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慶
《蒼頡篇》“丹勝誤亂”獻(xiàn)疑
陳世慶
(安慶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安徽 安慶 246011)
學(xué)界認(rèn)為阜陽漢簡《蒼頡篇》存有“政勝誤亂”之語。此“政”字在北大漢簡、水泉子漢簡中作“丹”“月”之形,尤為費解。實際上北大漢簡、水泉子漢簡《蒼頡篇》的這個字很有可能是“用”,“用”通作“勇”?!坝聞僬`亂”是四個并列的含貶意的表示兇暴無序的詞。阜陽漢簡這個字本為殘字,學(xué)界修復(fù)并摹釋為“政”,它可能是“勇”的誤釋。
蒼頡篇;丹勝誤亂;勇勝誤亂;北大漢簡;阜陽漢簡
隨著安徽阜陽雙古堆漢簡、北京大學(xué)漢簡、甘肅水泉子漢簡(以下簡稱“三宗漢簡”)《蒼頡篇》的出現(xiàn),以及英國國家圖書館藏斯坦因所獲簡牘中的《蒼頡篇》殘片的發(fā)現(xiàn),《蒼頡篇》的研究取得了巨大進(jìn)展。2015年9月出版的《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壹]》,對《蒼頡篇》進(jìn)行了集成研究。《蒼頡篇》存有“[Y]勝誤亂”之語,這個問題成為學(xué)界研究的焦點和難點,至今未得到很好的解決。學(xué)界釋阜陽漢簡[Y阜]為“政”,釋北大漢簡[Y北]為“丹”,釋水泉子漢簡[Y水]為“丹”或“井”(英藏《蒼頡篇》殘片此處殘缺)。[Y阜]、[Y北]、[Y水]的這種差異尤為費解,似尚需作進(jìn)一步探討。
筆者認(rèn)為,北大漢簡、水泉子漢簡《蒼頡篇》的[Y],其字形非為“丹”“井”,很有可能是“用”字,“用”通作“勇”?!坝隆迸c“勝”相對應(yīng),表“好勇爭勝”之義?!坝聞僬`亂” 是四個并列的含貶意的表示兇暴無序的詞。阜陽漢簡的[Y]本為殘字,學(xué)界修復(fù)并摹釋為“政”,它可能是“勇”的誤釋。
1.阜陽漢簡1977年出土。《文物》1983年第2期刊發(fā)了阜陽漢簡整理組《阜陽漢簡<蒼頡篇>》、胡平生和韓自強先生《<蒼頡篇>的初步研究》兩文,據(jù)胡、韓之文,阜陽漢簡《蒼頡篇》C003簡存有“骩奊佐宥,?悍驕裾,誅罰貲耐,政勝誤亂”之語。胡、韓之文將“勝”前一字(以下標(biāo)號為[Y阜甲])摹釋作“政”。
2.2009年10月,北大漢簡《蒼頡篇》出現(xiàn)?!段奈铩?011年第6期發(fā)表朱鳳瀚先生的文章《北大漢簡〈蒼頡篇〉概述》(以下簡稱“朱文”)。據(jù)此文,北大漢簡《蒼頡篇》2148號簡釋文作“骫奊左右,勢悍驕裾,誅罰貲耐,丹勝誤亂”。對于“勝”前一字,“朱文”和《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墨跡選粹》(以下標(biāo)號作[Y北甲],見圖1)[1]、《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壹]》(以下標(biāo)號作[Y北乙],見圖2)釋作“丹”[2]。
學(xué)界的研討成果主要體現(xiàn)在“朱文”“胡文”之中。林少平先生《漢簡<蒼頡篇>所見版本異字考(二)》[5]、吳毅強先生《北大簡<蒼頡篇>“丹勝誤亂”解》[6]作了一些補充論述,孫淑霞先生[7]作了階段性成果集釋?,F(xiàn)作簡要梳理:
1.對阜陽漢簡“政勝誤亂”的討論?!昂摹苯榻B三種理解方式:其一,“政”指嬴政,嬴政戰(zhàn)勝“誤亂”。其二,“政”應(yīng)讀為“正”,“正勝誤亂”。其三,“政”指嬴政,“勝”指陳勝,是他們造成了“誤亂”(引臺灣學(xué)者林素清先生之說)?!爸煳摹毖a充了第四種:將“政”釋為“刑法”,將“勝”釋為“用過了頭”。吳毅強先生補充了第五種,他認(rèn)為“丹勝”應(yīng)指燕國的“太子丹”和齊國的“后勝”。
2.對[Y北][Y水]釋為“丹〈丼〉”的討論。“朱文”認(rèn)為“北大簡‘丹’字,最初在計算機中看照片,頗似‘月’字。后經(jīng)再核查原簡,知其寫法與水泉子簡《蒼頡篇》‘丹勝誤亂’之‘丹’字的寫法相同?!薄昂摹背踽尀椤霸隆?,然而又認(rèn)為“釋為‘月’字從字形到字義都有些問題”[8],“可能是因避嬴政名諱將‘政(正)’寫成‘月〈丼〉’”,“胡文”懷疑[Y水]是“丼”字。
3.對[Y阜]釋“政”而[Y北]、[Y水]作“丹〈丼〉”矛盾的討論。“胡文”推想:“在北大簡里,可能是因避嬴政名諱將‘政(正)’寫成‘月〈丼〉’;在‘阜蒼’里,漢人改回寫成了‘政’;而在水泉子簡里,雖時代較晚,而抄手所依據(jù)的本子沒有改回,因此仍寫成了‘丹〈丼〉’。”我們將這種觀點概括為“兩改一不改”。
4.對“兩改”為什么改作“月〈丼〉”而不改作其他字的討論?!爸煳摹闭J(rèn)為:“丹”“端”同音假借,“端”與“政”同義?!罢鄙w指嬴政或指“刑法”?!昂摹贬屪鳌皝S”,林少平先生進(jìn)一步認(rèn)為,“丼”即古文“井”字,與“刑”字相通。“丼勝”即“刑勝”。
1.如將[Y阜]釋為“嬴政”之“政”,“唯此種解釋認(rèn)為秦代字書可直呼始皇之名‘政’,似有不妥”。朱鳳瀚先生慎重指出:將“政”釋作“嬴政”只是“一種可能性的解釋”,將“政勝”釋為“刑法用過了頭”也只是一種“極不成熟”的意見?;诖宋覀儾唤獑?,秦始皇的名諱“兩改一不改”可能性和說服力究竟有多大?
2.“丹”“端”“政”之間關(guān)系“過于紆曲”,證據(jù)不足。
3.無論是“[Y]勝誤亂”釋作“政釋作“贏政”勝釋作“戰(zhàn)勝”誤亂”、“政釋作“贏政”勝釋作“陳勝”誤亂”、“政釋作“正確”勝釋作“戰(zhàn)勝”誤亂”、“丹釋作“太子丹”勝釋作“后勝”誤亂”、“井釋作“刑罰”勝釋作“過了頭”誤亂”,這四個詞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并列”關(guān)系,與“誅罰貲耐”“圄奪侵試(弒)”這種“羅列式”表述不符。
綜之,誠如朱鳳翰先生所言,如何確定一種好的解釋,“既可以很好地解釋‘政’‘丹’之間的關(guān)系,又可以對文義作出更貼合秦本本意的解釋,還需要作進(jìn)一步討論”。
水泉子漢簡[Y水]也極有可能是“用”字。這個字的中間也有明顯的“一豎”,只不過與木牘的紋理有點相混,但這“一豎”比周邊的紋理明顯要粗。
[Y北]、[Y水]的“用”極有可能釋作“勇”。現(xiàn)考釋如下:
2.“用、甬古本一字,亦往往通用。”[12]郭店楚簡本《老子》:“道之甬也。”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作“道之用也”[13]。
1.《說文解字》:“勇者,氣也。”段注曰:“氣之所至,力亦至焉?!痹谏瞎艥h語中,“勇”的基本字義是作形容詞,表示有勇氣,呈勇力、果敢、膽大、勇猛之義?!赌印そ?jīng)上》:“勇,志之所以敢也。”《玉篇》:“勇,果決也?!薄稄V韻》:“勇,猛也?!?/p>
2.在上古漢語中,貪嗜、過度的“勇”與“有勇”義近,或又叫做“好勇”?!墩撜Z》中孔子多有這樣的論述?!墩撜Z·陽貨》:“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薄昂糜虏缓脤W(xué),其蔽也亂?!薄墩撜Z·泰伯》:“勇而無禮則亂?!薄昂糜录藏殎y也?!?/p>
3.在上古漢語中,貪嗜、過度的“勇(好勇)”常被認(rèn)為是含貶義的?!蹲髠鳌の墓辍罚骸啊吨苤尽酚兄聞t害上,不登于明堂?!蓝涣x,非勇也?!薄蹲髠鳌は骞辍罚骸胺蛐∪酥?釁于勇,嗇于禍。”孔子認(rèn)為,儒者之勇應(yīng)“發(fā)乎仁,適乎禮,止乎義”,無義無智無禮之“勇”常常導(dǎo)致禍亂(詳見前述)?!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肮讶擞屑?,寡人好勇?!薄睹献印るx婁下》:“好勇斗狠,以危父母”,屬“五不孝也”(“好勇斗狠”后來作為成語,形容人愛逞威風(fēng)、兇強好斗)。而傳為左丘明所撰的《國語·越語下》則曰:“夫勇者,逆德也?!鼻貒┫鄥尾豁f主持編撰的《呂氏春秋·論威》甚至說:“勇,天下之兇德也?!?/p>
1.“勝”或表示“好勝”之義?!盾髯印s辱》:“直立而不見知者,勝也?!睏顐娮ⅲ骸皠?,謂好勝人也。”“好勝”:指要強,喜歡勝過別人?!秶Z·吳語》:“夫固知君王之蓋威以好勝也?!薄犊鬃蛹艺Z·觀周》:“強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
2.“誤”常表示謬誤、錯誤之義 。《說文解字》:誤:“謬也?!庇帧蹲至帧氛J(rèn)為“誤”或釋作“惑”。
3.“亂”常表示混亂、叛亂、動亂、淫亂、不安定、無秩序之義。
1.“勇”“勝”出現(xiàn)在同一段文辭中的例證:《逸周書·謚法》解:“勝敵壯志曰勇?!薄豆砉茸印?quán)篇第九》:“平言者,決而干勇;戚言者,權(quán)而干信;靜言者,反而干勝?!?/p>
2.“勇”“亂”出現(xiàn)在同一段文辭中的例證:《論語》中多處出現(xiàn),如《論語·泰伯》:“勇而無禮則亂?!薄昂糜录藏殎y也。”《論語·陽貨》:“好勇不好學(xué),其蔽也亂。”
3.“亂”“誤”出現(xiàn)在同一段文辭中的例證:諸葛亮所著的《便宜十六策》之《斬斷第十四》:“斬斷之政,謂不從教令之法也。其法有七:一曰輕,二曰慢,三曰盜,四曰欺,五曰背,六曰亂,七曰誤,此治軍之禁也?!盵15]
其中“勇勝”二字之間、“誤亂”二字之間的語義關(guān)系更加緊密。據(jù)此,“阜蒼C003”可釋為“骩奊佐宥,?悍驕裾,誅罰貲耐,勇勝誤亂”?!氨鄙n2148”可釋為“骫奊左右,勢悍驕裾,誅罰貲耐,勇勝誤亂,圄奪侵試”?!八n暫20”可釋為“……[誅罰貲耐]責(zé)未塞,勇勝誤亂有所惑”,“惑”確是“勇勝誤亂”的“一種義近的闡釋”(朱鳳瀚先生語)。
正如朱鳳翰先生所言,“勇勝誤亂”及其“前后的句子所聚合、排列的字詞……多數(shù)具有貶義,是言偏激的、非正直的、不道德的,或罪惡的行為”?!疤貏e是這些句子均屬‘羅列式’,同一句4字雖皆義近或有聯(lián)系,但前兩個字彼此間與后兩個字彼此間則字義更為接近,或相互間有更緊密的字義上的聯(lián)系,而且沒有出現(xiàn)4字一句中有動賓結(jié)構(gòu)的句式?!?/p>
1.《文物》1983年第2期,發(fā)表了阜陽漢簡C003號原簡照片(以下簡稱甲簡)和摹本(以下簡稱甲摹簡)。2001年出版的初師賓《中國簡牘集成》(標(biāo)注本,圖版選)[16]同樣發(fā)表了甲簡照片。
2.2005年出版的初師賓《中國簡牘集成》(標(biāo)注本?二編),發(fā)表了《阜陽雙古堆漢簡<蒼頡篇>》C3號原簡照片[17](以下簡稱乙簡)。
3.2004年刊印的韓自強主編《阜陽?亳州出土文物文字篇》,發(fā)表了“圖275《阜陽漢簡<倉頡篇>之一》” 之左起第二支簡[18](以下簡稱丙簡)。
1.甲、乙、丙三簡是同一支簡。甲簡從[Y阜]下端向上開裂,形成較大的縫隙穿過[Y阜]“字身”。而乙簡中,此縫隙并未張開,合密較嚴(yán)。丙簡圖像模湖不清。乙簡應(yīng)是最接近原始狀態(tài)的簡。
3.據(jù)吳毅強先生介紹,阜陽漢簡“整理小組和胡平生、韓自強先生懷疑此處‘政’并非本字,甚有見地。但未明言本字為何字”。我們通過以上字形分析,認(rèn)為阜陽漢簡的[Y阜]本為殘字,學(xué)界修復(fù)并摹釋作“政”并不十分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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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 (dān) in “丹勝誤亂” (dān shèng wù luàn) of:A Philological Study
CHEN Shi-q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qing Normal University, Anqing 246011, Anhui)
“政勝誤亂” (zhèng shèng wù luàn) inon Western Han bamboo slips excavated in Fuyang County, China, as confirmed by scholars, is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since the character “政” is written in the shape of “丹” (dān) or “月” (yuè) in bamboo slips collected by Peking University and excavated in Shuiquanzi Village, Gansu Province. The paper believes that the character “政” may be reinterpreted as “用” (yòng) or “勇” (yǒng), meaning “war-like”. Therefore, (a) “勇勝誤亂” is comprised of four derogatory words indicating “being cruel and in disorder”, and (b) “政”, though recognized as an incomplete character in bamboo slips in Fuyang and interpreted as “政” in the academic circle, may be reinterpreted as “勇”.
; “丹勝誤亂” (dānshèng wù luàn); “勇勝誤亂” (yǒng shèng wù luàn); Western Han Bamboo slips collected by Peking University; Western Han Bamboo slips excavated in Fuyang.
H028
A
2096-9333(2021)04-0014-06
2021-02-19
安徽省高校協(xié)同創(chuàng)新項目“‘淮河文化論壇’特色欄目可持續(xù)發(fā)展與集成傳播研究”(GXXT-2020-039)。
陳世慶(1964- ),男,安徽桐城人,安徽大學(xué)古文字專業(yè)博士,安慶師范大學(xué)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研究方向:語言文字學(xué)、碑刻學(xué)、書法史論。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1.0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