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麗
水上的村莊
隨著一聲汽笛長鳴,奉標9號伴著馬達聲緩緩離開奉節(jié)新城碼頭,往夔門方向駛去。
我努力地擠過人群,終于在過道上尋得方寸容身之地。鄰座是一位穿著韓版寬松娃娃裝的大娘,戴一對珍珠耳環(huán),頸上是掛繩包漿的鑰匙串,她熱心地在腳下騰出一點位置,用濃濃的方言告訴我可以把行李塞在里面。
“你搞啥子的嘛?”待我坐定,她指著我的相機說,“你是記者嗎?來旅游的嗎?”我告訴她,此行是要去拜訪大溪村,她搖頭又擺手:“大溪?大溪在水底下淹著,沒得看頭了。”見我遲疑不語,她又說,“老大溪人都搬遷到宜昌、荊州、湖南了,現(xiàn)在的大溪是搬遷上去的,人少?!?/p>
即便是在陸路運輸便捷的今天,渡輪依然是峽江兩岸村民出行首選的交通工具。奉標9號船尾堆放著方便面、餅干、面包等食品貨物,艙里長條木椅、地上擠滿了乘客,有帶著孫兒回大溪的奶奶,有攜寶寶回娘家的小夫妻……大部分是當?shù)夭宿r,早晨坐船帶著大溪的櫻桃、枇杷等瓜果到奉節(jié)城里賣,下午挑著空筐回家。他們略顯疲憊地擠著靠著,交流今天的商品價格、農業(yè)信息。不過一刻光景,艙里便成了昏睡的世界。抱小孩的母親,挑筐的大爺,數(shù)錢的男人,都已進入酣睡狀態(tài)。只有幾個不知疲倦的孩子,在狹小的空間,你戳我一下我揪你一下地嬉鬧著。
暮春的水天,一色空蒙。小船在長江上犁出一道道深紋,午后的陽光淺淺地灑在江面上,波光粼粼。長江兩岸如畫,有村莊鑲嵌其中。將近四點時渡輪靠岸,人們收拾著行李準備下船。
大溪,我來了!
碼頭是一個自然岸坡,船停穩(wěn)后,船夫一聲吆喝,幾個守在岸上的村民立刻圍了過來,一邊喊著貨物名稱和數(shù)字,一邊往岸上搬運。
眼前的大江水面如鏡,清清亮亮地倒映著群山、房屋和樹木。它是長江右岸的一條支流,因其水天相映如墨,又名為黛溪。一個村落因為傍了水,就突然變得生動起來。遠遠望著,我?guī)缀趼勔娔菗胶椭嗤梁汪~米香氣的味道。一條長長的坡岸蜿蜒向上,沿著石梯向上走,可以看出村子如梯田般的布局。像我們見到的所有鄉(xiāng)鎮(zhèn)一樣,大溪街道兩旁是兩層磚木結構的老式樓房,青磚黛瓦,有些墻體外表剝落,顯示出歲月的侵蝕,給人滄桑之感,也平添了些許古意。當街是當?shù)厝碎_的小商店、雜貨鋪、維修店,以供人們日用所需。落日西斜,晚霞絢爛,村子在落日的余暉里顯得詩意而寧靜。
水下的古鎮(zhèn)
宜昌秭歸縣作協(xié)的秦曉梅老師跟我交流三峽行的時候說,她在2003年見過蓄水前一晚的大溪。那是她第一次行走三峽,幾乎是“前腳離開,后腳水就到了”。村落成了廢墟,能搬走的全走了,碗口粗的柑橘樹砍了,留下一排排整齊的樹樁。大部分田地荒蕪著,野草瘋長,齊人腰深。三峽蓄水時山下村民大多外遷至重慶和湖北當陽、荊門,少部分就地安置,他們從水下搬到水上,這個村莊,成為老大溪人最后的家園。
71歲的大溪鄉(xiāng)文化站老站長丁敬民記得很清楚,2006年156米蓄水之前,他每天在大溪老街“拾遺”,破敗的店鋪、搖搖欲墜的古老房屋、被踩出凹坑的青石板路……丁站長用隨身攜帶的袖珍攝像機一遍又一遍地拍攝這里的一切,企圖向后來者證實,這個依山傍水的古鎮(zhèn)歷史久遠。久遠到底是多遠呢?大溪古鎮(zhèn)的大溪文化遺址發(fā)掘地足以證明。
大溪文化遺址比大溪古鎮(zhèn)的名氣大多了。丁站長介紹,20世紀20年代,有從國外遠道而來的傳教士和探險家來到三峽,一個美國人率先在瞿塘峽東采集到石器和陶片,首次發(fā)現(xiàn)了大溪遺址。從五十年代開始,重慶、宜昌兩地考古工作者在大溪進行了多次考古發(fā)掘,清理出數(shù)百座墓葬,出土文物數(shù)千件。古大溪人對水滿懷親近而又崇敬,他們擇水而居,漁獵,農耕,繁衍。每當早晨陽光透過群山、樹蔭灑在那片土地上,整個遺址呈現(xiàn)一片濃重的黛青色,像一汪在大地上的苔壁深潭。大溪的石器制造、建筑、陶器、祭祀禮教、文字,將人類在長江流域的足跡提前到7000年以前。大溪文化遺址是研究中華民族發(fā)展史的“百科信息資料庫”。
大溪古鎮(zhèn)老碼頭在我們下船的位置偏上,丁站長說,鼎盛時期,碼頭每天有上百艘船只進出,大溪盛產的竹木、杉樹等木材經黛溪河順長江而下抵達宜昌、武漢,大溪碼頭在歷史上有著重要的水陸中轉地位。老街商鋪林立,上百匹馱運貨物的騾馬在老街的青石板街道上,鐵蹄響亮地穿梭來往。來自重慶、湖北的茶葉、鹽巴、布匹等貨物堆放在大溪碼頭,由騾馬運往巫山、曲池、巴東、恩施、建始。一到傍晚,過路馬幫就在老街住宿歇腳,趕馬的漢子們穿馬褂執(zhí)手巾,喝酒吆喝,第二天馱著茶鹽米糧,繼續(xù)翻山越嶺,行走在崎嶇的山道上。據(jù)說大溪古鎮(zhèn)在三峽工程搬遷前,依然有馬幫運輸。2002年三峽蓄水后,大溪馬幫才隱退,今天我們還能看到的騾馬古道,石壁青苔依然訴說著千年滄桑。
凝固的歷史
在大溪村委會廣場前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塊黛青色石碑,高2米,寬1.55米,厚0.6米,碑刻有“皇明康茂才進兵處”八個楷書大字,碑緣有“大溪口”三字??得攀敲鞒_國功臣,洪武初年,康茂才率兵進川討伐蜀王明升,曾屯兵于此。光緒《巫山縣志》有記載:“明康茂才墓,在縣西南九十里。官大將軍,洪武初,領兵征明升,被流矢中傷,卒,葬于金沙灘,即今之大溪口也,碑石現(xiàn)存?!边@塊石碑原位于大溪鎮(zhèn)軍營村長江北岸堰子崖南麓,后移至瞿塘峽下游大溪口126米處。三峽蓄水時,當?shù)匚幕块T對這塊碑進行第三次保護遷移,花費三萬余元請人用繩索、木杠將數(shù)十噸重的石碑搬到廣場。盡管后來學者們對石碑來歷、康茂才有無到過巫山進行多次考證,但無論如何,這塊碑的確立于明朝,是三峽地區(qū)地地道道的一個文物。
曹家老屋位于大溪南岸下游約6里的沙落村,從遠處看,老屋坐北朝南,重檐青瓦,斗拱交錯,高低錯落的馬頭墻顯得古樸莊重。
老屋風格屬于徽式建筑,門樓上層是木架瓦覆的雨檐,兩側壁頂嵌有雕飾簡單圖案的瓦當和滴水,形成一排整齊的雁齒,屋內由正廳、后廳、廂房圍城一個長8寬5、廳內見院、院內見廳的四合院天井格局。天井內有石缸、石條,還有一個起排水作用的石眼,老宅原本有房屋十多間,土改后分到各家各戶,里面住過顏姓、李姓、染姓人家,最熱鬧時老屋內人口二三十,鄰里關系和睦。后來年歲已更,老屋漸舊,人們逐漸搬離。
明威將軍匡明鼎墓坐落于大溪南岸的沙落坪。墓碑明顯新建,旁有匡將軍的介紹。匡明鼎,字愛如,麻邑(即湖北麻城市)始祖匡應麟之后裔,原籍湖南邵陽,明中葉遷麻城,匡明鼎從軍,明末調施州衛(wèi)任指揮簽事,授銜明威將軍。1644年掛印離職,隱于巫山大溪沙落坪,在當?shù)厝⑵蕹杉摇?jù)說1672年吳三桂叛清,還派專人來大溪邀請匡明鼎去蜀議事,許以高位,他沒答應。平定三藩后,清廷也請他出去做官,他以年老固辭,終老沙落坪。年輕時沒有人重視,隱居三十年后倒成了香餑餑,這位大將軍真可謂是巫山的姜子牙。
匡明鼎最早的墓,其實已不存在了,現(xiàn)在能看到的墓碑,是清乾隆四十八年三月重修的,上面刻有“明威將軍軍民兼管施州衛(wèi)匡明鼎之墓”。新建的大墓,則是2006年匡氏后裔集資重修的,比較高大上,墓冢條石砌成,飛檐翹瓦,檐下有花紋浮雕,一看就能感受到后人們在修建墓碑時的鄭重虔誠。墓兩邊還立了兩通刻有子孫后代名字的碑,墳前有兩尊石獅。將軍墓如今已成為文物保護單位,除了匡氏后人年節(jié)掃墓外,這些年也有外來游客前往瞻仰祭奠。
匡向氏節(jié)孝坊在一個叫松樹包的地方,與將軍墓有著半小時車程距離,據(jù)說這是為匡將軍的孫媳婦向氏立的一塊牌坊。由于數(shù)百年的沙土堆積,牌坊早已沒有原建時的高大,牌坊石質,灰白色,條石砌成,三檐四柱。銘文顯示建于清乾隆三十六年(1761年),牌坊正上方碑額處豎向鐫刻“圣旨”二字,額坊上下雕刻的圖案紋飾精美,匾上銘文因年代久模糊不辨。
這座數(shù)百年前的節(jié)孝坊,是全巫山唯一留存的古牌坊。似水流年,人世變幻,它靜靜佇立,從一個側面形象地展示了我國古代的禮制和傳統(tǒng)道德觀念。
欲漸明亮
當古鎮(zhèn)成為歷史,大溪村肩負著新時代的任務。行走在街道上,有很多細節(jié)耐人尋味。臨街鋪面家家戶戶都有綠植,一盆盆的蘭花、仙人掌、滴水觀音、月季,都在向我們這群陌生人展示著大溪村的勃勃生機與善意。在小吃店悠閑過早的幾個村民,他們每人一碗麻辣小面,再咂口本地精釀的燒酒,不用主動搭訕,他們會告訴你大溪前段時間搞春季櫻桃采摘活動賺到了錢。街邊一家放著流行音樂的理發(fā)店,墻壁上貼了很多發(fā)型圖片,老板是從重慶學藝歸來的小伙子,剪刀在他的手中翻飛,他說自己為村民服務,收費不貴,但他的理發(fā)店是夢想的開始,因為他相信大溪發(fā)展會越來越好。大溪碼頭附近的粉條加工廠,制作粉條是大溪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工藝,一直沒有大的改變,從收購紅薯,到酸漿提取淀粉,到最終制成粉條,需要近二十道工序。為了保持粉條的風味不變,大溪村直到現(xiàn)在仍堅持手工制作。正是基于這個原因,盡管這里的粉條春節(jié)旺季價格高出市場上近兩倍,也仍然不愁銷路。
離開大溪村是在一個霞光滿天的上午。微涼的空氣中摻雜著植物與泥土的氣味,變得更加清新。依然是渡輪過峽,那座水上的村莊在我們身后越來越遠。古鎮(zhèn)雖已沒入水中,但我想,它的靈魂永存,它在那些凝固著歷史的碑文石刻上,在大溪人口口相頌的傳說中,也在每一個大溪人的心里。
責任編輯:高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