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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就在呂西村

        2021-10-15 05:42:59羅簫
        百花園 2021年5期

        羅簫

        鹿回頭

        正月初二是閨女走娘家的日子。這天吃罷午飯,小妹香鳳說:“進(jìn)入庚子年,娘就八十有六了,我作為末生女兒,得趁小年前縫紉廠沒活兒,伺候娘一段日子。前年冬,我和姐伺候娘才兩個多月,大哥就攔著不讓我們兩家伺候了,難為你伺候娘又整整一年,加前邊,六年有余了?!?/p>

        我退休后回老家居住,一者為伺候癡呆老娘,二者為熟悉生活,有利于寫作。此外沒別的活兒干。姐和香鳳兩家都有責(zé)任田,還放羊割豬草剪兔毛啥的,都是起早忙到日落山,不能待在家守著娘。香鳳在村里縫紉廠打工,娘恨她見天沒影兒,經(jīng)常發(fā)火。

        與其他嘴碎的老人一樣,娘也嘴碎。不同的是,娘整天胡言亂語,顛三倒四,還老罵人,臟話一嘟嚕一串,難聽得扎心。

        “這個黑心爛骨頭的,躲哪兒去了?”

        “一天到晚不著家,咋不死在外邊?”

        娘聲大音高,香鳳聽到從來不反駁,權(quán)當(dāng)耳旁吹過一陣風(fēng)。過后,香鳳還那樣,吃罷飯,鍋碗瓢勺洗涮畢,拔腿就走,頭也不回。

        娘拽不住人,陰森了臉,咬牙切齒地咒罵:“又瘋?cè)チ?!又瘋?cè)チ?!我咋生這么個(尸從)妮!早知是這樣,當(dāng)初該把她摁進(jìn)腳盆里淹死了!”

        前事已遠(yuǎn)。此刻,香鳳哄娘說:“我會分分鐘待在您身邊,學(xué)您耍貧嘴罵人。”

        娘說:“有你守在跟前,我罵誰?罵東南西北風(fēng)???”

        沒料到,香鳳接走娘的第二天,村支書就找上門來。見他戴著口罩,我趕緊找口罩戴上,隔著四米遠(yuǎn)跟他對話。

        村支書說:“奶奶在家嗎?鎮(zhèn)衛(wèi)生院派來醫(yī)生,要逐戶逐人做身體檢測,尤其老人,不能漏掉一個?!?/p>

        我說:“香鳳把她拉走,說元宵節(jié)后送回來。”

        “去張莊了?趕緊接奶奶回來!”

        “為啥?”

        “張莊出現(xiàn)一位發(fā)熱病人,鎮(zhèn)里剛通知的。”

        “哦,我這就去接娘回來!”

        “記得給奶奶備口罩。鎮(zhèn)領(lǐng)導(dǎo)講,人人要戴口罩,必須的,以防人傳人?!?/p>

        我開電動三輪車出門,上到漳河大堤跑不多會兒,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雪花大如席也擋不住人心急切如箭,我把車開得更快了。

        到張莊進(jìn)到香鳳家,將近十一點(diǎn)。娘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正在吃香脆核桃餅干,旁邊開著電暖扇。娘見我進(jìn)門,停止咀嚼,打招呼道:“老大你來叫我的?我不走,你回去吧。”嘴里的碎渣噴了一地。

        我說:“我走中,不過,您得跟我走。”

        “為啥?我不走,你能咋的?”

        “香鳳會攆您走的。”

        “為啥?”

        “幾句話跟您說不清,我跟香鳳說?!?/p>

        見香鳳從廚房出來了,我問她:“你莊那位發(fā)熱病人打哪兒回來的?”

        “他在武漢上大學(xué),寒假回來沒幾天就咳嗽不止,走路乏力,買了一堆感冒藥,不管用,家人送他去縣醫(yī)院,確診為新冠肺炎,立馬就被隔離了?!?/p>

        “那你為啥不打手機(jī)告訴我?”

        “他家莊西,我家莊東,這段時間沒見過他和他家人,就沒當(dāng)回事?!?/p>

        “你家近鄰跟那人和他家人有接觸過嗎?”

        “不知道,沒問過。那人的情況我是聽村里大喇叭廣播的?!?/p>

        香鳳忙洗菜、切菜、切肉,問我:“豬肉燉粉條白菜,你愛吃嗎?”

        “東北名菜,當(dāng)然愛吃了,可我想麻利拉娘走,回到我那個沒有嫌疑的家。”

        香鳳咯咯笑著說:“我們有預(yù)防,那不,娘也戴著口罩哩!”

        我瞅瞅香鳳和娘的口罩,也笑起來:“這是你手工縫制的吧,吸水,不隔氣味,我在電視里聽專家講過?!?/p>

        “鎮(zhèn)衛(wèi)生院和康德大藥房都把口罩賣光了,網(wǎng)購缺貨,將就著用唄?!?/p>

        “幸好我?guī)韼讉€?!?/p>

        我遞給香鳳四個口罩,他們夫妻倆以及他們的兒子和女兒各一個。那是我兒子從北京帶回來的,他只在家住了兩天就返京了,臨走時還顯擺過那幾只口罩,我沒當(dāng)回事。孰料才過幾天,口罩就成了人人眼氣的日用珍品。

        妹夫回來了,見我在,扭頭跑小超市買回一只燒雞和一兜小菜。他家有紅星二鍋頭,拿出一瓶,擰開蓋,咕咚咕咚往玻璃杯里倒。

        我說:“開著車哪,我不能喝酒。小品《代駕光臨》里不是說‘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嗎?”

        妹夫不當(dāng)回事:“一輛電動三輪也是車?”

        “當(dāng)然是車了。再說,雪太大,車滑下去就糟了?!?/p>

        “慢點(diǎn)兒開,不會出事的。”

        我硬著心,滴酒沒沾。不到半個鐘頭,妹夫竟獨(dú)自喝下一瓶。

        吃罷飯,我拽娘上車,娘卻墜著身子不肯走:“我在這兒可高興啦!我問一句,你妹就答一句,你能嗎?”

        我說:“我寫文章時,怕走神,有一搭沒一搭的,惹您恨了不是?打今兒起,我學(xué)香鳳好榜樣,句句順?biāo)炷胁???/p>

        “中!那我高興得能猴蹦?!?/p>

        娘蹦不了高,只是不用拽了,自個兒往車上爬,我趕緊從后面她一把。

        許多事預(yù)料不及,這不,往回開兩里多路,三輪車就滑下大堤了。那是個拐彎處,迎面過來一輛救護(hù)車,堤面雪積成冰,我扭動車把將三輪車往堤邊靠,車輪突然打滑,滑下去兩米多。

        娘扯著嗓子喊:“踩剎車呀!踩呀!”

        我回應(yīng):“踩了!剎不?。 ?/p>

        三輪車一直滑到堤腳,不動了。我把娘抱下車,往上推車,推上去一米,又滑下一米,等于白費(fèi)力氣。我打妹夫的手機(jī),沒人接。那家伙嗜酒如命,準(zhǔn)是躺床上蒙頭大睡了。

        正為難之際,從救護(hù)車上下來一位戴口罩的年輕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大爺,我來幫您!”

        電動三輪車不重,加上那位年輕人力大如牛,我倆連推帶抬,很快就把車弄到了堤頂。我給年輕人遞煙,他看看牌子,“新石家莊”,兩塊五一盒,沒接,轉(zhuǎn)手掏出一盒煙,拆開,彈出一支給我。

        當(dāng)著生人面,我不好意思摘口罩,就接過來夾到耳根,說:“好煙!”“黃鶴樓”,十八元一盒,確實(shí)是好煙。

        年輕人說:“我沒癮,很少抽煙,干脆把這盒煙給您吧。”

        我說:“你這是送病號住院吧?耽誤你時間了,真對不起?!?/p>

        “我送一位胃潰瘍的老太太出院回家了,這是空車回縣城,不急?!?/p>

        突然聽到手機(jī)嘀嘀響,他打開瞥一眼,拔腿就跑,邊跑邊說:“領(lǐng)導(dǎo)發(fā)來短信,說有發(fā)熱患者呼叫120,我走了?。 ?/p>

        我回到堤腳,往上背娘。

        娘問:“他為啥幫咱?”

        我搖搖頭:“不知道?!?/p>

        “那人不孬?!?/p>

        “鮮見,大大的好人。”

        重新上路,開出一段距離我還在想,搭手幫忙就讓人感激不盡了,為啥還要給我煙呢?想著想著,腦瓜里倏地一亮,閃出一個詞——“鹿回頭”。年輕人見三輪車打滑溜下去了,仍繼續(xù)往前開,越開心里越不落忍,就停車跑了回來?;蛟S,他知難而上,習(xí)以為常了。

        我回頭張望,白雪皚皚,直晃人眼睛。

        驢跑了

        說起我爹,他可真夠倔的。六年前我退休剛回老家居住,就把娘接到西院我家了。我家在呂西村西南角,與東邊老院相隔四百多米。爹硬是不來我家住,還說:“我正想一個人住呢,這兩年守著你那癡呆娘,我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她住你那兒了,興許我能多活幾年哪?!?/p>

        老三在縣城開著個“宏天制衣有限公司”,沒法兒回來伺候爹,但他給爹在村醫(yī)療室、小賣部和小餐館都留了錢。老三還給爹買了頭毛驢,并雇工把那輛破舊排子車修繕一新。爹沒法兒硬著兩條腿去南河灘放那些胡竄亂跑的山羊,卻愛趕集趕會,拾起了多年前當(dāng)過木材經(jīng)紀(jì)的行當(dāng)。有毛驢車在,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

        這幾年,作為老大,我沒外待過爹,但凡改善生活,都要喊他過來吃個肚飽。每次我去到老院,爹就讓我?guī)退幉荨N易藉幇?,爹續(xù)草,“嚓!嚓!嚓!……”鍘草的聲音,美妙耐聽。大冬天,堤坡與河套光禿禿的,沒法兒放驢,但院里有個干草垛,高達(dá)房檐,那是秋季里爹放驢時順便割的,擱排子車上拉回,攤院里曬干,積少成多,小垛漸成大垛。

        開春,草長花開,爹開始放驢。爹讓驢拉著空排子車逛河套,哪兒草旺,爹“吁”一聲,驢就止步,低頭吃草。嫩草含有乳味,樂得毛驢“嗚哇嗚哇”歡叫。附近有好大一片小柳樹,爹愛吃開水燙熟加鹽、醋、香油、蒜汁涼拌的柳芽,就走過去抬手捋柳芽。小柳樹間距窄,驢拉著車,進(jìn)不去。

        爹把提籃即將捋滿時,突然打了個激靈:“家伙咋不吵鬧了?”那頭驢往常一旦不見主人就會吵鬧,“嗚嗷嗚嗷”的,類似嬰兒撒嬌。此刻卻啞然無聲。

        手機(jī)響了,我瞥一眼號碼,是爹打來的,忙摁接聽鍵。

        爹呼呼喘著粗氣說:“驢……驢……驢跑了!”

        我不信:“您跟驢形影不離,有您在,它舍得離開嗎?”

        “我……我有好大會兒,沒在驢跟前兒……”

        娘見我神色緊張,忙問:“咋啦?出啥事啦?”

        我說:“我沒出事,是那個老惹您厭煩的腌臜老頭兒出事了。”

        我跑出門,見人就問,都說沒見驢。爹走路難,跑不了遠(yuǎn)路,我身強(qiáng)體壯,外出找驢舍我其誰。

        我遞給娘三個“達(dá)利園”蛋黃派,說:“您簡單吃點(diǎn)兒,回來我再給您做飯。”

        娘說:“光吃這個不得勁兒,你先給我熬碗黃糊涂吧?!?/p>

        我拿起電動三輪車鑰匙,邊走邊說:“我急著呢,回來再說?!?/p>

        娘在后邊嚷嚷:“又是那腌臜老頭兒!又是那腌臜老頭兒!他叫你上天你就上?。〗心愎暗啬憔凸鞍?!”

        我沒回話,開車出門。

        娘剛住我院那年,爹偶爾過來蹭飯,娘讓吃讓喝,還說:“他爹,你餓了過來就是,老大有退休金,吃不窮他?!焙髞碜兞?,娘見我爹進(jìn)門,就翻白眼嘟囔:“又來了,又來了,咋吃不夠呢?”癡呆日趨嚴(yán)重的娘,竟然以為我爹已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

        天黑得真快,上堤不一會兒,我就不得不摁亮大燈。往東去了四個堤口,又返回去了西邊四個堤口,哪個村子也沒進(jìn)去,因?yàn)槊總€堤口都搭有防控棚。把守者如臨大敵,虎視眈眈,拒絕生人下堤進(jìn)村。有個人我認(rèn)識,他卻笑著搖頭拒絕了我的請求?!耙咔殛P(guān)乎生命,防控人人有責(zé)?!蹦菞l橫幅甚是搶眼。堤頂四米多寬,是混凝土硬面,與縣內(nèi)其他公路一樣,允許人與車通行,但堤口和公路旁的村口一樣,生人生車免進(jìn)。

        回家路上,我給老三打手機(jī),幾次都占線,改發(fā)微信:“有急事,速回話?!?/p>

        不一會兒,老三回復(fù):“大哥,有啥事?”

        “驢沒影兒了,你能回來一趟嗎?”

        “縣城街道封閉,車開不出小區(qū),我咋回去?”

        爹守在西院我家等消息呢。娘正擰頭皺眉跟我爹耍脾氣。

        我進(jìn)門,也苦著臉說:“我去了八個堤口,人家都統(tǒng)一口徑——外人免進(jìn)??h城街道封閉,老三沒法兒開車回來。”

        爹氣呼呼地說:“我就不信那個邪!你和老三一樣笨,幸好我那干兒子王寅在家,我這就去找他。”

        我勸爹:“恁晚了,您甭亂跑,我打王寅手機(jī),看他咋說?!?/p>

        王寅和村里好多經(jīng)常外出打工的人一樣,被疫情囿在家中。我打過去還沒說話,王寅就說:“三哥回不來,方才他打手機(jī)把丟驢這事跟我說了。我估摸,驢跑不遠(yuǎn),十里八村我都有熟人,不信做下這事的人能捂蓋恁嚴(yán)。”

        五十年前,王寅剛出生那天,他娘就大出血沒了,他奶奶抱他去我家讓我娘喂奶,其時我家老三不滿三周歲,還沒斷奶。爹看孩子可憐,就讓我娘把他留下喂養(yǎng)。兩年后,王寅的奶奶過來要領(lǐng)王寅回自家,王寅哭喊:“不走!就不走!這兒有干爹干娘,別地兒沒有!”爹說:“你啥時想干爹干娘了,就回來看看我倆唄。再說了,兩家只隔一堵墻,推倒墻,跟一家一樣,明白不?”王寅雖幼小懵懂,也明白這個理兒,就跟奶奶走了。至今,那堵墻還在,但墻再厚,也隔不斷人情,心與心緊貼著,很溫暖。

        正如王寅所說,這附近的幾個村他都有熟人。他經(jīng)常去附近幾個村莊干建筑活兒,并且,跟前新屯的工頭是磕頭朋友。工頭朋友在電話里告訴王寅,有個鄰居拾到一頭驢和驢拉的排子車。那就是了,王寅斷定。這叫碰巧,一個電話就摟出了大頭小尾巴。

        驢是被一位到處拾廢品的漢子趕走的。當(dāng)時,那漢子順著大堤拾廢品,拾呀拾,拾滿背簍,正打算往回走,見一頭驢拉著排子車過來了。驢突然不走了,還扭動長臉往后瞧,像是在等人。那漢子撅一根柳條,抽幾下驢屁股,驢就乖乖聽令而去。

        前新屯距離我們呂西村約七里路,那漢子拾廢品附帶拾到驢和車,自己也覺得好笑,本打算賣掉驢,可封村也封集、封會,沒法兒成行。他憤懣地想,驢主也日怪,僅隔一天就號準(zhǔn)脈了。

        娘見我又要跟人出門,編排道:“好人的忙該幫,你不該幫那個腌臜老頭兒的忙?!?/p>

        爹那張臉老陰天,不知何時,娘視他為刁德一了。

        前新屯不讓進(jìn)也無妨,那漢子和王寅的工頭朋友把毛驢連同排子車趕出來,王寅、我和爹迎了過去,形同交接戰(zhàn)俘。

        ?[責(zé)任編輯?王彥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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