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回溯到2009年,我甚至還需要回溯到更久遠的從前,關(guān)于寫作,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又是怎么發(fā)生的。我能想到的是我的童年,那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她長時間坐在門檻上,看著家門前丫字形的馬路,間或出現(xiàn)兩只狗,通常是黃色的大狗,似是歡喜似是惱怒的,追逐著,從她眼前跑過。間或是幾頭豬,黑白相間的花色,母豬通常走在前面,拖著搖搖晃晃的奶,一擺一擺地走,幾頭花色相同的小豬崽跟在身后,同樣一擺一擺地走。更多時候,馬路上什么也沒有,風(fēng)吹過,垃圾打著旋,從四周聚攏到一起,白色的紙片或塑料袋試探著,躍了幾躍,終于升起來,飛到很高很遠的地方,落到不知何處去。那個孩子一眼一眼地看,卻從不敢走去離家門更遠的地方,因為她識不得路,她已經(jīng)好幾次找不到家,號啕大哭著被人送回來。
她是那樣的笨拙。
她長大后仍然笨拙。多年后,當(dāng)她長成青年,長成中年,仍然需要比別人更多的時間,才能記住一條路、一個人。
這個笨拙的人,常常在內(nèi)心里,自己與自己對話,她的世界是滿的,盡管她目光所及,大多只是一條馬路。這個笨拙的人,長大后,仍然習(xí)慣在內(nèi)心里,自己與自己對話,直至有一天,她嘗試著,把那些話寫出來。
接到《廣西文學(xué)》主編羅傳洲老師的電話時,我在一個名叫西秀小學(xué)的村級學(xué)校教書。凌云縣城從東邊擴張蔓延過來,把西秀村變成了城的一部分,我們就在城中,縣直部門的辦公樓三三兩兩地立在我們周圍,可西秀小學(xué)仍然是一所村級小學(xué)。我教小學(xué)三年級語文,一群從山上教學(xué)點來的孩子,常常寫不出一句完整通順的話。我?guī)е麄冊诓賵錾限D(zhuǎn)悠,觀察樹木花草,教他們?nèi)绾蚊枋鲆黄~子、一朵花。
學(xué)校只有一間大辦公室,十幾個老師集中在一起辦公,電話機掛在墻上,它響了一聲,響了幾聲,一個老師走過去,摘下話筒,聽了兩句,就朝操場大聲喊,羅南,你的電話。
我跑過去,心里困惑著,不知道是哪位學(xué)生家長找我——除了學(xué)生家長,幾乎沒有電話找我。話筒里,我聽到“廣西文學(xué)”和“羅傳洲”幾個字,其他的便聽不清了,因為心快速跳動的聲音蓋過了一切。我一直記得那一天,陽光落到門外的臺階下,明麗耀眼,辦公室里很靜,同事們坐在桌前批改作業(yè)、備課,沒有人知道我內(nèi)心波瀾。那時候,我還不習(xí)慣在稿件里留電話號碼,除了一個聯(lián)系地址,寄出去的稿件里并沒有我更多的信息。我不知道羅傳洲老師是怎么找到學(xué)校電話的,我很驚訝。對于一個嘗試寫作的人來說,意外接到主編的電話是莫大的驚喜。
后來我收到一封退稿信,羅傳洲老師親筆寫的退稿信,時間是2007年6月25日,我一直珍藏著。時隔多年,我重閱信件,仍被字里行間的真摯所溫暖所感動。羅傳洲老師在信中說,你的稿子仍覺輕淺,“散文寫作一要真誠真實;二要有一定的信息量;三要有見地,也就是有思想和思考……”他建議我多閱讀優(yōu)秀作品,“提高眼界,促進思考與分析生活的能力,才可能不斷提高自己的寫作能力”。
2007年夏天,我坐在學(xué)校辦公室里品著這些話,電風(fēng)扇在我頭頂呼呼地轉(zhuǎn)動,我心里似乎明晰了什么,而更多的卻仍是迷茫。關(guān)于思想及思考,我狹窄的眼界并不能輕易抵達它們。那時候,我的眼睛所能看到的,更多的只是我自己。多年后,回頭看寫作的路,每一步都在印證羅傳洲老師的話。
韋露老師的電話號碼是羅傳洲老師告訴我的,他特別叮囑,周末時間不要打電話,編輯老師們平時上班已經(jīng)很累了,不要輕易占用他們的休息時間。我記住了,也記住了羅傳洲老師的細心。
與韋露老師通電話是因為一封稿件修改意見信,那時候是2008年,我離開學(xué)校,借調(diào)到縣文聯(lián)工作,寄往學(xué)校的信件我沒收到。我回學(xué)校找過,沒找到,便很沮喪地給韋露老師打電話。韋露老師說,沒關(guān)系,我重新跟你講。如今我已記不起那篇文章的內(nèi)容,韋露老師的聲音卻一直記得,一如后來我與她熟識之后的溫和、真摯、耐心。
溫和、真摯、耐煩。多年后,我熟識更多的《廣西文學(xué)》編輯老師,直至很年輕的李路平、李彬彬老師,我發(fā)現(xiàn)這六個字幾乎是他們的共性,每一位編輯老師對文學(xué)新人的悉心指導(dǎo),都滲透有這六個字在內(nèi)。對于文學(xué)人才的挖掘、培養(yǎng)、愛護,他們是如此真誠。多年后,我與參加過《廣西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的學(xué)員們相遇,大家憶起最初學(xué)習(xí)寫作的時光,談起我們共同的編輯老師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提到這六個字。那么多年了,我們一直被溫暖,被滋潤。
我想要說的還有2009年夏天,于我來說,那是一個轉(zhuǎn)折點,那個不敢離開門檻半步的孩子,終于站起來,試探著往前邁開步子——我想表達的是眼界,我開始看到門檻之外更遠的地方。2009年夏天,我第一次參加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活動,第一次見到《廣西文學(xué)》的編輯老師們,第一次聆聽區(qū)內(nèi)外著名作家授課,第一次見到來自廣西各地的寫作者們。那么多的“第一次”紛至沓來,像一只只叩門的手,對我說,打開、打開、打開。——我想表達的是,對一個最基層的初學(xué)者來說,要跳出自己原有的視野和認知是那樣的難?!稄V西文學(xué)》舉辦的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為基層寫作者打開了窗口,我們得以看到更遼遠的地方。后來我有幸又參加了幾次《廣西文學(xué)》舉辦的培訓(xùn)活動,我能感覺到自己一次次被打開,那些有關(guān)于視野、胸襟、情懷的東西,像風(fēng),像雨,像陽光,像厚厚泥土之下埋藏有一顆種子,我知道它在生長。
一直到現(xiàn)在,它仍在生長。
2009年夏天,我從凌云縣輾轉(zhuǎn)趕到培訓(xùn)地點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韋露老師坐在大廳里等我,她笑盈盈地說,你與照片上不太一樣。我笑著沒有說話。除了笑,我并不知道說什么。可我的心暖暖的,想著,韋露老師怎么就一眼認出我來了呢?
那時候,韋露老師真年輕呀。
那時候,李約熱老師真年輕呀。
那時候,馮艷冰老師真年輕呀。
他們?nèi)夹τ兀蚁?,他們肯定看到了我的局促?/p>
幾天的培訓(xùn),我?guī)缀鯖]有說話,我只是看著、聽著。李約熱老師在說到閱讀的時候,隨口就能說出一長串一長串的作家名字和作品名字,他的淵博讓我再次看到我的渺小。
后來,我嘗試著寫小說,并把它們投給李約熱老師。李約熱老師說,我先推薦給《民族文學(xué)》,要是他們不用,我們才用。我一直記得內(nèi)心里的那份欣喜和感動,《廣西文學(xué)》像一個慈愛包容的母親,對她的孩子說,去吧,大膽往前去,碰壁了,轉(zhuǎn)回來還有家呢?!瞧≌f,《民族文學(xué)》沒采用,后來發(fā)到《廣西文學(xué)》上,那是一個中篇小說,近三萬字。我第一次寫那么長的篇幅。
在《廣西文學(xué)》發(fā)表了兩個中篇小說后,我感覺到自己虛構(gòu)能力的不足,我并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于是又轉(zhuǎn)向?qū)懮⑽摹纳⑽牡叫≌f,再從小說到散文,某一種東西無形中被打通了,關(guān)于散文,我多了一些思考,比如說,可以借鑒小說的敘述,讓散文更開闊。
關(guān)于韋露老師,我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她總能準確找到我的盲點,告訴我,往哪里去,才能通達散文的秘境——她的修改意見,總會讓我得到頓悟,明白稿子的缺陷所在。一次次點撥,一次次頓悟,之前混沌的東西就會清晰起來。
把《然魯》交給韋露老師是2020年夏天,從上一個夏天,到這一個夏天,時間已過去十一年。十一年里,我從未離開過《廣西文學(xué)》的視線,從未離開過韋露老師的指導(dǎo)。寫下《然魯》時,脫貧攻堅戰(zhàn)已到尾聲,扎在山村幾年,我內(nèi)心每一天都有波瀾,總想著要記錄些什么,比如說,用散文的方式,記錄那個名叫后龍村的村莊以及生活在村莊里的人們,他們每一個人的生活日常,就是這個時代的細節(jié)。在我的計劃里,我需要寫十個人,十個人十個章節(jié),每一個章節(jié)都獨立成篇。寫下《然魯》時,這一切仍是混沌的,我并不很清楚我應(yīng)該怎么去敘述。脫貧攻堅工程太龐大了,進入我眼里心里的東西很多,我難以取舍。
把《然魯》發(fā)給韋露老師時,她正帶著女兒去醫(yī)院,小姑娘皮膚過敏。韋露老師匆匆忙忙的,仍抽空回復(fù)我的信息——她總是這樣的,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工作狀態(tài)中。我有些不安,覺得很愧疚,本想問問小姑娘病情的,最終卻沒能問出口來。我一直都是笨拙的人,用口頭去表達內(nèi)心,于我是一件羞澀艱難的事。那篇稿子韋露老師當(dāng)晚就看了,她說,讓我想想,這篇散文的亮點在哪里。
我覺得慚愧,又覺得溫暖。那么多年了,韋露老師一直在幫我找亮點。
《然魯》我修改了六次,每一次幾乎都是推倒重建,如果以字數(shù)計,這篇散文,我前前后后寫了六七萬字,最后成形的只有一萬三千字。在韋露老師一遍又一遍點撥中,我一次又一次糾正我偏離的方向?!度霍敗方K于成稿的時候,那群生活在后龍村的人們面目也清晰了,韋露老師為我打通了一條道,我知道如何敘述才能通向他們。
舉一個例子,是因為有太多相似的例子。像一個在漫漫黑夜里行走的人,《廣西文學(xué)》的編輯老師們告訴我,往前走,一直走,就能尋找到光。
【羅南,廣西凌云人,有散文、小說散發(fā)在《花城》《作家》《美文》《廣西文學(xué)》等刊物,散文集《穿過圩場》獲第八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
責(zé)任編輯 ?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