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村
陶淵明有一首有名的詩《乞食》:
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
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
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
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
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
意思是,某一天我實在餓得不行,也不知道去哪兒找口吃的,走著走著來到一個地方,敲開門卻不知怎么說了。主人一看就明白我的意思,招呼我進門,結(jié)果開心地聊了半天,互相聊得傾心,一直聊到黃昏,然后就喝著酒暢快地碰杯。這個主人也鼓勵我,我也很感動,說著說著就寫下了詩歌——您招呼我吃喝,我就想起了那對韓信有一飯之恩的漂母,可惜我沒有韓信那樣的出息,這輩子也不知道怎么答謝您,也許只能下輩子了吧。
這首詩把一千多年來的很多人都讀得心酸:陶淵明這么個遺世孤高的詩人,竟然落魄到討飯,不知道讓古往今來的文人們情何以堪啊!
又有人說這首詩寫的不是陶淵明的真實經(jīng)歷,是虛構(gòu)的。詩人嘛,慣于想象,情景虛設(shè)而已。
按照陶淵明的生平經(jīng)歷,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比如到別人家去混頓酒喝什么的——畢竟他不是一個合格的農(nóng)夫: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他也許有些懶散不勤除草,也許是不會種莊稼,把豆苗都種得稀疏瘦弱了。
我年齡小的時候想當(dāng)隱士,我的朋友笑話我,你不會種莊稼,不會養(yǎng)豬喂牛,你能干啥?當(dāng)隱士你也只能去山坡上采薇吃,那玩意兒沒有什么營養(yǎng),如果不加肉煮著吃,你半口都吃不下去呢。
我一想還真是這樣子:我當(dāng)隱士估計連陶淵明都不如,即便去乞食,別人也會討厭我,覺得我一事無成,當(dāng)個農(nóng)夫也當(dāng)不好,還有臉討飯?不會有誰熱情地請我進家門喝酒吃飯,還陪著我開開心心聊聊文學(xué)什么的。
想到這,我就不再為陶淵明心酸了。我讀這首詩,竟然讀出了無限的溫暖和情誼。
他就像碰運氣跑去乞食,這個世界上并不一定給你好運氣——但陶淵明遇到了,他遇到了一個好“主人”。
“主人”并沒有等到他開口說出難堪的話,就已經(jīng)知道他的意思,趕緊請他進門,招呼他坐下來。文人本來是善于言辭的,但到這個時候竟然不好意思開口,反而拙于言辭了,對方多善解人意啊。
“主人”知道他是詩人,跟他聊聊文學(xué),還聊得很開心,竟然聊到黃昏吃飯的時候。這世上不是人人都愿意跟一個叫花子探討文學(xué)和詩歌的。
“主人”知道他喜歡喝酒,陪著他“傾杯”——就是干杯,“感情深一口悶”的意思。
“主人”還真心鼓勵他繼續(xù)當(dāng)隱士,繼續(xù)寫詩。
假如我當(dāng)了隱士,餓到去討飯,別人給我買份快餐讓我解決,肯定我一邊吃一邊還得聽他教訓(xùn)我:你以后別再這么清高,好高騖遠了,人要務(wù)實,飯都沒得吃,你寫個什么詩???你不是清高的隱士,你只是個可憐的叫花子而已。
讀到這里,我都想請人喝酒了:世上最美好的事,莫過于一個清高的叫花子遇到一個知心有情的好“主人”啊。
李白也寫過: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但讀起來真的不如陶淵明的讓人感動和感念。
責(zé)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