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濃
柳公權,選自《歷代名臣像》
日本著名碑帖專家伊藤滋先生40年來從事中國書法史、碑法帖研究,同時也是碑法帖拓本的鑒藏家,但所收藏的碑拓一般秘不示人,更極少見于國內拍賣市場。近日,一本由他舊藏的清初拓唐柳公權《玄秘塔碑》冊頁,出現(xiàn)在國內藝術品拍賣市場上,引發(fā)碑帖愛好者的熱切關注。
《玄秘塔碑》全稱《唐故左街僧錄內供奉三教談論引駕大德安國寺上座賜紫大達法師玄秘塔碑銘并序》,也稱《大達法師玄秘塔碑》,建于唐武宗會昌元年十二月廿八日,由時任宰相的裴休所撰,由書法家柳公權書并篆額,邵建和并弟建初鐫。此碑為柳公權晚年成熟之作,歷來被作為初學書法者的正宗范本。
本次現(xiàn)身的是“‘賢字未損本”,即內頁碑文三行“集賢殿”之“賢”字“又”旁未損;另十六行“傳授宗主”之“授”字右下“丈”部未損。其亦為1976年中華書畫出版社出版的《柳公權玄秘塔》之底本。
經(jīng)手這件藏品的廣東精誠所至拍賣有限公司負責人陳綺雯仍記得,第一眼看到冊頁封面時,她便馬上判斷必為日本人所藏,原因是封面簽條的書法是典型的日本學者書體,有別于中國書法;再看拓本內頁,墨色透亮、沉穩(wěn),字口清晰而富有力量感,是“年份很好”的拓片。后經(jīng)伊藤滋先生確定,冊頁確是其舊藏,簽條由其親自題寫。
筆者通過陳綺雯與伊藤滋先生聯(lián)絡,聽他講起與冊頁相關的一段舊事:大約20年前,在逛東京神田神保町的古書店時,伊藤滋先生買下了這本舊拓。舊拓的墨色較佳,名家鑒藏章眾多,但賣價不高,伊藤滋先生認為,主要是《玄秘塔碑》在當時的日本書法界并不被廣為喜愛,而且鑒藏印章“不太好”。
《玄秘塔碑》節(jié)選,伊藤滋舊藏
伊藤滋先生與中國的碑帖專家、行家向有交流。數(shù)年前,他偶然在一位中國朋友的店中發(fā)現(xiàn)《漢禮器碑》碑陰的舊拓,欣喜若狂—100多年前這座《漢禮器碑》(付碑陰),通過朝鮮李朝的金正喜流入朝鮮,在朝鮮被改為剪裝本并加蓋了鑒藏章,上有金正喜的題字,后來碑陰、碑陽各自散佚,其中碑陽于20多年前被他在東京買下。他興奮地把自己收藏的碑陽圖片給朋友看,希望朋友割愛,不料朋友竟將《漢禮器碑》碑陰作為禮物贈予他。驚喜之下,他許諾以同樣級別的漢碑舊拓回贈。不久后,朋友到東京出差,他果然以一本漢碑作為回禮。
此后,朋友再次來到,在閑聊中無意說起《玄秘塔碑》是他做的第一筆碑帖生意,伊藤滋遂慷慨將所藏《玄秘塔碑》冊頁相贈,再表感謝之情。后來,朋友放手了這件舊拓,讓它再度流入市場。
尊稱伊藤滋先生為“老師”的陳綺雯,也是一位碑帖收藏者。她的藏品中,一部分是清代中晚期有名家題跋的原拓碑拓,如唐《伊闕佛龕碑》、漢《禮器碑》、漢《泰山刻石》等名碑,有晚清奇士棱枷山民、清末書法家張伯英等人題跋、解讀,考據(jù)點清晰,年份明確,對書法學習和碑拓研究有幫助;另一部分是近十幾年的新拓片,如一整套近百張河南安陽靈泉寺的碑拓,包含佛造像、書法等原石拓片,拓功精湛,字口清晰,是研究唐代佛教文化非常重要的文獻。
正因為個人對碑帖的喜愛,加上4年前其所在的拍賣行,以高價拍出一套20世紀初拓的三希堂法帖,她認為廣東市場對金石情有獨鐘,因此把金石拍賣列為自己重點推廣的項目。清初拓唐柳公權《玄秘塔碑》冊頁得以在其今年的春拍上露面。
書法一直是日本人學習中國文化的“保留項目”。
另一位收藏中國書畫多年的東莞藏家何先生,對碑帖有自己的鑒賞角度。在他看來,碑帖拓本是中國特有的記載和傳承文化和藝術的載體,其藝術價值與歷史價值由版本、拓工、裱工、藏者、考據(jù)等決定,鑒賞與中國書畫的鑒賞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中國歷代收藏中,金石碑帖與善本古籍、青銅器同為文人雅士收藏研究的重點。“金石”是指刻于銅器、石碑的古文字,是中國書法碑刻文化的主要構成。在北宋時期,金石學研究作為一門學術,勃然興起并不斷發(fā)展壯大。晚清考據(jù)學興起,金石學發(fā)展極盛,對中國書法藝術進行再一次創(chuàng)新。
在近兩千年中日文化交流的歷史大潮中,日本書法無時無刻不受到中國書法的熏陶和影響。古代的中日書法交流在中日文化交流大背景下,以中國書法的單向輸出進行。日本在接納漢字的過程中,揭開文化藝術演進的歷史帷幕。金石書法是中日交流的重要媒介。
唐代開始,日本大規(guī)模遣唐使到中國學習,其中書法的學習極為重要。陳綺雯認為,在唐代寫經(jīng)中,部分日本書者抄寫的經(jīng)文書法造詣極高,可以看出書法一直是日本人學習中國文化的“保留項目”。
隨同時代的發(fā)展,中國書法的每一次演變都影響著日本書法。晚清流行的“北碑南帖”論,從根本上震撼了日本書法界,促進日本書法的改革。
近代中日書法的交流繞不開的人物是清末地理學家、書壇巨擘、金石學家楊守敬—他被日本書法界譽為“日本書道現(xiàn)代化之父”。楊守敬收藏頗豐,據(jù)稱金石碑版拓本的精品就有數(shù)千種之多。1880年,楊守敬作為中國駐日公使何如璋的隨員出使日本,史稱隨行所帶碑帖有1.3萬余冊,因此其在日本掀起“楊守敬旋風”。
有學者認為,楊守敬被日本書法界推崇至極高的位置,究其原因是其于中國碑學鼎盛的背景下赴日,在中日碑學存在時間差的不同空間里,其書論和所帶碑拓迅速在日本傳播,并使日本書風為之一變。
在明治維新以前,日本幾乎沒有漢碑流傳。此前的隸書“均屬明人所書,品格低下,面目全非,所以江戶時代初期至中期的隸書受此種流弊甚深”。而楊守敬之至,為日本書壇開創(chuàng)興碑帖與篆隸書的新風,引發(fā)和加速了日本書法現(xiàn)代化的進程,影響了一大批日本書家,日本也自此掀起了金石研究和收藏之風。
在為日本書法帶去新風的同時,楊守敬還致力于搜集自國內散出的書籍、書畫,并從事向中國書法介紹日本書法的工作。歸國后,他仍致力于中日文化交流。
其后,包括吳昌碩在內的書法家、篆刻家以西泠印社為依托,與日本書壇交流甚密。辛亥革命以后,羅振玉、王國維、鄭孝胥、內藤湖南等致力于中日文化的交流,以大阪為中心的日本書畫交易活動也非常興旺。
有學者以日本收藏家菊池惺堂為出發(fā)點,對中國書畫碑帖流入日本進行考察,發(fā)現(xiàn)在中國書畫碑帖大規(guī)模流入日本的大正年間,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所帶來的日本經(jīng)濟景氣,出現(xiàn)了一個以實業(yè)家為中心的收集熱,而學者亦參與其中。如其中以犬養(yǎng)木堂為中心的收藏集團,就包括了鑒賞家羅振玉、長尾雨山、內藤湖南等人。
日本著名碑帖專家伊藤滋
“北碑南帖”論,從根本上震撼了日本書法界。
該收藏集團中的業(yè)者代表博文堂老板原田悟朗曾透露:“……清朝因革命被打倒,就像日本明治維新時那樣,清朝高官的俸祿沒了,生活變得困苦不堪,因此就打算把所藏的美術品賣掉,與東京的一家古董店協(xié)商。但那家似乎不友好,于是就找到了名聞遐邇的中國通、京都大學的內藤湖南先生,委托他介紹合適人選,同時也委托了外務省尋找合適人選……中國方面才放心把貨物不斷地送到這里來……”部分中國重要的碑帖拓本,在這個時期被日本藏家入藏。
然而,陳綺雯觀察到,隨著老一輩日本藏家和研究人員的相繼去世,日本學者中研究中國金石者日減,以至于除了一些民間的交易外,學術層面的交流越來越少。不過,在其嘆息“時代使然”時,如伊藤滋先生這樣的學者,依然以自己的步伐漫步于金石研究的道路上。與此同時,不斷從日本回流中國的金石藏品,也為中國的金石書法研究提供更多材料。
盡管時代巨輪前進之勢不可阻擋,世間變化萬千,從古至今,中日書法和金石的交流,無論是民間自發(fā)還是官方引領,都令兩國的學者們拓寬了視野和思想,對文明的進步有著不可估量的意義。
在古代,相較日本書法,中國書法始終處于師長、前驅、示范、居高臨下的地位。而近現(xiàn)代日本書法在依附和吸收中國文化藝術精華的同時,進行本土化發(fā)展,并適時調整自身的主體文化形象,不但引起了中國書法的注意,且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后者的發(fā)展。道之所存,師之所存,這一對待藝術的態(tài)度值得稱道,也值得中國書法乃至中國文化深思。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