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光華,山西省永濟市人,首屆中國地質(zhì)大學(xué)(北京)駐校作家。在《中國國土資源報》《中國礦業(yè)報》《中國綠色時報》《大地文學(xué)》《山西日報》《運城晚報》《重慶科技報》《三峽文學(xué)》《河?xùn)|文學(xué)》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xué)多篇。
那兩棵槐樹,長在我家門前,是一對伴兒,它們每天對望著,說著悄悄話。爺爺說它們是親兄弟,奶奶說它們更像是夫妻。這兩棵樹是1949年冬天爺爺在新院門口栽的。
每年春風(fēng)剛開始東張西望,鵝黃色的嫩芽就拱出厚厚的樹皮,毛茸茸的像新生嬰兒的手。忙碌的日子里沒人留意它們,翁蔥的綠就覆蓋了整個夏天。
午后或者傍晚,樹下擠滿了乘涼人,搖著蒲扇,說著有影沒影兒的故事。
樹葉慢慢生長,只長到拇指蛋兒大小。葉子密密匝匝簇擁在一起,把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只有風(fēng)吹過,斑駁的光才能從葉子縫隙中落下來,落在房頂?shù)暮谕呱?。積年累月,黑瓦間落了厚厚一層枯葉,樹葉和塵?;旌铣尚碌哪嗤粒粓鲇赀^后,房頂生出了許多像多肉一樣的小植物。
殘破的黑瓦間有歲月流淌的痕跡。三間土木結(jié)構(gòu)的門房低矮破舊,白灰做成的墻皮掉了多半。剩下的墻面上還能隱約看到大紅的宣傳畫和標語。墻根基泛堿的青磚已經(jīng)脫落了不少,整個門房被兩棵樹巨大的樹冠擁著,像母親懷抱中的嬰兒。
兒時的記憶里,這兩顆樹就高大挺拔,樹干一個人抱不攏,樹皮上有細密、均勻的裂紋。我記得有許多螞蟻上上下下,迤邐而行。我想樹上一定有螞蟻的家,大概是螞蟻媽媽帶著一群孩子去外婆家。樹枝自然而隨意地生長,越高樹枝越細,枝葉繾綣交錯。最頂端的一根枝條,獨立在風(fēng)中搖擺,它是樹的眼睛,更像是警覺的哨兵,它率先知曉山雨欲來,然后將神秘的信息層層向下傳遞。
樹不像血肉豐滿、活蹦亂跳的動物那樣活潑,它恬靜默然,吸收大自然的精華,回饋人類新鮮的氧氣。樹雖然被砍伐了,但只要根還在,就還會有綠陰。
這兩棵國槐,花朵細小。淺綠色的小花羞答答地藏在枝葉中,等到碎花凋謝,枝丫上就掛滿綠色的果實,一串串的,像珍珠串起來的鏈子,孩子們很好奇,撿起落下的果實吃,苦澀得皺起眉頭。奶奶笑著說,憨娃,這果子不能吃,吃了會中毒。我問爺爺,怎么不種兩棵洋槐樹?爺爺說,洋槐樹成不了材。何況村南山坡上凈是野生的洋槐樹,洋槐花夠我們吃了。春天是洋槐開花的日子,整個村莊的空氣都甜絲絲的,隨手擼一串就能吃,嗡嗡飛來的蜜蜂也來湊熱鬧,和我們爭搶美味。洋槐花拌面蒸熟,撒上花椒、辣椒、鹽,用熱油一烹,那個香味繚繞在舌尖好久。我現(xiàn)在回想起那種香,嘴里的唾液便豐富起來。缺少食物的年代,這種味道已經(jīng)沁入我的骨髓,拉近了我和故鄉(xiāng)的距離。
孩子們長高了,兩棵槐樹卻還是老樣子,好像是不再長個子卻慢慢發(fā)福的中年人。
我問爺爺,左邊那棵的樹干中間怎么彎了?爺爺說,這棵樹救過我們?nèi)业拿兀《嗄昵耙粋€夜晚,忽然間狂風(fēng)大作,天好像裂開了口子,大雨傾盆,一道白光從天而降,那聲雷把全村人都震醒了,大家都不敢出屋,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第二天才看到這棵樹被攔腰劈斷,巨大的樹冠耷拉下來,奄奄一息。 一個長者對爺爺說,是這棵樹保護了我們?nèi)遥绻瓜蚰线?,門房早被壓塌了。奶奶面如土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嘴里不停地念叨著。爺爺把樹扶起來,說也許還能救活。于是,在眾鄉(xiāng)親的幫助下,鋸掉已經(jīng)折斷的樹枝,用木板和鐵絲把樹干連起來,用泥土糊住了斷茬,再用麻布包裹好。第二年,這棵樹奇跡般地活了。
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這兩棵樹突然就成了寶貝疙瘩,成了我家的搖錢樹,引起街坊四鄰的羨慕。爺爺奶奶經(jīng)常對著樹,盤算著緊巴巴的日子。
槐米,槐花的花骨朵,據(jù)說可以做染料。賣槐米,每年會給我家?guī)硪还P不小的收入?;泵卓斐尚偷哪菐滋?,爺爺從早到晚都站在樹下張望,估計著最佳的采摘時刻。采摘過早了,或者開花了,品質(zhì)就下降,販子就趁機壓價錢。爺爺說,他能從風(fēng)吹樹葉發(fā)出的聲音,判斷最佳的采摘期。采摘當(dāng)天,他爬上樹,小心翼翼地折斷小枝,奶奶在樹下?lián)?,把槐米和葉子、樹枝分開。
我們只能遠遠看著。他們不讓孩子們幫忙,害怕我們踩壞了槐米,在他們眼里,那不是槐米,而是黃燦燦的金粒,能換回好多家里急需的東西。
爺爺越爬越高,直到接近最高的那條細枝,他要顆粒歸倉,不漏掉一枝。爺爺在樹尖晃悠,全家人的心也跟著晃悠,奶奶在樹下鋪了幾層棉被,爺爺用自制的工具采摘,他不舍得折斷大枝,他說那樣樹會疼。
采完兩棵樹的槐米得用一整天時間,爺爺要休息好幾天,奶奶將分好的槐米攤開晾曬,并時刻注意天氣變化,如果一場雨下來,槐米淋了雨,色澤就會變暗,就會影響收購價格。
爺爺吸著旱煙袋,盯著太陽下慢慢變成金黃色的槐米,慈祥的笑容掛在臉上。在縷縷煙霧里,時光靜靜流走,奶奶忙著手里的活,目光卻黏在那一葦席槐米上,稍微風(fēng)吹草動,她好像如臨大敵,直到黃澄澄的槐米曬干裝進塑料袋密封好,他們才算打完這場仗,驕傲地等待收槐米的販子。
販子們都曉得我家有兩棵搖錢樹,他們和爺爺以質(zhì)論價,斤兩計較。有時會有幾撥人一起來,有的三番五次來,軟磨硬泡。
爺爺?shù)幕泵壮缮靡操u得硬氣。一個商販說,叔,我給的價錢已經(jīng)夠高了,你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你再不賣,我真的走了。
奶奶畢竟是女人,說就賣給他吧,這小伙子也跑了幾趟,別耽誤了好價錢,讓人家走了可惜。
爺爺一瞪眼睛,奶奶便退后不語,也許爺爺奶奶是在演雙簧。爺爺斷定那個小伙子走不了多遠就會返回來的,果真如此。
爺爺賣到了他滿意的價格,這個收槐米的后生說,叔,我真是服你了,我還要預(yù)定明年的貨,要不我預(yù)付一點兒定錢給你。
爺爺笑了,全家人都笑了,我們的餐桌上有肉了,家里也置辦了好些東西,我家有了半導(dǎo)體收音機,我們聽到了小喇叭廣播里的孫敬修爺爺講故事,父親騎著新買的飛鴿自行車帶我們?nèi)タh城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