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璽
那年我高中肄業(yè)去區(qū)完小代課,結識了張大個子和小干巴兩位老師。
張大個子大大咧咧的挺幽默,身高一米九四,走路搖搖擺擺像棵高粱。他媳婦小他六歲,一米五三,精精神神像根小紅蘿卜。兩口兒進城,老同學見了驚問:“喲,閨女這么大了?”張大個子說:“去,這是你嫂子?!睆埨蠋熯@人特敬業(yè)。有次我聽他的課,他講著講著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子順臉滾,我上臺扶他去看醫(yī)生,他擺擺手說:“沒事,低血糖?!彼攘送氚组_水接著上課。他內弟曾勸他去東北農場教書,說那兒的苞米可以解了腰帶可肚皮吃。他說:“扔下幾十個孩子跑了,那不是壞良心嗎!”小媳婦罵他憨。
小干巴老師姓孫,干瘦,小臉蠟黃,走路低著頭一雙小眼睛東瞅西瞧老像在尋什么。不知從何時起,他肚子里長了條絳蟲,解大便時,經常排出一段段脫落的蟲塊。他揀出來泡在玻璃罐的福爾馬林藥液里,罵:“娘的,定量不夠吃,還得養(yǎng)活你!”衛(wèi)生院治不了勸他去縣醫(yī)院,他說:“送走畢業(yè)班再說吧,不能耽誤人家孩子升學呀!”
那年月正鬧災荒,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各尋各的招。張大個子的招是喝白開水,饑時,一碗接一碗灌,美其名曰水代飯。小干巴的招是吞野菜。上學前放學后,但有空閑就挾個包往野外跑。爬坡越溝地尋野草野菜,回來分門別類洗涮蒸煮,大口小口地吞。他教自然地理,略懂些植物知識。有次挖野菜不慎跌進野草遮蓋的墳坑,腳腫得像大地瓜。他扯著草爬出來一瘸一拐回校上課。張大個子逗他說:“墳坑里也有野菜呀?”他擠擠眼說:“嘿,野菜沒有,倒是有一條大蛇,真肥!可惜怕誤課沒顧得抓,要不,咱們能改善喝頓蛇肉湯。”張大個子也曾效仿他,有次在一墩墳上尋到一蓬野蘑菇,興沖沖挖來煮吃中了毒,又屙又吐鬧騰了一宵。小干巴訓他:“這是學問,你不懂植物學鬧出人命可不是玩的?!?/p>
國慶節(jié)到了,上級發(fā)下30枚雞蛋。晚飯后,老師們盯著那筐白亮亮的寶貝眷戀不舍。小干巴說:“哎呀,這點不夠我一人解饞的?!睆埓髠€說:“就你那小雞肚腸,撐不死你!”小干巴說:“你敢打賭么?”張大個說:“賭就賭!”二人講好條件,大家嚷嚷著做證。
30個雞蛋煮熟端來,大家?guī)椭鴦儦ぁi_始,小干巴狼吞虎咽,不時噎住。后來他長個心眼,每吃一個就喝口水沖沖。享受著美味,他蠟黃的小臉綻放成一朵燦爛的金菊,每咽一口,就得意地擠眼笑笑,說:“對不起列位了!”大家的喉頭跟著他的嘴一張一合地蠕動,不住咽口水。要知道,那年月能吃到一枚雞蛋真真算得上神仙了。小干巴吞咽第15個雞蛋時,細長的脖子像蛇吞青蛙一樣費勁。袁校長擔心出事,勸:“算了,別吃了,這年月人腸子都餓細了,小心撐斷。”小干巴嘴上仍硬:“沒事!”吃到第20個的時候,小干巴眼睛上翻冷汗淋漓,雙手捂著肚子跌倒地上。大家慌了,卸扇門板抬他去了衛(wèi)生院。夜班醫(yī)生是張大嘴,他原是獸醫(yī)站的站長,不知何時調來當了人醫(yī)。張大嘴用木棍撬開小干巴的牙,一只手伸進他嘴里,掏牲口似的摳,掏得小干巴嘔嘔的干噦,冷不防把張大嘴的手咬出了血。張大嘴擤把鼻涕,在屁股上揩揩血手,咧著嘴吸溜吸溜倒抽著氣哎喲,說:“小孫這家伙勁還不小呢!你們用棍子撬開他的嘴往里灌涼水?!贝蠹颐ε税胩烊圆灰娡隆V灰娦「砂投亲用洺蓺飧蝮?,呼吸急促嘴唇發(fā)紫,慢慢闔上眼皮。張大嘴又擤把鼻涕,在屁股上抹著血手說:“沒治了,抬回去預備后事吧?!睆埓髠€哇一聲哭了:“干巴,你別嚇我,你死了我得坐牢哇……”袁校長說:“哭啥!趁有氣快送縣醫(yī)院!”我表哥在公社駐地當隊長,我自告奮勇去借驢車,當夜把小干巴顛噠顛噠送進城。醫(yī)生說,再晚來就得送火葬場了。
事后,小干巴和張大個二人為耽擱了學生課,萬分愧疚,兩人自覺寫了檢討交袁校長請求處分。袁校長說:“這事主要由我負責?!弊詈笕硕枷蚪逃稚暾埩颂幏?。張大個子和小干巴兩人又加班加點給學生補齊了課。
雖是荒年,老師們工作仍不馬虎,那年我校升初中率在全縣排名第一。
后來我隨舅舅去了新疆。轉眼半個多世紀過去。去年我回老家祭祖,在縣城公園邂逅80多歲的小干巴老師,如今他紅光滿面壯得很。問起張大個子老師,說他去濟南他兒子那里養(yǎng)老去了。說著掏出手機瞇起眼讓我看微信里張老師的照片:一張胖胖的大咧咧的笑臉,半頭銀發(fā)?!昂眉一?,現(xiàn)在200多斤了!”小干巴老師伸出兩個指頭比畫著說。
廣場上樂聲悠揚,一群大媽抖動著紅綢邊舞邊唱:“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今天是個好日子,打開了家門咱迎春風……”
畢竟新歲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