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林
一
黃天春的個子本來就不高,又有點兒瘸腿,看著就顯得更矮,人也不太喜歡熱鬧,脾氣很古怪,只憑祖上傳下來的手藝掙飯吃。
住在柳河鎮(zhèn)上的人們,沒有人不認(rèn)識黃天春,有人管他叫黃大夫,有人管他叫黃瘸子,就連小孩子都知道他討過三回老婆,哪個老婆也沒跟他過長久,哪個老婆也沒給他生過孩子,都是跟他過個一年半載,就吵著鬧著離開他。黃天春從來也沒怨過這些女人,只怨自己不該當(dāng)郎中,一個老婆也留不住。三嬸子看他一個人生活太可憐,就顛著小腳過來找他:“天春啊,老孫家那個四丫頭,聰明伶俐,模樣又好,人家不嫌棄你干這行,也不嫌棄你腿腳不好,你把她娶過來,準(zhǔn)能過上好日子?!?/p>
黃天春尋思半天還是直搖頭:“三嬸子,還是算了吧,我也沒有那個心思了?!?/p>
三嬸子生氣地訓(xùn)斥他:“人家一個黃花姑娘,上趕著想跟你過日子,你都不敢娶她,難怪人們都說你窩囊。我看你也是真窩囊,整天就知道鼓搗你那點破玩意兒,活該沒有老婆。你這么不知好歹,以后你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p>
黃天春望著三嬸子遠去的背影,也恨自己沒出息,干脆賣掉祖上留下來的老宅子,獨自住進城隍廟西南角的回春園,躲在里面繼續(xù)當(dāng)郎中。
回春園緊挨著花柳街,既不是酒樓,也不是戲院,它是黃天春開的一個小診所,小到只有三間瓦房,其中一間是會客室,一間是診室,一間是制藥室。診所里面只有黃天春一個郎中,他從來不請任何人幫忙打下手,就連他原來那三個老婆,誰想到診所里去看一眼,他都堅決不同意。
黃天春有一手祖上傳下來的絕活,能用偏方秘制中藥土狼散,分藥丸和藥面,內(nèi)服外敷,專治男女各種花柳病,不光鎮(zhèn)里的病人過來找他,寧山縣里的病人也愿意過來找他,就連奉天城里有頭有臉的人,也愿意大老遠地跑過來找他。
鎮(zhèn)里的沈三爺又到望月樓喝花酒,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下身長出不少東西,又臭又癢,趕緊過來找黃天春:“黃大夫,你快幫我仔細瞧瞧,我身上長的到底是些啥玩意兒?”黃天春跟沈三爺很熟悉,趕忙把他讓進診室:“你躺下,讓我瞧瞧啥情況?!?/p>
黃天春很快就告訴他:“你這是一種新型的梅毒,才幾天的工夫就長成這樣,毒性很厲害。”沈三爺心里有數(shù),嘴上卻假裝糊涂:“好好地喝頓酒,咋還讓大雁給叼上了?!秉S天春擔(dān)心大雁再去叼著別人,趕忙向他打聽:“哪只大雁能把你叼得這么狠?”沈三爺也不避諱:“望月樓新來個漂亮的窯姐夏小蝶,我找她喝過兩回花酒,這就讓她給叼著了?!秉S天春合計半天才給他配出一副土狼散,幫他涂上藥面,伺候他吃下藥丸,又特意叮囑他:“藥面一天涂一次,藥丸早晚飯后各吃一丸,三天后還不見效果,你趕緊再過來,我重新給你配副藥?!?/p>
二
黃天春不擔(dān)心沈三爺,他擔(dān)心望月樓新來的夏小蝶,他跟別人可不一樣,救過不少夏小蝶那樣的姑娘。有人拐彎抹角地問他到底圖個啥,他紅著臉支吾半天也沒說清楚,還差點兒跟人家吵起來。他覺得這個夏小蝶很危險,今天晚上就得過去找她。
有錢人找窯姐,不分白天還是黑天,黃天春跟他們不一樣,專門等到天黑才去找他盯上的窯姐。老鴇子見到他都很客氣,窯姐見到他就更客氣了,有的管他叫黃大夫,有的還管他叫黃伯父,從來沒有人管他叫黃大爺或者是黃老爺。他在屋里坐到天黑,點上蠟燭換上干凈的衣服,兜里沒揣任何東西,空著兩手走進望月樓,老鴇子看見他,趕緊把他請到雅間,提心吊膽地問他:“黃大夫,您今兒是來找哪位姑娘?。俊秉S天春從來不跟他們繞彎子,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骸澳銈冞@里是不是新來個夏小蝶?”老鴇子檢查過夏小蝶,很放心地告訴他:“有有有,不瞞您說,她過來還不到一個月,模樣俊俏,身段苗條,吹拉彈唱樣樣精通,不過您今天來得不巧,小蝶屋里有客人?!秉S天春連忙問她:“誰在里面?”老鴇子并不隱瞞:“安康醫(yī)院的顧醫(yī)生,他今天又把小蝶包下來了?!?/p>
顧醫(yī)生是個好色之徒,黃天春并不意外,他們之間隔著一堵墻,互相之間沒啥來往,也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不愉快的事情,不過黃天春也知道,顧醫(yī)生財大氣粗,是個很刻薄的人,他有心想回去,明天再來找夏小蝶,又覺得那樣做很不地道,既對不起顧醫(yī)生,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很快就打消這個念頭,請求老鴇子:“你把顧醫(yī)生請出來,我跟他說句話?!崩哮d子不愿意去打擾這樣的客人,試探著問他:“黃大夫,事情不急的話,明天再說行嗎?”黃天春又上來他那個犟勁兒:“不行,你還是請他下來,我跟他有點私事,今天必須說清楚?!崩哮d子清楚他的脾氣,不得不點頭說:“好,那您稍等,我先去通報一聲?!?/p>
老鴇子見到顧醫(yī)生,小心地跟他說明來意,顧醫(yī)生登時就火冒三丈:“你懂不懂規(guī)矩?我這兒正樂著呢,你來掃興是不是?”老鴇子趕緊解釋:“顧老爺,我看他找您那架勢,真像是有點急事兒,您就別跟他一般見識,將就一下見個面,回頭我送您一壺玉春酒,包您今天夜里可勁兒樂,能一直樂到天亮都樂不夠?!?/p>
顧醫(yī)生這才消點氣兒說:“我今天給你面子,你讓他上來吧?!崩哮d子趕緊噔噔噔地跑下樓,顧醫(yī)生轉(zhuǎn)身吩咐夏小蝶:“你先到里間屋里去等我,別讓那個瘸子看見你。”
夏小蝶故意撅起嘴巴跟他撒嬌:“從哪兒冒出來這么個不知趣的人,真讓人掃興。顧老爺,你可快點兒把他打發(fā)走,回頭我還得好好陪你喝酒呢?!?/p>
顧醫(yī)生笑嘻嘻地捏著她的臉蛋兒說:“你是不是著急想喝玉春酒啊?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斓嚼镩g屋里去,瘸子的眼睛不干凈?!?/p>
黃天春見到顧醫(yī)生,看見外屋里面沒有人,桌子上擺著好酒好菜,心里跟明鏡似的,知道夏小蝶躲到里間屋里去了,忙跟顧醫(yī)生打招呼:“顧先生,多有打擾,我過來就是想跟您說個事情?!?/p>
老鴇子知趣地退出門外,顧醫(yī)生堵在門口氣哼哼地問他:“說吧,你這么著急找我有啥事情?”
黃天春壓低聲音說:“實不相瞞,我是過來找夏小蝶的,聽說您也在這里,我也得跟您說一聲。”顧醫(yī)生有點兒不耐煩:“有啥事情你就快點兒說吧。”黃天春小聲地告訴他:“我懷疑新來這個夏小蝶身上有病,您可千萬加點小心,最好離她遠一點兒?!鳖欋t(yī)生并不領(lǐng)情,反倒大聲地譏諷他:“黃瘸子,你好歹也是個郎中,平白無故亂說話,腦子是不是有病???”黃天春并不惱火:“我這可不是瞎說,我也是有線索,才敢懷疑她有病?!鳖欋t(yī)生一向認(rèn)為他是假正經(jīng),氣得兩眼直冒邪火,說:“她有沒有病,她自己都不操心,用得著你瞎操心?是不是人家不去你那破地方看病,你找上門來拉主顧,借機好多占人家姑娘的便宜???”
黃天春看見他這么羞辱自己,強忍住心里的怒氣重申自己的立場:“我這也是替她著想,你可別多心,我不過是想幫幫她,順便也勸勸你?!?/p>
顧醫(yī)生根本不聽勸:“你是郎中,我是醫(yī)生,你少在我面前唱高調(diào)。你也別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更別耽誤別人的好事,你要是再不趕緊走,我就對你不客氣了?!?/p>
老鴇子躲在門口聽到顧醫(yī)生往外攆人,趕緊進來勸黃天春:“黃大夫,顧先生都下逐客令了,咱們還是走吧。”黃天春無奈,只好連連搖頭說:“唉,我這是何苦呢。多有打擾,告辭了。”
夏小蝶從里間屋里走出來,一頭撲進顧醫(yī)生的懷里:“顧老爺,他是誰呀?說話咋這么不中聽?他這是毀壞我的名聲,你可得替我作主啊!”顧醫(yī)生捏著她的臉蛋兒安慰她:“他就是個土郎中,外號‘黃瘸子,沒有多大能耐,還特別討人嫌,你不用理他,接著陪我喝酒,只要我高興,我明天還把你包下來。”
三
黃天春回到自己的小診所,根本就沒把顧醫(yī)生的羞辱放在心上,反倒覺得他這個人有點兒可憐。夏小蝶要是真有病,她能把病毒傳給沈三爺,也能把病毒傳給他,更能傳給其他人。明天還得去找夏小蝶,弄清事情的真相,還得抓緊時間多配制一些治病的新藥。
黃天春沒有見到夏小蝶,不能確定病毒的來源,心里一直放心不下。以前他總是等到晚上再出去找她們,這回打算早晨起來就去望月樓,沒想到沈三爺趁著天才蒙蒙亮,又悄悄地過來找他,神情比先前還沮喪:“黃大夫,我按時用藥,病情也沒見好轉(zhuǎn),你再幫我仔細瞧一瞧。”黃天春趕忙又幫他查看病情,發(fā)現(xiàn)這種病毒真是很厲害,上次給他配制的那副土狼散,作用并不太大,病毒還在他身上蔓延,只好坐下來又合計半晌才說:“我這兩天一直研究你身上這個病毒,又琢磨出一個新藥方,也許療效能更好一些,只不過有味藥材,我這里沒有貨,鎮(zhèn)里的各個藥店也沒有貨,我今天得到縣城去抓藥,配好新藥再給你試一試?!?/p>
沈三爺相信黃天春:“讓你這么費心,我都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感謝你才好?!?/p>
黃天春沒指望他感謝:“沈三爺別客氣,咱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這么客氣就是見外了。我盡力想辦法早點治好你的病,也省得你痛苦?!?/p>
送走沈三爺,黃天春趕忙來到望月樓,又找到老鴇子問:“夏小蝶呢?我還找她有點兒事情?!崩哮d子這回更爽快,說:“黃大夫,不瞞您說,您昨天在屋里跟顧醫(yī)生說的那些話,我在門外全都聽見了。夏小蝶過來的時候,我專門給她檢查過身體,沒有發(fā)現(xiàn)啥問題。您在這方面是行家,我絕對相信您,沒事肯定不會過來找她。我也怕她身上真有病,顧醫(yī)生早上離開后,我就把她給攆走了?!秉S天春有點意外,也不隱瞞自己的猜測:“你沒檢查出來,不能說明她沒有病,恰恰說明她過去可能得過病?!彼植桓市牡貑柪哮d子:“那她跟沒跟你說過,她打算上哪兒去???”老鴇子使勁地搖晃著腦袋說:“那她可沒說,我就看見她出門往縣城方向走了。”黃天春起身上縣城去買藥,希望能在路上碰見夏小蝶。
柳河鎮(zhèn)距離縣城有六十多里路,中間隔著三合鎮(zhèn),黃天春走過三合鎮(zhèn),一直沒有看見夏小蝶的影子。這個女人能到哪里去呢?她身上到底有沒有病毒?。克滞白叱鋈ノ辶锫?,看見路北面遠處那片樹林子里有幾個人正用石灰圈新墳,心里又生出許多悲涼。只有病死的妓女,人們才用石灰把新墳圈起來。有個小男孩跟著母親出來串親戚,看見樹林子里的墳地很新鮮,指著那片白花花的墳地問他母親:“媽,那里的墳包咋都是白色的?”他母親趕緊嚇唬他:“別往那邊看,那里埋的都不是好人,身上都有病,死了也能傳染人?!毙∧泻裸露?,害怕地跟著母親趕快往前走。黃天春也不忍心再看那片白花花的墳塋,加快腳步一口氣走出去三里多路,恨不能一步就邁進縣城的藥店里面。
四
黃天春沒有找到夏小蝶,在藥店里抓些草藥回到診所,精心配制好藥丸和藥膏,沈三爺只服用七天,病就徹底治好了。
夏小蝶一去無影無蹤,望月樓的老鴇子也打聽不到她的消息,顧醫(yī)生雇人也沒有找到她,他也沒來找黃天春,這讓黃天春多少有些失望,他從就診的病人嘴里又聽到許多新消息,有沈三爺?shù)?,有?zhèn)長的,也有日本人的,就是沒有顧醫(yī)生的。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黃天春吃過早飯,又躲在制藥室里觀察那些瓶瓶罐罐里面的病毒,聽見診所門前人喧馬叫,剛走出屋門打算出去看個究竟,迎面看見五個日本軍人闖進來,走在中間的那個日本軍人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會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跟他打招呼:“你就是黃先生吧,我是軍醫(yī)官藤野大雄,久仰你的大名,失敬、失敬?!秉S天春不愿意跟日本人打交道,他早就聽說日本兵兇殘,不少官兵得上花柳病,他恨得牙根直癢癢,皺著眉頭不給他好臉色:“大名不敢當(dāng),小名黃天春。我這個診所太小,不方便接待日本人,你們還是請回吧。”
藤野大雄說:“黃先生,請不要誤會,我不是病人,我是請你給我們的官兵去治病?!?/p>
黃天春繞著彎兒拒絕他:“你是軍醫(yī),你都治不好的病,我一個鄉(xiāng)村土郎中,那就更沒有辦法了?!碧僖按笮壅f:“你是治療花柳病的專家,你有辦法,你能治好?!碧僖按笮塾终f:“我們的藥物根本不起作用,越用藥病情越嚴(yán)重,聽說你能用秘方配制土狼散,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柳病都能治好,我特意來請你到軍營,給他們看病治療。”
黃天春壓根兒不想給他們看病,說:“你們的靈丹妙藥都治不好,我那土掉渣的東西就更不行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碧僖按笮鄄⒉粴怵H,說:“黃先生太過謙虛了,連病人還沒見到,就這樣拒絕治療,恐怕不太合適吧?”
黃天春又找借口:“干我們這一行,涉及病人的隱私,我們祖上有祖訓(xùn),不能上門去給病人治病,你總不能讓我破壞祖訓(xùn),當(dāng)個不孝子孫吧?!?/p>
藤野大雄很快就想出一個新招:“那你告訴我秘方,我回去給他們治病?!?/p>
黃天春早就防著他這一手:“我治病向來是先看病情,一人一方,沒有固定的秘方?!碧僖按笮劭吹阶约涸趺匆舱埐粍狱S天春,大發(fā)雷霆:“給你敬酒你不吃,帶走?!?/p>
柳河鎮(zhèn)的人們看見日本兵抓走了黃天春,不少人都三五成群地聚在大街小巷里議論起來:
“日本兵抓他能干啥?保準(zhǔn)沒啥好事情?!?/p>
“那還用說。那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的事情,日本兵肯定有人得上花柳病了。”
“黃瘸子這回又該出名了?!?/p>
五
藤野大雄把黃天春關(guān)進軍營,黃天春還是不給他們看病,藤野大雄很快就想出一條毒計,他從患病的官兵身上取出很多病毒,強行涂抹到黃天春的身上。黃天春看見病毒在自己身上迅速蔓延,跟沈三爺身上的病毒一模一樣,心里又惦記起夏小蝶。這個夏小蝶啊,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他忍住鉆心的痛癢,躺在屋里一聲不吭,藤野大雄又過來跟他商量:“黃先生,這種病毒很厲害,你開個方子,我親自出去給你抓藥,怎么樣?”黃天春哪會相信日本人,他恨不得他們一個個都不得好死,他告訴藤野大雄:“你們得的這個病別說我治不好,就是神仙也治不好?!碧僖按笮鄄幌嘈潘尾缓眠@種病,更不相信他會挺著不給自己治病,斜愣著眼珠子,說:“黃先生,醫(yī)者父母心,你不救別人,總該救救自己吧?!?/p>
黃天春看見自己身上的病毒越長越快,越長越多,再不使用土狼散,病情就會更加嚴(yán)重,甚至還會丟掉性命。藤野大雄問他:“黃先生,別再硬撐了,你這樣糟蹋自己,到底圖個什么?你只要留下秘方,我馬上放你回家,你也不用待在這里活受罪?!秉S天春依然堅持說:“無能為力!”藤野大雄半晌才回過味來,大罵黃天春:“明天再不交出秘方,我就對你不客氣!”
黃天春沒有心思吃晚飯,看著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心里反倒越來越亮堂。
他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頭,在墻上寫下八個血紅的大字:“土狼散去,醫(yī)者家國”。他一邊磕頭一邊念叨:“祖宗啊祖宗,過了今天晚上,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土狼散了,我對不起祖宗,你們可千萬別怪罪我啊!”
他磕過三個響頭,起身整理好自己的頭發(fā),又望一眼墻上那八個血紅的大字,猛地朝墻上撞去。巨大的悶響驚動了兩個看守的日本兵,趕緊開門跑進來,看見了躺在地上的黃天春,他們正用眼睛狠狠地瞪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