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慧

1987年11月，《民主與法制》出刊100期，當時總發(fā)行數(shù)已逾一億一千萬冊。雜志社宣布舉辦《民主與法制》“知音獎”活動以示慶祝。當期隨刊發(fā)放了讀者意見征詢表，并請讀者選出創(chuàng)刊以來最喜愛的五篇文章。

兩個月以后，編輯部從全國近十萬填寫征詢表的讀者中選出30位代表，邀請到上海參加“知音讀者座談會”，并公布了被讀者提名最多的5篇“最愛讀的文章”。本人的《記者們用意何在——記大興安嶺大火中的新聞記者》一文榮列其中。

這篇文章背后，還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1987年5月，一場可怕的災難在中國東北發(fā)生，面積相當于一個葡萄牙、15個新加坡的土地上，森林大火肆虐，鋪天蓋地的濃煙讓太陽變成了暗紅色，20米外看不見人影，193人被奪去生命，3000萬立方米的森林化為焦炭，5萬同胞失去家園。

火光就是命令，中央和地方媒體的新聞記者紛紛奔赴火場，他們成了火線上一支特殊的隊伍，他們成了勇敢的逆行者。

女記者隋明梅，我至今記得她的名字。當時孩子剛滿10個月，在她一再要求下，報社領導批準她赴大興安嶺火線采訪。從北京出發(fā)到了齊齊哈爾就再也找不到去災區(qū)中心塔河的車了。情急之下，她不顧勸阻擠上了一輛運送撲火士兵的悶罐車。整個列車只有她一個女的，車上冷得出奇還沒有廁所，部隊首長面有難色，她卻說：“你們就當我是男的，我保證不吃不喝不‘方便’?！本瓦@樣她熬了整整近20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但第二天早上五點半就隨部隊出發(fā)上山撲火。她后來在接受采訪時說：“整整一天一夜沒吃沒睡，饑渴和困倦一起襲來，臉被火焰烤得生疼，眼睛像揉進了辣椒面，但還得艱難地拖動身軀，跟上隊伍……高高的樹梢上，一個個火球帶著怪聲呼嘯而過，我的心跳得又快又響，我想到了兒子?！?/p>

《經(jīng)濟日報》記者趙健，撇下了懷孕的妻子奔赴前線，在采訪中他曾連續(xù)14天沒有在床上睡過覺，10天沒刷牙洗臉，有5天僅靠一點干糧充饑。他說：“十多億人都在為這場森林大劫而心焦，作為記者，我就是吃盡千辛萬苦，也得把那里的一切告訴全國人民?！?/p>

就這樣，全國有200多位媒體記者赴大興安嶺災區(qū)采訪，共發(fā)出了500多篇新聞稿件和上千張照片?！锻高^大興安嶺的濃煙烈火……》《紅色的警告》《黑色的詠嘆》和《綠色的悲哀》等長篇通訊，更是震撼全國。黨中央也高度評價記者們的工作。

但是，就是這些舍身忘死的記者，在大興安嶺的烈火焦土上，卻不受某些手握權力者的歡迎，多數(shù)記者都有著令人不解又可嘆的遭遇。

>>1987年9月，《記者們“用意何在”？》一文在雜志頭條發(fā)表。 資料圖

我在北京遇到從大興安嶺回來的記者們都說：“生活上的艱苦我們認了，可精神上的打擊不堪忍受?！睗M懷熱情鼓足勇氣奔赴火災前線的記者們，誰也想不到迎接他們的竟是當?shù)刂饕撠熑说膮柭曎|問：“你們把火災報得這么慘，到底想干什么？”以及各級撲火指揮部門上貼著的“謝絕記者采訪”“禁止記者入內”的告示?？傊笓]部甚至在相關規(guī)定中明文寫著“對采訪記者要注意保密工作，未經(jīng)同意不得擅自報道火災”。于是，郵局接到了命令不準給記者發(fā)送稿件（注∶當時還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沒有移動電話，發(fā)送稿件只能靠電話傳真和電報），發(fā)現(xiàn)有人用傳真發(fā)稿要把電話線掐斷。撲火總指揮更是召集記者開會，聲稱火災報道要統(tǒng)一口徑，稿子未經(jīng)審查不得發(fā)出。

聽到這些消息，我感到異常氣憤，但并沒有想到可以寫成文章公開報道。當時本刊總編輯鐘沛璋，原先擔任過中宣部新聞局局長，我便在一次開會時匯報了這一情況，想聽聽他的看法。沒有想到他聽了以后馬上指出：“記者是黨和人民的喉舌，他們要忠實地宣傳黨的思想，反映人民的心聲。大興安嶺火災現(xiàn)場發(fā)生的事，反映了一種在我國根深蒂固的封閉的新聞觀，一種與現(xiàn)代社會極不相稱的對新聞報道極端落后的認知?！彼屛荫R上進行深入采訪，準備寫成通訊在本刊發(fā)表，以警示全社會。于是，我對在京的去過大興安嶺火災現(xiàn)場的記者逐一采訪，獲得了大量第一手材料。其中有在悶罐車中憋了近20個小時才到塔河的女記者隋明梅，下車后她顧不上休息直奔前線指揮部卻被“記者謝絕入內”給擋在門外。她找到另一個門后表明身份想進去，可里面的人居然頂住門就是不開。記者趙健到達塔河的當天，即跟隨撲火部隊行軍100多公里到了大火現(xiàn)場進行采訪，直到次日凌晨3點鐘寫出稿子，不吃不睡就趕回塔河郵局發(fā)稿，但因稿子上沒有審稿簽字不讓發(fā)。他只得又返回前線指揮部，找到一個負責審稿的干部，他念給對方聽，被多次訓斥后才得到一個簽字。急急忙忙又趕回郵局，可是郵局職工以簽字沒簽到電報紙的最后一頁為由，還是不給發(fā)。眼看臨近下午一點，報社的截稿時間將到?？蓱z趙健不顧連續(xù)奔波一天一夜沒吃沒喝已精疲力盡的身體，再次返回總指揮部求得一個審稿簽字，才終于發(fā)出了《艱苦卓絕的塔河保衛(wèi)戰(zhàn)》一稿。

>>《記者們“用意何在”？》一文背后，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資料圖

還有《中國青年報》記者李偉中和葉研，因拍攝當?shù)馗刹吭谥笓]部小餐廳里大吃大喝的照片，遭到圍攻毆打搶走照相機的粗暴對待。

我的萬字長文完成后，鐘沛璋總編輯親自動筆修改，甚至重新擬定了標題，使稿子在大量事實形成的可續(xù)性基礎上，提煉出鮮明的主題，顯示出深刻的思辨性。

1987年9月，《記者們用意何在？——記大興安嶺大火中的新聞記者》一文在當期雜志頭條發(fā)表，鐘沛璋總編輯還親自撰寫評論《重大情況要讓人民知道》，刊登在卷首。他在文章中寫道：“本來，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人民是國家主人，人民有權利知道國家的情況，有責任來管理國家事務……這是我國憲法莊嚴宣告的。因此，重大情況要讓人民知道，重大問題要讓人民討論，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是實現(xiàn)社會主義民主最基本的條件?！薄爸卮笄闆r要讓人民知道，就要提高新聞報道的公開化程度，要充分利用現(xiàn)代化大眾傳播工具，增強對政務、黨務和重大事件、突發(fā)事件的報道?！薄霸诖笈d安嶺森林大火中，人們又震驚地看到那種‘大火不報，支援不要’的怪事還在繼續(xù)出現(xiàn)，這告訴我們，克服新聞封閉的積習，掃除愚昧觀念和現(xiàn)象的斗爭將是長期和艱巨的?！?/p>

鐘沛璋總編輯早在1939年就加入中共地下組織，領導過交通大學地下學生黨支部的工作，創(chuàng)辦過廣播電臺和《學生報》。上海解放后，他創(chuàng)辦了上?！肚嗄陥蟆凡⒂H任總編輯，后北上任《中國青年報》副總編輯兼團中央研究室主任，直至中宣部新聞局局長、新華社香港分社高級研究員。他的政治高度、新聞敏感度、工作魄力和高尚人品，無一不令我深受教誨和感到欽佩。

當期雜志一上市，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我收到全國各地包括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qū)在內讀者的大量來信，各地報刊也紛紛轉載。當時還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報刊轉載文章后有寄樣刊和稿費的規(guī)矩，以示對版權的尊重。當時我個人和雜志社合計大約收到了50多家轉載報刊的樣刊以及稿費，來源遍及全國各地。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一個多月后的一天，鐘沛璋總編輯打電話把我叫到他家里，對我說黑龍江省委書記孫維本同志到了北京，向中宣部表示對我們這篇文章有意見。中宣部要求我們雜志社給出解決方案。鐘沛璋總編輯問我有什么想法？我說∶“對于文章涉及的事實我負全部責任，所有采訪都有詳細記錄并保存完好，而且提供材料的對象都是各家報社在崗位上的記者編輯。至于文章觀點我覺得是符合當前中央有關精神的，而且有您把關，相信也沒有問題?！彼f那就好，我想去會會孫書記，跟他當面溝通一次，你跟我一起去怎么樣？我說：好的！他問我你不會害怕吧？我說怎么會？他大笑。

第二天晚上，我們在北京黑龍江賓館與孫維本書記見了面。原來他是來京參加黨的十三大會議的。鐘總編輯從十三大確立的進一步改革開放的精神出發(fā)，向他介紹了我們媒體肩負的重任。重大情況向人民公開讓人民知道，正是改革開放、推進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建設的需要。最終，孫書記對本刊的工作表示了理解，并希望我們能對黑龍江省落實黨中央精神，推進改革開放的努力加以充分關注，對大興安嶺地區(qū)重建家園予以有力的支持。雙方的意見統(tǒng)一在了國家進一步改革開放的大旗下。

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令人深感遺憾的是，鐘沛璋總編輯已于2021年2月6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6歲，葬禮于2月10日在八寶山殯儀館舉行，中央領導送上花圈，表示深切哀悼。

在《民主與法制》雜志出刊1000期之際，謹以此文寄托我的哀思，向鐘沛璋總編輯致以最深切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