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春天似乎被時光折疊過。它了無痕跡地跳進這萬物吐納旺盛的初夏。黃鈴木、三角梅、木棉把花開得到處都是,盡顯綻放之美。穿單衣,趿塑料拖鞋騎輛共享單車在花蔭里穿行,后背微微地出汗,細細的風(fēng)把人的骨頭吹得酥軟。黃金般的時節(jié),只是太短。我是都虛擲了啊?;貞涍^往的春天,居然沒有值得記住的人和事,眼前浮現(xiàn)的不過是花花綠綠的皮囊之樂。年后一上班,單位就開始改制,目前的歸屬未定。手上的事,做與不做都不太打緊了。似乎只能是宅在家睡覺,讀閑書,寫詩,看電影,打王者榮耀。潛意識里,我還是非常焦慮的。我還是找不到生命之重。我是說,我與這世界隔離得太久了,以至于沒有了切膚感??淳W(wǎng)上的新聞,重大的交通事故,森林火災(zāi),血肉模糊的現(xiàn)場,成排的年輕尸體,失去親人的悲慟畫面,都沒能讓我有錐心的痛感。不知道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知道這很危險。不論是對靈魂的質(zhì)量還是對寫作生涯而言,這都是致命的危險。
洪水猛獸般的新冠病毒似乎并沒有影響世界工廠的運作。在東莞,很多工廠從來沒有停工。因為封閉式管理,整個工廠,既無人外出,也無人進入。病毒似乎從來就隔絕在外。
逃避著,混著,把它扔進內(nèi)心的角落。日復(fù)一日。可是它竟越長越大,郁結(jié)于心?,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單位工作這塊遮羞布了,于是,一個頹敗、虛空、麻木的人就赤裸在眾人面前,避無可避。我竟接連讀到三位打工作家的作品。一位是東莞作家莫華杰的散文《苦澀年華》,另兩位是深圳作家程鵬和顧啟淋,一本詩集《裝修工》和一本散文集《小人物》。前面說過,我已然喪失了共情的能力。寫一個推薦語竟讓我有些無措,我實在說不出什么。我甚至羞愧得無從下筆。廣東二十多年的打工文學(xué),其關(guān)鍵詞依然是鋪天蓋地的底層苦難。卑微的人,他們形同草芥一樣的命運,那種無力的抗?fàn)幰只蚪^望之喊叫,依然是這類作品的主流方向。我知道,對這個群體的書寫,作家們做得遠遠不夠,不論是內(nèi)容還是文本,其豐富性還遠遠不夠。尤其,打工這一時代命題還在發(fā)展和變化中,如今的工廠流水線,“00后”已經(jīng)登場了。我的恐懼在于,面對三位作家所寫的底層苦難,我竟然不為所動。這些年,我的靈魂已然干枯了,它已蕩不起一絲血性的風(fēng)暴。是因為我沒有身在其中嗎?我為什么不能真正的“身在其中”一次呢?忽然間有一種醍醐灌頂般的開悟——趁著手上富足的大好春光,我為什么不去工廠流水線?給報社跑工廠這條線的記者朋友在微信留言,讓她想辦法把我塞進一家工廠。對方的回復(fù)是:塞壬,現(xiàn)在東莞的工廠大多都缺人手,工廠門口就有大把的招聘信息,進去非常容易,我用關(guān)系幫你反而對你不利。然后她發(fā)了一個壞笑的表情,并祝我一切順利。
我不知道這件事能夠給我?guī)硎裁?,但是,在決定的那一瞬間,一種久違的振奮與激情流遍全身。
培訓(xùn)中的小插曲
我先前以為培訓(xùn)是針對工作的技能,好讓我們熟門熟路地上崗。我們被帶進了一個大教室,一個胖保安坐在黑板前的講桌邊,見武英姿進來忙站起身,把她迎上講臺。武英姿坐在講臺上給我們講她的個人打工經(jīng)歷。
并無特別之處。但她表現(xiàn)出的得意讓人不適:相比你們,我是成功的。她擺出的那種所謂高級螻蟻的嘴臉,我太熟悉了,那些文化人的文章里頭稱它為:底層互害。四川人,二十多年的打工經(jīng)歷。十幾年前在一家鞋廠打工,工廠搬去福建莆田后,她就進了偉達。但她說了一句有點信息量的話:別看我今年四十八歲,已經(jīng)當(dāng)了奶奶的人,一旦廠里缺人手、活太忙的時候,我也時常會頂上流水線。在我年輕的時候,一個女人過了三十五歲就很難找到工作,現(xiàn)在,只要你健康,手腳靈活,五十歲還有工作的機會。這話聽起來也特別讓人討厭,仿佛工廠給了五十歲的女人多大的恩典似的。原來東莞招工已經(jīng)到了如此嚴(yán)峻的地步。我還知道,勞務(wù)市場的中介引進了很多越南人。
在工廠聽到一個說法,全世界最能吃苦、最聰明、最守規(guī)矩的是中國工人。他們是全世界最優(yōu)質(zhì)的工人。我想起我們的父輩,我們這一代,以及當(dāng)下中國的年輕人,最根深蒂固的一個品質(zhì)是勤勞。這也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品質(zhì)。一聽到這話,眼淚就要來了。我們的工廠什么時候招了這么多越南人?
緊接著,她開始講勞動紀(jì)律和福利待遇。她突然提高了嗓門,這表示下面要講的內(nèi)容十分重要。紀(jì)律嚴(yán)苛,我后面會專門提及。但有一條我覺得有意思,值得一說。辭職得提前半個月申請,否則算自動離職拿不到一分錢,工資是第二個月的15號發(fā)。難怪先前就聽到電子廠辭工難的說法。理由是,你得給出時間讓工廠招到頂替你位子的人才能離開。
突然,我后面一個女人站起來問武英姿,可否放棄社保的繳納?她的話一說完,竟有一干人站起來附和,表示不愿意交社保。
趙妮冷笑一聲,社保每個月扣一百六十多塊,扣得肉痛。誰想交啊?
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不知道天底下居然有這種事情。了解其緣由后,我只能沉默,我忽然覺得自己活在另一個世界里。
誰能不知道繳納社保是自己的福利呢?誰愿意放棄福利呢?是他們短視嗎?
“我只想現(xiàn)在多拿點現(xiàn)錢,我父親一直有病,在吃藥。”
“家里兩孩子讀書,重要的是多拿錢回家?!?/p>
“以后受益,以后的事誰知道呢?一百多塊錢夠我回趟老家的車費了?!?/p>
“扣一百多塊錢是我孩子兩個月早餐奶的錢?!?/p>
……
那么多人站起來,他們要求放棄社保。理由讓人心酸,他們甚至具體到這一百多塊錢可以用在何處。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意識到,一百多塊錢居然這么重。我曾經(jīng)熟悉那樣的日子:放在枕頭下面的幾百塊錢,一百一百的破開,打開后,它就十塊十塊的消失,直到為零。我熟悉那樣的感覺:那種像是被扼住咽喉的生活。武英姿雙手拍著桌子,大聲呵斥著讓他們坐下:你們以為工廠愿意交?。抗S交的比你們多得多,你們以為企業(yè)的壓力不大嗎?
再一次面對那種無奈,不知道該恨誰。唯有心里的難受是真的。
大家只得怏怏地坐下。接下來,我們做了一張奇特的考卷。我說奇特,是因為這張考卷的主要意圖是想知道我們是不是文盲或者白癡。試卷上有一道四則混合運算的算術(shù)題,還問我們從東莞去鄭州是往北還是往南,火鍋在廣東叫什么,辨認禁煙標(biāo)識,毛主席是哪里人,端午節(jié)是農(nóng)歷的哪一天,寫出幾個英語字母的大寫,最后,要求我們寫出工廠的全稱,可是這個全稱就在試卷的抬頭上。
教室一片混亂,眾人交頭接耳。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考題大部分人都拿捏不準(zhǔn)。武英姿也不管。想來,即使是文盲或是白癡,都沒有什么太大關(guān)系吧。招人,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了?我后來才知道,的確有輕微的智障者在工廠。
接下來,就是登記住宿。我是一定要住宿舍的。見我登記,趙妮就笑我:凡是住宿舍的女人是沒有性生活的哦。這句話,非常精辟。我反問她,你住嗎?這女人扭出一副風(fēng)騷的表情,吐著舌頭說,我男朋友一天都離不了我。我笑了,這算是整個上午稍稍愉悅的一個時刻了。這個上午,居然這么沉重。
下午拿到了工卡,我的工號是:39336號,光學(xué)部無塵車間。宿舍非常簡陋,而且骯臟。四張鐵架子床,上下鋪。已經(jīng)住進了三個人,上鋪堆滿了雜物,地下的蟑螂見有人來嚇得在四處逃竄。一張大長桌擺在正中間,上面擺放著各種洗漱用品和塑料臉盆,還有兩桶吃剩沒有倒掉的方便面,上面浮著紅油。充電器、鏡子、梳子、雨傘、食物保鮮盒,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藥瓶也全堆在桌上。墻邊立著一個沒有門的破木柜,塞滿了衣物,從柜子牽了根繩到蚊帳,那上面也掛滿了厚衣服。一股方便面味夾雜著洗漱用品的氣味,瞬間使我清醒。地板有陳年的老黑垢,后門通著晾衣的陽臺,地上有塊磚頭別住門腳,以免它被風(fēng)吹得哐一聲關(guān)上。鐵架子床裸露出銹跡斑斑的床沿和扶手,上面就一塊木板,一端還翹起來了。我鋪上棉褥子和淺藍色小花的床單,被套是白底藍花,粉紅的荷葉邊小枕頭。白色提花蚊帳拉好后,看上去倒有幾分朦朧的溫馨,竟有一股小閨房的味道了。洗澡堂跟廁所是一起的,洗臉臺那里常年提供熱水,用桶接了熱水后,提到蹲廁的位子,關(guān)上門洗。這廁所有八個蹲位,女工們結(jié)伴洗澡,偶爾還能聽見有人唱歌、打鬧和喧嘩。她們還會趁著充裕的熱水順手洗完內(nèi)衣,這大概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光吧。接熱水的管子很粗,一擰,一股很大沖力的熱水打進桶里,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我家就住在對面的小區(qū),步行僅七八分鐘的距離。但是,我還是選擇住進宿舍。
下了場雨,春寒侵體,我看見隔壁床位上只鋪了張葦席和一條起滿了球的薄毯。
武英姿反復(fù)強調(diào),一旦住進了宿舍不可以夜不歸宿,更不可以帶陌生人來宿舍過夜。東西被盜概不負責(zé)。這可不是校園的宿舍啊,這里有底層成人世界的欲望與混亂,黑暗與孤獨。
(節(jié)選自《天涯》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