彈跳作用。人的肌膚下面有很多脂肪,金黃色的小顆粒,在一起很柔軟,很溫和。這些事物,皇帝是熟稔的,也慣于模仿,習慣不停地重復。
水落下的聲音,是一種滿意而深沉的呻吟。唐明皇時期,皇帝就調動幾十名太監(jiān),把護城河里面的水,利用水車,形成雨柱和雨簾,將熱空氣驅散?,F(xiàn)在,只需要一個就夠了。真的只需要一個,多了也沒有什么用處,徒增煩惱。人們有時不會明白,多了,就是一種負擔?;实郯l(fā)出滿意的聲音。這個時候,到了子時了。西洋自鳴鐘響了十二下,清脆悅耳。奏折在花梨木的桌面上開始慢慢發(fā)潮,最上面,是薛嵩的名字。
薛嵩在山西的時候,天空的霧色都是紅的,人們說那是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的血淚,蒸騰成了云霧。薛嵩看中了云霧,跟著它晃晃蕩蕩來到山里,云霧不見了。天色擦黑,一個老人在前面走著,薛嵩追上去,問那老人:“這樣晚了,為何不回家?”老人說:“我是山里捕蛇的獵戶,天黑正好捕蛇?!毖︶詥枺骸斑@蛇有毒嗎?”老人說:“捕蛇的人多了,蛇自然就有毒了?!毖︶阅徽Z。山里的空氣很濕潤,薛嵩想,人要是會蛻皮,恐怕可以多活幾年,人的皮囊下面,骯臟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薛嵩看著老人的背簍,又問:“這些蛇是要做藥材嗎?”老人說:“人多有欲望,欲望止不住,就會生病,蛇膽清涼,可以壓制欲望?!崩先丝戳艘谎垩︶?,說:“你祖上闊綽,到你就衰落了。如今你想用別人的鮮血染紅你的烏紗?”薛嵩說:“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老人笑了,說:“恐怕,到頭來,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對手不是亂臣賊子,而是真龍?zhí)熳印!毖︶源篌@失色,外面下起好大的雨,電閃雷鳴,老人轉身就走,消失在雨中。
薛嵩站在大明宮外,這是大唐最后的氣象。他一步一個臺階走進圣殿,代宗在上面坐著,他似乎很疲憊。薛嵩上前討封,代宗不語。過了一會兒,代宗說:“愛卿先回吧,寡人今天有些不適。”薛嵩感覺自己身上好像蛻了一層皮,麻麻癢癢的,有些難以啟齒。他作揖而退,緩緩回到門口,外面陽光很刺眼,他用手擋住太陽,手腕上、脖子里面的玉佩就叮當作響。內人說,戴玉保平安呢。
薛嵩回到家,把腰間的匕首藏好,以免被人發(fā)現(xiàn)。他拿起自己的蹴鞠球,在菊香花園里面認真地踢了起來。他身上蛻了一層皮,就如同做了一個宏大的夢,他覺得,在夢里有時比在夢外更本相畢露。猛然間的一場大雨,澆熄了他的欲望,就如同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雨夜。他掙扎著睜開眼,卻看到那個蹴鞠球正在如蛇一般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