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娜
1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們家陳先生,中午有了睡午覺的習(xí)慣。
吃罷午飯,他總要找個借口,在床上躺上一會兒,翻身就響起的震耳欲聾的鼾聲。
這讓我想到他父親。
“不管天塌地陷,你爸都要睡午覺?!蔽羧?,婆婆談起公公時,曾不滿地說。
如今,我也開始這樣抱怨陳先生。
這兩年,我端詳陳先生時,覺得他越來越像他父親:
不僅生活習(xí)慣像,走路姿勢像,說話語氣像,就連他不高興時轉(zhuǎn)身就走的模樣,還有高興時隱忍不笑的克制,都像。
盡管,這種像,更多的是一種外表和神態(tài)的靠近,但還是讓我從中窺見某種宿命和輪回。
要知道,年輕時,陳先生是非常抵觸他父親的。
我們結(jié)婚后,曾和老人在一起生活過多年,我沒有和他父母吵過架,性格看似溫純的陳先生,卻先后幾次和他父親拍桌子。
他抵觸當(dāng)了一輩子警察的父親,總是以改造人的姿態(tài)教導(dǎo)他;他反感吃了一輩子苦的父親,總是處處嫌棄他怕吃苦;他反對摳搜了一輩子的父親,毫無防備地把積攢多年的退休金借給外人……
他曾發(fā)誓,這一輩子,都不會當(dāng)他父親那樣的父親。
后來,我們和父母分開住。
他父親總找借口,來看我們,送米送菜,送油送肉,借著看孫子的名義,看兒子,然后再絮絮叨叨地說,哪個戰(zhàn)友走了,哪個同事不在了,哪個老鄰居住院了。
陳先生總會武斷地打斷他父親瑣碎而哀傷的敘述。但,在父親要走時,他開始學(xué)會說“爸,我去送送你”。
他有時會把老人送到公交站牌,有時會開車把老人送回家,有時還會假裝生氣地大聲說:“別跑了,有啥事兒不會打電話,我回去就是了。”
我站在窗戶前,看著他和父親一高一低又步履一致的身影,在陽光下越靠越近,內(nèi)心會微微一暖。
“咱爸也老了呢,眼睛越來越不好使了,交代他的話轉(zhuǎn)身就忘了?!痹谒透赣H回家的某個傍晚,陳先生傷感地窩在沙發(fā)里。
夕陽透過窗戶,照在他開始長出白發(fā)的雙鬢上,明暗交錯間,給他不再年輕的面孔,剪下一個側(cè)影。
那一刻,39歲的他,像極了68歲的父親。
2
邁過40歲的門檻后,曾對父親嗤之以鼻的我哥,在回到故鄉(xiāng)的某個醉酒之夜,雙眼紅紅地蹲在客廳里,對我說:“我越來越像咱爸了!”
那一刻,沙發(fā)就在身旁,我哥偏偏蹲在地上——那蹲姿,和不習(xí)慣坐板凳沙發(fā)的父親,簡直一模一樣。
我哥是一個為叛逆付出代價的男人。
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和父親作對。
吃過太多苦的父親,不愿我們重復(fù)他的老路,所以重復(fù)地在我們兄妹的成績單上,寫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而我哥,從上初中起,和小鎮(zhèn)上一幫無所事事的小青年混在一起,經(jīng)常翻墻逃課,寧肯被父親吊起來用皮鞭抽打,也不愿說句軟話。
作過太多難的父親,是個忍辱負(fù)重的人,處處與人為善,時時替人著想,卑微中難免討好,大度中隱忍委屈。
而看不慣父親的妥協(xié)和懦弱的我哥,就在對抗中走向另一個極端:
不慣討厭的人,不屑聰明的人,不憚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故意得罪父親刻意維持的人。
因?qū)Ω赣H的不滿和抵觸,在輟學(xué)打工的漫長歲月里,我哥曾極少回家。但輾轉(zhuǎn)流浪和漂泊他鄉(xiāng),并沒有給他帶來想象的財富和成長。
后來,他結(jié)婚生子,辭工創(chuàng)業(yè),30多歲還需要看不起的父親的幫襯時,羞辱和自省,讓他無地自容,又反抗崛起。
他開始像很多被時代和生計倒逼的底層青年一樣,一寸寸重新扎根,一點點回到正途,不再在擰巴中站到父親的對立面,而是回到自身擔(dān)起責(zé)任,生意和生活也開始雙雙有了起色。
不知從何時起,他和我說話,開始以“咱爸說”開頭。
“咱爸說,做人要講究情分?!?/p>
“咱爸說,凡事要留點余地?!?/p>
“咱爸說,給別人臉面,就是給自己臉面?!?/p>
“我越來越膽小了,和咱爸越來越像了……”
我哥和我說這些時,我眼前閃現(xiàn)的,是少年的他,甩門而去的樣子,怒目而視的樣子,視父母為仇人的樣子,自己明明弱小還表現(xiàn)得特別逞強的樣子。
歲月的流轉(zhuǎn)和生活的實相,最終把我哥打磨成父親的模樣。
但他不是父親。
過去不是,現(xiàn)在不是,未來也不是。
他始終是他自己。
是不愿從父輩那里接受現(xiàn)成經(jīng)驗,非要撲到塵世里滾打的他自己。
是在叛逆中走向歧途,但最終還是在疼痛中回到正路的他自己。
是摒棄了父輩的過分保守和怯懦,但終于撿起父輩的十足勤勞和善良的他自己。
43歲的哥哥,越來越像父親。
但早已是兩個孩子父親的他,做回的是自己。
3
一個男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終于變老了?
是從有一天,他忽然發(fā)覺自己和父親越來越像開始。
這自問自答,源自一位兄長的話。
這位51歲的兄長,是位大器晚成的人。他40歲開始創(chuàng)業(yè),如今事業(yè)做得風(fēng)生水起。
但,他也有著坎坷而分裂的青春。
年少時,他曾在母親潛移默化中,視“沒良心”的父親為敵人——
出身不好的父親,曾以上門女婿的身份,入贅到岳父岳母家。但38歲那年,說什么也要離婚。
父親離婚后,找了一個出身底層的女工為妻,又生下一兒一女,日子過得清貧倒也安然。
他強勢又能干的母親,再未結(jié)婚,孤獨終老。
年少時,他將這視為父親的背叛、母親的不幸。
直到后來,母親以死相逼,讓他娶了不喜歡的女人,還處處刁難他的發(fā)妻,最終讓他也在38歲那年離婚,他才從源頭上審視父母的婚姻,也理解了那個中年叛逆、晚年清貧的父親:
他離開了發(fā)妻和長子,但他何嘗不是為了找回自我的尊嚴(yán)和驕傲。
他無法把一段屈辱的婚姻進(jìn)行到底,但他沒有潦草自己唯一的人生。
這位兄長沒有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在懂了父親后,去擁抱接納父親。
他通過自己和父親相像的人生,在心理上和老爺子完成了和解,并在離婚兩年后,從一個事事對母親唯命是從的少年,終于成長為像父親那樣對自我負(fù)責(zé)的男人。
他像父親那樣,再婚娶了不算優(yōu)秀但通透美麗的妻子,42歲那年有了一對雙胞胎女兒,人生和事業(yè)越來越順。
他將這一切歸結(jié)于:
父母是一個人的歷史。
理順歷史的人,才能過好這一生。
去年冬天,他正在上海出差,接到74歲老父親的電話:“娃,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說說話。”
電話中,蒼老的父親,用顫抖的聲音哀求他。
見面,在醫(yī)院里,老爺子患上肺癌,做過兩次手術(shù),時日已經(jīng)不多。他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好,在醫(yī)院盡了一個多星期的孝。
疫情爆發(fā)前,老爺子就走了。走時,父親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不是“對不起”,而是“謝謝你”。
“我們倆,真是太像了?!币咔榻Y(jié)束,這位兄長向我這個情感作者,回憶他的父親時,說得最多的,是他從父親口味淡的喜好,到愛干凈的穿著里,看見的自己。
那短暫而沉默的最后陪伴里,留下的相認(rèn)的美好,寫就了這人世間,大多數(shù)父與子的結(jié)局。
又或者,也不僅僅是父子。
包括母與子。
包括很多父母和孩子。
包括很多父輩和吾輩。
4
在《致父親》中,卡夫卡對父親說:
我掙脫你,去尋找萬物,你卻是我衡量萬物的尺度。
我討厭你,對我無情的抨擊,但后來發(fā)現(xiàn)你竟然是對的。
你讓我喪失所有信心,但我后來的所有自信,都因向你證明而獲得。
你掐滅了我所有的希望,我卻在黑暗中,播種下照亮自己的火種。
是的。
成長是一場背叛的過程,但成熟是一個慈悲的拐點。
當(dāng)那個不再年輕的孩子,像他逐漸老去的父母,說出那句“對不起,我越來越像你”時,何嘗不是,一路跋涉的他活得越來越像自己,并在這樣的真實里,看清了自己和父母的關(guān)系:
我們源自父母,又逃離他們。
我們排斥父母,又理解他們。
我們背叛父母,又皈依他們。
我們埋葬父母,又重生他們。
我們不是父母,又像極他們。
我們和他們,最終都將統(tǒng)稱:
我們。
封泉生摘自“閑時花開”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