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宜鈞
一
是23年前的事了,也是秋末,那時我在荊州市委宣傳部任文藝科長。下班時部長急急地叫我到他的辦公室,說:“原中宣部常務副部長徐惟誠同志已在來荊州的路上了。徐部長是中國文化扶貧委員會主任,來考察農村文化生活狀況,時間五天。他只讓一個普通干部陪同他,我們商量你比較合適。徐部長是老革命,14歲在上海做地下工作,16歲入黨;解放后曾先后任《文匯報》《北京日報》的社長、總編輯、北京市委副書記,德高望重。你不能出絲毫紕漏!”說完便匆匆趕去賓館等徐部長了。那時從武漢開車到荊州一般要五個小時,手機在途中也沒有信號,有大首長來,接待人員都是提前在賓館等候。
回家后,我突然想起這位徐部長我可能見過。1990年在沙市召開的全國精神文明建設經驗交流會時,有位副部長提前來檢查籌備工作,會議開幕的前一天晚上還和王忍之部長觀看了群眾文藝演出。分管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李瑞環(huán)同志很晚才到,沒趕上看演出。表演結束后和演職人員合影時有五位領導,我在現(xiàn)場服務,記得很清楚。我把那張大照片找出來:王部長和省、市委書記我認得出,還有兩位,一個是國務院副秘書長,另一位就是中宣部常務副部長,但我已對不上號了。第二天一早我在賓館大廳候著,市委領導陪著客人從二樓下來。果然是我見過的徐部長!他穿灰薄呢子大衣,打天藍色領帶,中等個兒,微胖。我誠惶誠恐地上前和徐部長握手,又認識了他的隨行秘書小韓。臨出發(fā)時,市委劉克毅書記反復叮囑我要注意的事項。徐部長一直就那么微微笑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極和藹,連左臉龐上那顆痣也洋溢著慈祥。盡管如此,我仍緊張。直到車出市區(qū)爬上江堤長長的斜坡,我才指著高大的荊江分洪紀念碑跟徐部長做講解。“喔,這是解放后第一個水利建設大工程。了不起啊,70天就建成這么大的工程!1954年的大洪水發(fā)揮了巨大作用,三次分洪,保證了沙市、武漢的安全!”我說,“我是公安人,但不住分洪區(qū)?!彼埔苫?。我解釋說,“分洪區(qū)在虎東,約1000平方公里。您看,那就是太平口,長江水從那進虎渡河,流向湖南安鄉(xiāng)入洞庭湖?;⑽鬟€有幾個鎮(zhèn),三袁故里就在虎渡河西岸邊。”車過輪渡特別是上下坡比較危險,我請徐部長下車步行走上鐵駁子輪渡。在過江的幾十分鐘里,我們已經比較熟了。他問我一些荊州和沙市合并后的現(xiàn)狀,我就我所了解的情況一一作答。他始終微笑著,側耳細聽——我普通話說得不好,一感覺他沒聽懂,就又說一遍。
二
到松滋賓館已是中午,市委書記孫賢坤和宣傳部長熊邦衛(wèi)已在大廳等候。大家一起幫客人安頓好,便下樓午餐。孫書記很健談,詳細介紹松滋的地貌物產、風土人情,特別驕傲地提到了出生于劉家場的開國上將“獨臂將軍”賀炳炎。餐畢,徐部長堅決地說之后的幾天再不用我們管了,只要派個熟悉路況的司機就行。下午原計劃先到洈水再繼續(xù)往西朝湖南澧縣方向走,因為松滋的山區(qū)在那一帶。臨出發(fā)時韓秘書通知我,徐部長有許多文件要處理,只好明天上午了。我看他打開大皮箱,抱出厚厚一摞紅頭文件走進徐部長的房間。他們住的是一個大套房,我就住他們旁邊的一個小雙人間。我看徐部長工作了,就跟韓秘書說部長這么忙呀。韓秘書說比當部長時還忙,除了擔任文化扶貧委員會主任外,還是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輯、全國政協(xié)常委及學習委員會主任,還兼著許多職務,如家庭文化研究會、倫理學會、家庭教育學會、中華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韓秘書一口氣說了十來個,聽得我目瞪口呆。更讓我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在晚上。都深夜了,徐部長房間的燈還亮著,我也不敢休息,在走廊踱來踱去。盡管步子很輕,韓秘書還是覺察到了,開門出來和我打招呼。他說徐部長有晚上寫作的習慣,幾十年如此?!白蛲砺犇愕念I導說,你也是作家。那知道余心言嗎?徐部長的筆名?!蔽一腥淮笪颍靶煳┱\”三字各取一半,不就是“余心言”么?那是當代著名散文家,中國“倡導式雜文”的開創(chuàng)者!我家里還有一本《余心言雜文選》,是以前當教師時為備課買的,清楚地記得是講《為中華崛起而讀書》一課時;他的《揚州一瞥》《八十年尋路記》也編入了中學語文課本。
三
之后的兩天,我們跑了五個鎮(zhèn)的十來個村。每到一地,徐部長都是走入田間,也去了好幾個農戶的家里,詢問他們農閑時的文化生活:平時讀不讀書,喜歡讀什么書,需要些什么書,如果村里建了讀書室會不會去看,等等。我們還去了幾個鎮(zhèn)上的小書店和文化站,了解他們工作的困難,什么書買的人多,政府的文化建設投入多少。松滋人講話徐部長基本上聽不懂,他們也不太懂徐部長的普通話,盡管他講話語速很慢,大部分都要我當“翻譯”。徐部長看“打花牌”的事我還記憶猶新。一路上我們總看到三四個老年人聚一桌玩一種紙牌,聚精會神,熱熱鬧鬧的。徐部長問我這是什么牌。我說是花牌,也叫“十七個”,因為狀如柳葉,也叫“柳葉子”,另一說是公安黃金口鎮(zhèn)一姓柳的畫師發(fā)明的。這種牌全國只有湖北荊州的松滋、公安、江陵三地的人會玩。說著來到一家門口,一棵冠蓋如云的樟樹下,幾個玩牌的老人一起站起來,端椅上茶遞煙,十分熱情。我跟他們說明來意,幾位老人又是笑著異口同聲“喔活啦,喔活啦”??赡苁撬麄兝险f這詞,徐部長疑惑地望著我。我說這是這一帶人的口頭禪,有歡迎、贊同、高興、祝福等意思。我還跟徐部長背了一首民謠:“松滋人,禮性大,開口就是喔活啦;毛壩煙,沙罐茶,進門就把椅子拿?!笔钦f松滋人極純樸、好客,講禮數(shù)。徐部長聽得饒有興趣,笑得很開心。他和幾位老人一一握手,又接過一張牌,花花綠綠的字似篆非篆,似畫非畫,一個也不認得。我教他認了幾張牌,說上大人、可知禮、孔乙己、華三千、七十土、八九子,三張牌組合成一句,大意是說孔子是古代最大的圣賢,他有弟子三千,其中賢人七十,而最有學問的又只八九個。他們苦讀書才知書達理,也才當官發(fā)財成為了上等人。徐部長頻頻點頭,可能是覺得這些字變形得很有藝術性,還能寓教于樂吧。
回縣城的路上,徐部長感慨地說,“農民都是很聰明很勤勞的,可惜過去多數(shù)人沒有機會讀書。如果給他們送去文化知識,他們一定會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生活?!庇终f,“中國是個農業(yè)大國,大部分人口在農村。沒有農村農業(yè)的現(xiàn)代化,全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也不會成功?!蹦菚r我還不明白徐部長對農民的感情為什么那么深。后來我知道文革中他在團中央工作時,全家下放到河南潢川的黃湖農場勞動近四年,時間是1969年至1972年。因為深感農民缺醫(yī)少藥,他白天一邊勞動,一邊收集大量民間偏方;晚上就研讀《中國植物通志》《本草綱目》等書,歷時三年寫成《黃湖中草藥》,使潢川及周圍數(shù)縣的老百姓受益。為感念他的奉獻,2019年徐部長九十大壽時,黃湖農場熱情邀請他重回故地。耄耋老人看到翻修一新的他50年前住過的土坯房,他送給農民朋友的縫紉機,當年下放勞動時留下的老照片,感慨不已。
他對農村文化扶貧工作的高度重視,還與他擔任北京市委副書記時親歷的一件扶貧往事有關。北京的郊縣大部分是山區(qū),其實是很窮的。徐部長親自抓了一項工作,即免費給全市農村的貧困戶一家一頭驢子。這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一筆很大的投入,也很實用。那時山區(qū)的貨物要靠驢子馱到集市上去賣,農資產品和日常用品也靠驢子運進山里,有了驢子這個交通工具,就能脫貧甚至致富。但一年時間過去,待他下鄉(xiāng)調研時,發(fā)現(xiàn)大部分貧困戶都把驢子殺了賣肉賣皮,家里依然一貧如洗。這件事讓徐部長認識到農村扶貧要先“扶志扶智扶精神”,并寫成文章在《北京日報》發(fā)表。到中宣部工作后,他還擔任全國政協(xié)常委、學習委員會主任,其間幾次寫提案,建議把“搞好農村文化扶貧”寫進政府工作報告,呼吁成立全國文化扶貧委員會。徐部長自己也身體力行地帶頭做這項工作。1993年9月2日,徐部長向河北辛集市田莊村捐獻圖書1300冊、錄像帶37盤。這是改革開放后新時期可考的第一次向農村一個村莊大量捐書的個體行為。三個月后的12月中旬,全國農村文化扶貧委員會成立,徐惟誠擔任主任。第二年3月,徐部長向他河南潢川縣李寨村捐書1600多冊,并建成了“惟誠書館”,這也是新時期由個人捐贈建設的首個鄉(xiāng)村圖書館;4月又向他的出生地安徽蕪湖的南崚縣峨嶺村捐書1500冊。這些書都是他個人的收藏或自己出錢購買的。也就是這一年的10月,全國文化扶貧委員會聯(lián)合國家出版總署、團中央、農民日報社以及四川省委宣傳部,共同發(fā)起了“萬村書庫”工程。為了給農民提供看得懂、用得上的圖書,文化扶貧委員會專門組織精編《中國農村書庫》系列圖書,每套100本,首先配送到一萬個農村圖書室,然后逐步輻射全國80萬個村莊。1995年,文化扶貧委員會和團中央一起發(fā)起組織“紅領巾手拉手活動”,即一個城市的孩子幫助一個農村貧困地區(qū)的孩子,捐書捐學習用具。這項活動影響很大,受到江澤民總書記的稱贊,他還在中南海接見了參與活動的優(yōu)秀學生代表。
2007年中國農家書屋工程建設全面推開后,中宣部將“萬村書庫”工程并入其中一并實施?!叭f村書庫”工程歷時13年,為農村文化扶貧做了大量的工作,也做了許多有益的探索,在組織形式、建設模式、活動開展等多個方面為后來農家書屋工程的實施積累了寶貴經驗。
在離開松滋市的前一天傍晚,我們陪徐部長在賓館院子散步時,小韓告訴我說其他的縣市不能去了,徐部長要馬上趕回北京?;胤块g后,可能是怕我影響他的工作,小韓給了我一摞資料看。這些資料是他協(xié)助收集的“徐惟誠談文化扶貧”的104篇文章的篇目,還有一疊報紙發(fā)表的文章的剪輯,如《“一本字典”的扶貧理念——訪中國文化扶貧委員會主任徐惟誠》《文化扶貧 送書進村》《扶貧先扶志扶智扶精神》等等。光看這些文章的篇目,我們就能清晰看到中國農村文化扶貧工作發(fā)展的脈絡,我們現(xiàn)在所做的農家書屋工作的理念源頭,更能看到徐惟誠同志對中國農村文化建設所付出的心血和貢獻。
深夜,我久久地望著徐部長房間的燈光,崇敬甚至崇拜的情感的波濤在我胸中涌動不息。
四
過江前,徐部長順路走訪了公安縣、荊州區(qū)各一個村的村部。他說,本想去洪湖、監(jiān)利湖區(qū)看看,但時間不允許了。鐵駁子一聲長鳴,躉船緩緩離岸,然后劈波斬浪向江北駛去。晚秋的江風已有寒氣,徐老稀疏灰白的頭發(fā)在風中飄揚;但他慈祥的臉龐仍漾著笑意。這幾天來,這極富感染力的微笑從沒有離開他的臉。他要小韓從旅行箱里拿來一枚紅色的小盒,跟我說,“小潘,做個紀念吧!”我恭敬地接過,打開一看,是一枚金光閃閃的紀念章:形狀是翻開的書頁中間放一把鑰匙,寫有“萬村書庫”四個字,下面環(huán)繞兩株顆粒飽滿的穗子。寓意再明白不過:讀書獲取知識是農民脫貧奔小康的金鑰匙。這真是太珍貴了!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要分別了,我依依不舍,也有個愿望,但不好意思說。徐部長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要小韓給我們照了合影,還說,“你放心,他回北京洗了照片一定會寄給你的?!?/p>
這些年我一直難忘這次寶貴的經歷,也常常關注徐部長的消息。每次看到有他的報道,都有幾天的激動和喜悅,會拿出與他的合影看一看。在我的意識里,他不僅是大領導、大學問家,也是平易近人的良師益友。2000年,徐部長發(fā)動北京愛樂樂團向黃湖子弟學校捐資15萬元,學校命名為“黃湖愛樂希望小學”;2001年,團中央、全國文化扶貧委員會為黃湖農場捐建了“共青圖書館”,面積150平方米,藏書5000余冊;2009年中國作協(xié)舉辦“余心言雜文藝術研討會”,與會者一致認為他的雜文是“認識把握時代的小百科”,特色是“自然清新,雅俗共賞”;2015年北京商務印書館舉行《徐惟誠文集》(共13卷,其中第七卷是“徐惟誠談農村文化扶貧”)首發(fā)儀式;2017年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向黃湖農場捐贈圖書一萬冊;2019年徐惟誠在河南黃湖農場的舊居對外開放……我都在新聞報道中看到了他那魁梧的身影和讓人如沐春風般的微笑。
責編:岳文 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