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仁善 姜言勝

[內(nèi)容摘要] 明治維新之后，語言問題備受日本社會各界的關(guān)注。日本當局為了建立本國的語言學學科，向歐洲選派了不少語言學家，如上田萬年、藤岡勝二、?？菩⒁弧虮具M吉、時枝誠記等。這些語言學家留學歸國之后，致力于日本的“語言學”學科建設(shè)，并影響了近代日本語言學界的走向。上田萬年等語言學家接觸到西方語言學理論之后，對其冠以“科學”學說之稱，并開始重新審視日本一直以來的國學研究。

[關(guān)鍵詞] 西方語言學;國學;近代日本;日本語言學界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4-6201（2021）01-0094-08

日本自古以來受惠于漢字和漢文化，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然而自江戶時期以降，日本國學界就出現(xiàn)了由佛教僧侶契沖等通曉梵文的學者們掀起的語音中心主義，其中本居宣長就是典型代表。這種傾向在明治初期與西方語言學的接觸中，又一次被學界所提及。

1866年12月，德川幕府的幕臣前島密掀開了日本文字改革運動之先河。前島密上書《漢字御廢止之義》至末代幕府將軍德川慶喜，提出西歐的優(yōu)勢在于它的音聲文字，故而日本亦應(yīng)同西方諸國一樣，盡量采用簡便的表音文字教育國民，他同時呼吁將此作為首要課題。①前島密的語言觀與美國傳教士威廉的東方觀及漢字觀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如柄谷行人所指出：“前島密的主張主要源于西方文字即音聲文字具有經(jīng)濟性、直接性和民主性等特性?！稘h字御廢止之義》中含有文字必須服務(wù)于音聲的思考，當漢字被視為服從于聲音的存在時，文字上選擇漢字抑或是假名，其實已經(jīng)不再是重要的問題了。前島密的這一建議旨在從根本上否定漢字的地位?！雹谇皪u密曾指出，1853年的門戶開放給整個日本社會帶來了巨大的沖擊，他的文字論具有很強的國防意識。③此后的假名文字論、羅馬字論，都可謂是面臨西方文明之后，日本的社會各界欲否定漢字和漢文化的產(chǎn)物。

進而，1872年出現(xiàn)了英語國語論，代表人物是曾留學英國、后來成為文部大臣的森有禮。在眾說紛紜的改革提案中，這一派思辨詭異，在絕望于日語的路上走得最遠。森有禮的極端言論，應(yīng)該說并非不負責任的門外之談，而是西方教育或西方文化背景下的某種現(xiàn)代意識的體現(xiàn)。面對強大的西方文明時，對本國的語言文字失去了信心，這與志賀直哉在戰(zhàn)敗后主張采用法語的論斷如出一轍。

明治初期的日本國語國字運動與西方文明的沖擊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這一時期的語言文字問題與日本近代化進程相連在一起，成為社會各界關(guān)注的一個焦點。但是，提出語言文字改革主張的前島密、井上哲次郎、西周、森有禮等人士并非語言學家，提出的觀點比較零散、不成體系，沒有語言學理論的支撐。

一、早期赴日西方學者對日本語言學界的影響

通過接觸西方學者和西方語言學，日本語言學的研究方向開始多元化。英國的日本語研究者阿斯頓的到來，在近代日本的語言學界引領(lǐng)了新的學術(shù)潮流。1864年，他作為英國駐日本公使館的翻譯官赴日。

在19世紀，以歐洲為中心的語言觀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如在動詞等詞類的分類、語序的規(guī)則等方面，均以印歐語的語法作為標準，所以分析未知語言時，諳熟印歐語的近代語法理論是不可規(guī)避的前提。但是在阿斯頓來日之際，西方語言學界業(yè)已開始質(zhì)疑這種研究方法，因為比較語言學的成立是基于豐富的印歐語資料，但是這種研究方法是否適用于不同語言和資料還是個未知數(shù)。當時的歐洲人分析日語時，都是把西方語法的框架套在日語之上，但是阿斯頓受到國學家堀秀成的影響，在研究中結(jié)合了西方語法和日語的特點。其研究也并非西方第一的思考模式，他把江戶時代的國學納入研究當中，改變了一直以來歐洲人所采用的研究日語模式。

1869年阿斯頓出版了《日語口語小文典》，繼而于1876年和1896年分別翻譯了《土佐日記》和《日本紀》。阿斯頓因精通日語和韓語，對于幕末明治初期的日韓交流做出了很大貢獻。他在《日韓兩種語言的比較研究》[W.G.アストン：《日本語と朝鮮語の比較研究》，池田次郎、大野晉編：《論集日本文化の起源（5）日本人種論·言語學》，東京：平凡社，1973年。]中，從比較語言學視角就兩種語言的音韻、語言結(jié)構(gòu)、數(shù)詞、代詞等方面進行了比較，開啟了該研究領(lǐng)域的先河。約過了30年之后，金澤莊三郎在日本吞并韓國之際，發(fā)表了“日韓兩國語同系論”，提出了朝鮮語屬于日語的一個分支的觀點。

同樣來自英國的張伯倫，自1873年赴日后的十余年來，一邊研究日本古典文學，一邊在日本海軍軍校教授英語，后經(jīng)森有禮的推薦，于1886年任東京大學[東京大學：1886年稱作“帝國大學”，1897年改稱為“東京帝國大學”，1947年又改為“東京大學”，在本論文里一律稱之為“東京大學”。]語言學課程[當時“語言學”稱之為“博言學”，1900改稱為“語言學”。]的教師，培養(yǎng)了日本最初的語言學科學生。他的《琉球語語法與辭典——日琉語比較初探》，[バジル·ホール·チェンバレン：《琉球語の文法と辭典—日琉球語比較の試み》，山口栄鉄編訳、解説，那覇：琉球新報社， 2005年。]雖然被指論點有錯誤，但他是提出日語和琉球語屬于同一語系的第一人。1879年劃入日本版圖的沖繩，是日本當局在本國內(nèi)實施語言政策力度最大的地區(qū)，張伯倫的研究在政治上敏感度極高。

享有“日本現(xiàn)代語言學之父”之稱的上田萬年是張伯倫的學生，張伯倫對上田萬年的語言觀影響很大。上田萬年回憶張伯倫時提起：“1886年間，國語學教師們在沒有解釋現(xiàn)今的語言與奈良時期和平安時期的語言間到底有何不同之前，便開始教授《詞匯別記·詞匯活語指掌》，[赤志忠七：《語彙別記》，文部省編輯寮編：《語彙活語指掌》，東京：文部省，1885年。]所以學生們對于所教授的內(nèi)容均感困惑。起初聽張伯倫的課時，雖然覺得聽西方人的課程是恥辱，但逐漸發(fā)現(xiàn)張伯倫相較日本學者而言視野更為開闊?！?[上田萬年講述，木村定次郎編：《國語學業(yè)話》，東京：博文館，1908年，第7頁。]上田認為日本的國語學學者的研究不成體系，因此開設(shè)的課程難解難懂，但是受到張伯倫的影響，上田萬年開始對西方語言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并通過與張伯倫接觸吸收了西方語言學的前沿理論。

其實，明治前半期的日本語言學界亦不乏優(yōu)秀研究成果。如舊仙臺藩士大槻文彥的《言?！罚髞硭志庉嬃私毡咀畛醯囊?guī)范語法書《廣日本文典》。大槻文彥折中了17世紀以來的西洋諸國的語言的規(guī)范文典與近世日本的國學業(yè)績，其研究成果成為近代日語的語法基礎(chǔ)。但是總的來看，這一時期的日語研究，主要聚焦于閱讀古典文本抑或作詩等實踐性研究，并未擺脫傳統(tǒng)學問的研究模式，利用語言學理論，系統(tǒng)地梳理日語迫在眉睫。而同一時期的西方，歷史比較語言學發(fā)展到成熟時期，出現(xiàn)了“青年語言學派”，語言學研究步入了探討世界所有語言的共同規(guī)律的階段。

二、上田萬年與西方語言學的引入

1880年，加藤弘之提出了設(shè)置“博言學”課程的建議。他指出：“根據(jù)博言學學說，我國語言與支那語言隸屬于不同語系，它屬于亞洲北方語言，與滿語、蒙語、朝鮮語等語言同源。既然如此，借鑒博言學的理論，既能夠大致了解滿語、蒙古語等外族語言，且有助于完善日語，故其價值或許大于研究與日語完全不同類型的梵語和希臘語?！盵加藤弘之：《博言學ニ関スル議案》，東京學士會院編：《東京學士會院雑誌》第1編1冊，1880年，第63頁。 ]由此可見，建立語言學的原因在于兩個方面，一方面試圖從語言上撇清與中國的關(guān)系;另一方面拉攏蒙古、中國東北地區(qū)、朝鮮半島等國家與地區(qū)，與它們建立地緣關(guān)系，為將來實施入侵奠定基礎(chǔ)，故而建立語言學學科的初衷帶有鮮明的政治色彩。

1890年，上田萬年獲得外山正一和加藤弘之的推薦，赴德國和法國留學，主修了近代西方語言學中流行的比較語言學。1894年6月，上田回到日本之后接手了張伯倫的語言學課程。年僅29歲的上田萬年成為第一個在東京帝國大學主講西方語言學的語言學家。對于上田當時的授課情況，他的學生保科孝一提道：“上田先生向我們展示了如何以語言學為基礎(chǔ)，進行國語學研究的方法。他讓我們第一次認清了國語學的研究方向，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絲曙光?！盵保科孝一：《國語問題五十年》，東京：三養(yǎng)書房，1949年，第5頁。]不難看出，上田的課程對學生們的影響之大。上田在大學課堂中介紹了德國語言學家保羅的《語言史原理》，這本書號稱是“青年語法學派”的《圣經(jīng)》，是第一部對語言系統(tǒng)的演變進行詳細描述的著作，該書為歷史語言學理論及研究方法奠定了基礎(chǔ)。這本書在上田的介紹下，被引入到了日本語言學界。上田在課堂上講授了惠特尼、繆勒、亨利·塞斯、甲柏連孜等語言學家的理論。東京大學成為近代日本語言學研究的中心，日本的語言文字改革運動開始依據(jù)“語言學”理論推進，并迎來了新的局面。自1909年至1913年間，中國第一部普通語言學著作《國語學草創(chuàng)》的作者胡以魯，就在東京大學語言學科主修了語言學。胡以魯對西方中心主義理論、漢語原始論等理論，給予了嚴厲的駁斥。

上田回國的時間正是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時期，這一時局對他的國語思想影響頗深。上田在《國語與國家》中指出，“我們因為文字常常使用漢字詞，其實英德法等國家的語言比中國的語言更接近日語，但是世人因慣于惡習，不覺得使用漢字和漢字詞有什么不妥?！盵上田萬年：《國語と國家と》，《國語のため》，東京：冨山房，1897年，第25頁。]上田的這種比較方式意在排擠漢字和漢字詞。他還指出：“日語是4 000萬同胞的日語，并非十萬、二十萬上層社會或?qū)W者們的語言，昨天我們攻陷了平壤，今日又在海洋島上取得勝利。在武力上，中國根本不是日本的對手，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只要有日語的存在，我們四千萬同胞隨時隨地都會聆聽它的聲音，并為這聲音赴湯蹈火，死而無憾。只要一聲令下，不管是千島一端也好，沖繩的最邊緣也好，都會舍身赴命。在外國聽到日語時，那可謂是一種音樂，如同天堂的福音。”[上田萬年：《國語と國家と》，《國語のため》，第25頁。]

上田把日語與日本的國體、民族情緒、政治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他的邏輯是，文字雖屬于部分階層，但語言屬于全體日本人。他把日本的語言升華為“福音”，試圖用日語團結(jié)日本國民。1895年5月，上田在《新國字論》中指出，“文字因語言而存在，并非語言因文字存在?！盵上田萬年：《新國字論》，《國語のため》，東京：冨山房，1897年，第226頁。]上田又指出，談?wù)撐淖謶?yīng)具備語言學知識，語言學知識主要包括音韻學和心理學等方面，音韻學是19世紀隨著近代語言學的發(fā)展而出現(xiàn)的新科學。

上田呼吁早日把該學問引進到日本語言學界，并主張語言問題的研究應(yīng)先于文字問題，進而提出了制定 “標準語”的必要性。他的標準語理論，在海外擴張戰(zhàn)爭中粉墨登場，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旨在通過連接國語和國體，為民族情緒高漲的日本國民提供一種文化強制力量。在廢除漢字既無可能，建立近代國語體系又迫在眉睫的雙重壓力下，大力推行標準語的政策應(yīng)運而生。學術(shù)界有人據(jù)此認為，“這是一項以‘標準語’為媒介的現(xiàn)代日本所進行的自我殖民化措施?！盵小森陽一：《日本語の近代》，東京：巖波書店，2000年，第257頁。 ]上田的“標準語”理論被文部省作為國語改革的“國策”加以采用，并且在日本國內(nèi)掀起了大規(guī)模的推廣運動。

1897年上田在東京大學設(shè)立了國語研究室，1901年文部省還組建了國語調(diào)查機構(gòu)。次年4月，國語調(diào)查委員會正式成立，加藤弘之為會長，上田為主管，他們網(wǎng)羅各方面的權(quán)威人士開始了國語調(diào)查研究，上田的影響力可見一斑。安田敏朗指出：“對上田來說，科學和政治并不矛盾，他認為想要順應(yīng)政治潮流，學問上必須具備科學性和合理性。對他來說，通過國語調(diào)查委員會等國家機構(gòu)參與制定語言政策及教育政策也屬于科學的、合理的政治介入?！盵安田敏朗：《「國語」の近代史》，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7年，第80頁。]

對于與日俱增的漢字詞的問題，上田提議：“對于無法采用本國語言翻譯的外來詞，應(yīng)盡量原樣植入到本國語言當中，對日中兩國均沒有的外語詞匯，不必費力譯成漢字詞。日語的結(jié)構(gòu)與漢語不同，沒有必要譯成漢文體。漢文體對使用漢字的中國人來說可能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是不適合擁有假名這樣優(yōu)秀文字的日本?！盵上田萬年：《新國字論》，《國語のため》，第292頁。]可見，上田對日本制漢字詞的警惕與不安。上田主張若想廢除漢字應(yīng)從整理漢字詞入手。[上田萬年：《新國字論》，《國語のため》，第230頁。]但是事與愿違，隨著戰(zhàn)爭的不斷深化，日本制漢字詞不斷增加，大正以后日本已開始向中國輸出漢字詞。

上田回國后在語言學界傳播了自己在西方學到的前沿理論，并掀起了比較語言學熱潮，但是他本人并沒有親自去做具體研究，他讓自己的弟子從比較語言學的觀點闡明日語的起源問題。上田培養(yǎng)了一批優(yōu)秀弟子，如：小川尚義、藤岡勝二、橋本進吉、?？菩⒁弧⒔鹛镆痪┲⒔饾汕f三郎等。這些語言學家向日本語言學界注入了新的血液，掀起了比較語言學研究熱潮。正如日本學者長志珠繪指出：“通過比較語言學理論，學者們在強調(diào)日本與中國間的區(qū)別的同時，竭力證明其與朝鮮半島、滿蒙、南洋等地區(qū)的語言和人種間的同一性，這一研究的前提業(yè)已被提前確立，帶有明顯的政治性和歷史性?！盵長志珠絵：《近代日本と國語ナショナリズム》，東京：吉川弘文館，2007年，第242頁。]引入西方語言學理論之后，近代日本學者試圖從學術(shù)上將日本政府所實施的對外侵略戰(zhàn)爭合理化。

三、西方語言學在日本語言學界的推廣與應(yīng)用

為了推進日本的語言學研究，1898年，上田與弟子們創(chuàng)立了“言語學會”，并于1900年2月創(chuàng)刊了《言語學雜志》，這是近代日本的第一部語言學專屬雜志。對于該雜志內(nèi)容，柿木重宜提道：“這本雜志雖然被稱為《言語學雜志》，但是其內(nèi)容在沿襲了一直以來國學研究的同時，亦含有上田在留學期間所學到的有關(guān)比較語言學領(lǐng)域的最新理論?！?[柿木重宜：《近代「國語」の成立における藤岡勝二の果たした役割について》，京都：ナカニシヤ出版，

2013年，第13—14頁。]創(chuàng)刊雜志對日本當時的語言學界來說是一次考驗，該雜志雖然于1902年8月就已?？?，但是對推廣西方語言學理論卻起到了積極作用。

在推廣西方語言學方面，?？菩⒁灰喾e極參與到了其中，?？埔恢敝铝τ谌照Z的表音式假名的使用和廢除漢字、言文一致等運動之中，他與上田一起致力于構(gòu)筑近代日本的國語理念。其人也是繼上田之后，日本近代國語政策的主要謀劃者，在近代日本語言學的發(fā)展歷程中，?？频墓儾豢赡?。

1899年，?？瞥霭媪恕堆哉Z發(fā)達論》與《言語學大意》。在這兩本書中，保科介紹了西方語言學，其內(nèi)容與上田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堆哉Z發(fā)達論》是惠特尼的《語言的生命與發(fā)展》[W. D. Whitney， The Life and Growth of Language： An Outline of Linguistic Science，Montana： Kessinger Publishing，2010。]的摘譯，該書呈現(xiàn)了當時語言學界的研究成果。上田的得意門生藤岡勝二為該書寫了序，并提倡把惠特尼的理論應(yīng)用到日本語言學研究當中。比起?？疲賹鶆俣芑萏啬岬挠绊懜?，他在1907年出版的《國語研究法》[藤岡勝二：《國語研究法》，東京：三省堂，1907年。]中借用了惠特尼的理論。相較于面向高層次學術(shù)研究的、保羅的《語言史原理》，惠特尼的書則是面向?qū)W生和一般讀者。

惠特尼對近代日本語言學界的影響很大，19世紀的西方語言學界爭論的一個焦點就是語言變化是否有人的干預。19世紀前半期占上風的學說是人的意志并不干預語言的變化，因為音韻的變化是自行發(fā)生的，個人是無法體驗這一變化的，如同自然科學法則一般。全盤否定該學說的是惠特尼，他徹底否定了繆勒等人的自然科學學說，惠特尼認為語言變化的主角是人。對于惠特尼和繆勒的爭論，上田的弟子八杉貞利提出：“惠特尼雖然先于繆勒離世，但是他的學說卻被20世紀所采用，故而20世紀的勝利終屬惠特尼。”[八杉貞利：《新縣居雑記》，東京：吾妻書房，1970年，第272頁。]上田和他的弟子們在學術(shù)雜志上都支持了惠特尼的觀點?！盁o論在普通語言學方面，或在具體語言學方面，對惠特尼的觀點做出正確評價的絕不是他的同胞，而是歐洲語言學家。惠特尼得到了歐洲著名語言學家的高度評價，如斯萊琴、布魯格曼、索緒爾等。”[В. В. Белый：《惠特尼的語言觀》，《國外語言學》第1號，1984年，第47頁。]上田在歐洲留學期間，聽了布魯格曼、季佛斯等“青年語法學派”核心人物的語言學課程，深受他們的影響，因此上田對惠特尼的評價很高。

?？频牧硪槐局鳌堆哉Z學大意》簡介了19世紀語言學研究的精華，書中列舉了西方語言學家塞斯、惠特尼等學者的主要觀點。書中針對語言學的研究方向提道：“任何一個國家的語言都如同一個國家的歷史一樣，自古以來均沒有獨立演變的，它注定與其他國家的語言接觸并相互影響。因而不能單獨研究一個國家的語言，有必要與同一語系的語言進行比較研究?！盵?？菩⒁唬骸堆哉Z學大意》，東京：國語伝習所，1900年，第30頁。]?？菩⒁煌赀€出版了日本第一部國語學史著作《國語學小史》，之后又出版了《國語學史》《新體國語學史》等著作，在這些書中，?？铺岬?，日本過去的國語研究不成體系，沒有比較語言學領(lǐng)域的研究，并指出明治之前的國語研究沒有太大價值，日語的科學研究始于明治末期。[?？菩⒁唬骸秶Z學小史》，東京：大日本図書，1899年，第453頁。]當時的日本語言學界可謂是在上田的影響下，興起了比較語言學熱，并認為，沒有比較研究，科學就無法勃興。西方語言學傳入日本之后，在上田、保科等學者的影響下，否定一直以來的國語研究的觀點成為主流。猿田知之調(diào)查了國語學史相關(guān)書籍之后提道：“?？频摹秶Z學小史》固化了語言學界編寫國語學史的模式?！盵猿田知之：《日本言語思想史》，東京：笠間書院，1993年，第89頁。]由此可見保科等學者們對語言學界的影響力。

1905年，上田把東京大學語言學課程交給了他的得意門生藤岡勝二。柿木重宜指出，早在1900年開始，藤岡勝二作為《言語學雜志》編輯，在上田的指導下，引領(lǐng)新村出、八杉貞利等學者一同致力于創(chuàng)辦學會，并且以言文一致為視角發(fā)表的論文受到了語言學界的高度評價，其實在那時開始藤岡勝二業(yè)已是日本語言學界的領(lǐng)軍人物。[柿木重宜：《近代「國語」の成立における藤岡勝二の果たした役割について》，第156頁。]

藤岡勝二基于惠特尼、保羅兩位大家的主張，致力于把社會制度、語言變遷等社會語言學領(lǐng)域的理論納入研究范疇。同時，在他們的影響下，他也是音聲中心主義者。他在課堂上使用了上田曾使用過的《語言史原理》的原文，并講授了以洪堡特為中心的語言研究史。此外，藤岡勝二還開設(shè)了滿洲語、蒙古語、土耳其語等阿爾泰諸語言與歐洲諸語言的文獻學研究等諸多課程，拓展了學生們的研究視野。

1908年藤岡勝二基于語言學家威德曼[愛沙尼亞的語言學家，1838年提出了日語與烏拉爾語系和阿爾泰語系的共同點。]的研究成果，指出了日語與烏拉爾語系和阿爾泰語族系的共同點，嘗試了語言類型學的研究視角，[藤岡勝二：《日本語の位置》，《國學院雑誌》第14巻，1908年，第12頁。]為日語的譜系研究帶來了不少影響。雖然如今對于日語屬于阿爾泰語系的見解仍存質(zhì)疑，但是受西方語言學的影響，明治時期以來，語言學界認為日語屬于阿爾泰語系的觀點占據(jù)主流。藤岡勝二在不斷接觸新理論的同時，嘗試了不同的研究視角，對于日本語言學學科建設(shè)的貢獻不可小覷。

1933年，藤岡勝二把語言學課程交給了朝鮮語學者小倉進平。但是該時段與上田的時代不同，日本語言學界的研究逐漸走向成熟與多元化。

四、日本學者對西方語言學的繼承與批判

1922年，時枝誠記考入了東京大學國語系，他在大學期間曾聽過上田和橋本進吉的課。作為上田弟子的橋本進吉是根植于西方語言學理論的語音中心主義的倡導者，也是運用索緒爾理論研究日語的代表性人物。他建立了重視形式和功能的日語語法體系，對日語音韻史的發(fā)展也有貢獻，“橋本語法”一直是日本學校所教授的語法的主流和基礎(chǔ)。作為東京大學教授的橋本進吉對語言學界影響很大，因為他是語音中心主義者，所以被指阻礙了漢字研究的進程。

時枝對西方語言學和近世語言學研究的看法與上田一派有所不同。在日本近世語言學研究領(lǐng)域，上田高度評價了新井白石。他提出，建立歐洲語言學的是洪堡特、格里木和葆樸等學者，而先于他們100年日本就有新井白石的研究。同時，上田覺得新井白石的語言歷史研究法具有劃時代意義。但是他對新井白石未涉及語言本體的問題感到不足。[上田萬年：《言語學者としての新井白石》，《國語のため》，東京：冨山房，1897年，第91頁。]上田認為明治時期以前日本雖有文字研究，卻沒有音聲學的研究。但是，正如李妍淑所指出：“其實上田并沒有關(guān)注本居宣長以來的國學思想體系，對上田來說，科學的語言學應(yīng)超越傳統(tǒng)國學，他認為只有從德國的語言觀中才能找出明治時期所需的國語原理。” [イ·ヨンス：《「國語」という思想——近代日本の言語認識》，東京：巖波書店，2007年，第124頁。]

與之相反，時枝在本科畢業(yè)論文[時枝誠記：《日本ニ於ル言語観念ノ発達及び言語研究ノ目的ト其ノ方法》，東京：明治書院，1976年。]中提出，從本居宣長、本居春庭、富士谷成章、東條義門、鈴木朖等學者們的近世語研究中能夠找尋出與西方語言學不同的語言觀。文中，時枝對日本學界在明治時期以來毫無批判地、盲目推崇西方語言學理論與語言觀的現(xiàn)象表達了不滿，并且擔憂近世的國學家們的研究成果被西方語言學抹殺。他試圖把日本近世的研究成果與近代化進程相結(jié)合，時枝的這種語言觀在他去歐洲留學的一年半之后更加明確，并一直貫穿到其日后的研究之中。

對于近代以來盲目尊崇西方語言學這一現(xiàn)象，山田孝雄也提出了質(zhì)疑。山田被稱為傳承契沖、真淵、宣長之后秉承國學傳統(tǒng)的最后一位國學家。1908年，山田出版了《日本文法論》，[山田孝雄：《日本文法論》，東京：寶文館，1908年。]他在參考國外的語法論的同時，通過借鑒江戶國語學家的研究成果，提出了自己的語法理論。

在語言和文字的關(guān)系上，山田認為，不管西方學者如何定位文字，文字代表語言的說法有不妥之處。他指出，關(guān)于文字問題，西方學者的研究雖然非常深入，但是山田認為那些研究都是以西方文字為基準，并不能代表世界各國文字的全貌。因此用西方的文字學理論，解釋漢字和假名有很多不恰當之處，山田批判西方語言學家和跟風的日本語言學家并沒有正確理解漢字的本質(zhì)。山田指出，通過原始圖畫表達人的想法的行為，并未出現(xiàn)在語言產(chǎn)生之后，它最初是與語言并行，原始圖畫也隸屬于文字，漢字有時不懂其讀音也能領(lǐng)會其意，這種情況下就不能說是漢字表記語言，確切地說是對概念的直接表記。據(jù)此山田主張，文字是表征思想、觀念的視覺性和形象性符號，此外還代表語言，它是約定俗成的產(chǎn)物。[山田孝雄：《日本文字學概説》，《日本語學講座》第16巻，東京：改造社，1935年，第151—152頁。]山田的有關(guān)文字與語言關(guān)系的言論中，漢字的象形和指示構(gòu)字成為有利論據(jù)。

山田注重日語歷史和傳統(tǒng)的觀點，與時枝相一致。時枝不僅批判了西方語言學分析學派的語法體系，還對索緒爾的觀點進行了批判。上述的保羅的《語言史原理》雖然在反映了19世紀后半期語言學界流行的思想，而此時也是索緒爾理論開始形成的階段。索緒爾本來是青年語法學派的一員，但他在《論印歐系語言元音的原始系統(tǒng)》中，開創(chuàng)了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觀之先河。關(guān)于索緒爾理論，早在1907年藤岡勝二就有言及，他在名為《意義的變遷》 的論文中，舉例論述了索緒爾所提出的語言詞匯系統(tǒng)的任意性。戰(zhàn)后該論文收錄到教科書《中等國語二（2）》 當中。

索緒爾去世后，他的弟子沙爾·巴利及薛施靄等人，在1916年根據(jù)收集的索緒爾課堂的聽課筆記，編寫了《普通語言學教程》。1923年，藤岡勝二的弟子神保格首次在日本介紹了該書。1928年，先于德語、俄語、西班牙語的譯本，日本出版了由小林英夫所翻譯的索緒爾的著作。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近代日本對西方語言學的最新理論是極度敏感的。索緒爾理論在日本的語言學界產(chǎn)生了不少反響。

1941年，時枝在他的著作《國語學原論》中，對索緒爾以及受到其語言結(jié)構(gòu)觀影響的西方語言學者和日本的新國語學家們進行了批判，試圖開辟國語學的新境地。在當時，索緒爾是西方語言學者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時枝對索緒爾的諸多語言學理論提出了質(zhì)疑。例如，時枝認為沒有必要像索緒爾那樣區(qū)分“語言”與“言語”，“語言”的本質(zhì)就在于表達和理解的過程，“語言”在“言語”中實現(xiàn)，并存在于“言語”之中，而“言語”又存在于個體語言活動當中。時枝認為，索緒爾把“言語”視作個體使用的工具，視其為個體之外的存在，其原因在于索緒爾用自然科學的視角理解“言語”。[這部分的論述參照了時枝誠記：《國語學原論》，東京：巖波書店，1941年，第23頁。]但是時枝的這一批判是錯誤的，索緒爾明確表明“言語”存在于個體活動當中，并把其作為定義“言語”的條件。[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第41頁。]

時枝對于索緒爾語言學的批判受到了不少抨擊。詰責者認為，一方面，他沒有綿密地閱讀原著，譯本造成他未能準確地把握索緒爾理論?！锻ㄓ谜Z言學》譯者小林英夫指出：“時枝并沒有通讀全書，在僅僅閱讀了最初的幾個章節(jié)后就試圖從結(jié)構(gòu)上把握索緒爾理論。時枝雖然是曉星中學[曉星中學：該私立中學建于1888年，是日本有名的天主教名校，從中學時學習兩門外語，可以在法語和英語中選擇第一外語和第二外語。]畢業(yè)，但是大學畢業(yè)時法語業(yè)已忘卻大半，他只是憑借譯著了解了西方語言學?！盵小林英夫：《日本におけるソシュールの影響》，《月刊言語》3月號，1978 年，第48頁。]小林英夫把時枝對索緒爾的誤讀歸咎于他本身的語言功底和沒有細致閱讀他的譯著。另一方面，隨著索緒爾尚未刊行的手稿和講義錄的問世，索緒爾的理論亦被修正;由于索緒爾的弟子們所編輯的書中摻雜了19世紀的自然主義理論，時枝的批判逐漸站不住腳。其實，時枝誤解索緒爾理論的原因，正如如柴田健志[柴田健志：《言語と主體： 時枝誠記のソシュール批判再考》，《京都大學文學部哲學研究室紀要》2號，1999年，第29頁。]所指出的一樣，應(yīng)歸咎時枝的語言觀，索緒爾的語言學包含著于時枝無法接受的主張。時枝[時枝誠記：《國語學原論》，第68頁。]主張在日本語言的傳統(tǒng)基礎(chǔ)上，創(chuàng)建普通語言學理論，日本語言學的關(guān)鍵問題就是通過日語的特殊性把握語言的本質(zhì)，日本語言學就是日語的普通語言學，時枝反對把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理論視為既成思想體系。

時枝的主張雖然在學界受到了不少抨擊，但是在盲目追隨西方語言學的時代背景下，時枝大膽挑戰(zhàn)西方語言學的做法，對于確立日本人自己的語言觀是有益的。并且，時枝肯定漢字和漢字詞的態(tài)度與上田等人截然相反，他正視了近代以來日本學界一直規(guī)避的現(xiàn)實?！叭鐣r枝一樣把歐洲語言學作為批判的‘他者’而成立的國語學，早已把漢字和漢文視為不可規(guī)避的表現(xiàn)媒體”。[子安宣邦：《漢字論》，東京：巖波書店，2003年，第195頁。]

時枝的語言觀也影響了他的語法研究。他認為明治以前的基于國學的語法體系才代表了真正的日語語法，時枝語法被稱為“近代日本的四大語法”[四大語法分別為，山田（孝雄）語法、松下（大三郎）語法、橋本（進吉）語法、時枝（誠記）語法。]之一。1943年，時枝成為東京大學的教授，其對日本語言學界的影響力不可小覷。如伊土耕平[伊土耕平：《國語學史の理論》，岡山：岡山大學教育學部國語研究會，2016年，第12頁。 ]指出，時枝以后的國語學史從言靈信仰、古語意識、方言意識等角度敘述的研究成果較多，這與時枝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

結(jié) 語

綜上所述，明治以來日本的語言文字問題逐漸成為社會各界關(guān)注的一個焦點。近代日本的語言學研究進程可以總結(jié)為兩點。

首先，近代日本語言學研究的整體研究導向在于為自己的國家謀取利益。如，利用西方語言學以所謂的“科學”學說與中國劃清界限，利用西方學者的語言類型學抨擊漢語是最原始、最粗糙的語言，并將用于表記漢語的漢字污蔑成最劣等的符號文字等。[白鳥庫吉：《文字の優(yōu)勝劣敗》，羅馬字ひろあ會編：《國字問題論集》，東京：三省堂，1907年，第31—39頁。]此外，語言學家們還從比較語言學角度，提出了朝鮮語是日語方言的主張?！罢缋漳习l(fā)出的警告一樣，‘科學學說’（語言學、人類學、遺傳學等）與其本來的意圖相反，實際上起到了支撐日本向帝國主義轉(zhuǎn)化的作用?！盵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250頁。]由于語言學理論被近代日本的帝國主義所利用，二戰(zhàn)后語言學的政治性受到了日本學界的批判。其次，日本學界將西方語言學稱為“科學”，開始否定近代之前的日本語言學研究?？v觀近代日本語言學歷程，日本語言學界在面對西方語言學時，從盲目追隨到逐漸批判繼承，繼而確立了自己的語言觀，最終走向了成熟與多元化。

（責任編輯：馮 雅）

[收稿日期] 2020-08-09

[基金項目] 博士后第62批面上資助項目“日本近代化和殖民化進程中的語言政策研究”（編號：2017M621186）;吉林省教育廳項目“戰(zhàn)后日本的敬語問題研究”（編號：JJKH2020196SK）;吉林省教育廳項目“修辭受眾視角下的修辭訴諸研究”（編號：JJKH2019301SK）。

[作者簡介] 洪仁善（1978—），女，吉林市人，東北師范大學中國赴日本國留學生預備學校副教授，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后;姜言勝（1977-），男，吉林市人，東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

① 前島密：《漢字御廃止之議》，東京：國語教育研究會，1969年，第6頁。

② 柄谷行人：《日本近代文學の起源》，東京：巖波書店，2004年，第61頁。

③ 亀井俊介解説：《日本人の自伝（1）福沢諭吉·渋沢栄一·前島密》，東京：平凡社，1981年，第3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