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雁

“我們懷著神圣的愛，

保衛(wèi)祖國同仇敵愾，

自由，自由，可親可愛，

為自由而戰(zhàn)多豪邁！

高唱戰(zhàn)歌奪取勝利，

勝利旗幟迎風展開，

自由勝利我們光彩，

垂死敵人目瞪口呆！……”

談起老師戴維·柯魯克，年已九旬的外交家周南，躺在北京醫(yī)院病床上，用法語為我唱起《馬賽曲》。這是法國大革命時期，鼓舞斗志的自由贊歌；在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期間，也廣泛流傳。

那天是2018年5月16日上午，明媚陽光灑進病房，雄渾歌聲在耳邊回蕩。正當我沉浸之中，周南停止了歌唱，說：“1948年，我在南海山中央外事學校學習，《國際歌》、《馬賽曲》都是在那時候?qū)W的?！?h3>赴西班牙反法西戰(zhàn)場

時隔近3年，2020年11月4日上午，我來到周南家中，他又舊話重提：“戴維·柯魯克來中國之前，1937年參加了國際縱隊，支持西班牙共和國政府反對佛朗哥法西斯政權(quán)。他教我當時國際縱隊用法文唱的兩首歌，一首是《國際歌》，另一首是《馬賽曲》。我后來一個人還常常唱《馬賽曲》，現(xiàn)在前一半忘了，后一半還記得?！?/p>

戴維·柯魯克，1910年8月14日出生于英國倫敦，祖輩原是波蘭猶太人，為躲避沙皇宗教迫害，移居英國。父親經(jīng)營皮貨生意，起初小有收益，但在1921年蕭條歲月中破產(chǎn)，這使得他15歲就輟學做工。

1926年英國工人舉行大罷工，戴維在親戚辦的一家工廠工作。父母為他能步入中產(chǎn)階級行列，設法送他到倫敦技工學院學習，并安排他到巴黎學習法語。

那時，戴維夢想有朝一日成為百萬富翁，以報答父母養(yǎng)育之恩。1929年4月，他遠渡重洋，只身前往美國。但是，如他在自傳《從漢普斯泰德荒原到天安門》（寫成于1993年，未出版）中所說，“我選擇的時間大大錯了。在1929年10月美國股票開始大跌之前6個月，我來到了美國。”

大蕭條席卷全美，戴維不得不在一家毛皮廠干活，處理臭得令人窒息的生毛皮，每周掙15塊錢。他目睹底層工人的悲慘生活，開始接觸進步書籍，閱讀有關蘇聯(lián)的報道。

通過勤工儉學，戴維考入哥倫比亞大學，加入美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成為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在那里，他對共產(chǎn)主義的認識大為增長。為了把共產(chǎn)主義理論與革命實踐聯(lián)系起來，他與同學們一道，支持肯塔基州哈倫縣煤礦工人罷工運動，遭到當局審訊與驅(qū)趕。這場斗爭經(jīng)歷，使他從哥大畢業(yè)回到倫敦后，加入了英國共產(chǎn)黨。

1936年7月，佛朗哥發(fā)起軍事政變，企圖推翻民主選舉產(chǎn)生的左翼共和國政府，施行法西斯統(tǒng)治，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爆發(fā)。戴維加入國際縱隊，與西班牙人民共同奮戰(zhàn)。他在文章中寫道：“1937年1月初，我們這批志愿人員乘坐歪歪斜斜的老式火車，從法、西邊界開往巴塞羅納。穿著制服的共和軍青年士兵們，探身窗口，臉上掛著笑容，右臂舉起，緊握拳頭，行著火線上常見的那種敬禮。車上用白粉刷著‘寧死不屈的口號，這就是共和制西班牙的決心?！?/p>

在保衛(wèi)雅拉瑪山谷的戰(zhàn)斗中，戴維腿部中彈受傷。以后，有一首叫《雅拉瑪》的歌，就是紀念這場戰(zhàn)役：“西班牙有個山谷叫雅拉瑪，人們都在懷念著它。多少個同志倒在山下，雅拉瑪開遍鮮花?！?/p>

戴維撰文回憶：“1937年2月12日，薩姆·懷爾德和我，參加英國志愿兵一個排堅守山頭的戰(zhàn)斗。給我們的通知里說：‘沒有接到命令，不能離開山頭。山頭已是血跡斑斑，我們執(zhí)行了命令，直到幾乎所有戰(zhàn)友都喪失了生命。最后，只剩下我們兩人，先后都受了傷。我們被迫撤下山坡，進了一個小橄欖樹林，隱蔽在林邊土坎后面?！?/p>

半夜，戴維被送到馬德里，加拿大醫(yī)生白求恩所在的醫(yī)院。住院6個星期，他在電臺協(xié)助做英語廣播，還訪問了海明威?！皻W內(nèi)斯特·海明威用筆報道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在馬德里一家旅館房間里，和朋友們一起歡笑、賭錢、飲酒，而炸彈就在附近爆炸。他們是在旅館最頂層，這里當然是最危險地方。就是在這間房子里，有一天晚上，我和海明威以及他的幾個伙伴在一起?！?/p>

養(yǎng)傷期間，戴維向白求恩大夫借閱美國記者斯諾名著《紅星照耀中國》，開始關注中國革命。此后，他在《〈紅星〉指引我到中國》一文中回顧道：“斯諾關于中國蘇維埃區(qū)域的報道，包括五次反圍剿，偉大的長征——特別是強渡大渡河、飛越瀘定橋、爬雪山、過草地；革命根據(jù)地延安和那里的生活氣息；中國工人、農(nóng)民、知識分子和廣大老百姓，抗擊日本侵略軍主力的英勇精神等，這些都深深地打動了我?！薄澳菚r在我看來，中國抗日戰(zhàn)爭和西班牙反法西斯戰(zhàn)爭有共同之處。這樣，當國際縱隊撤離西班牙后，我就希望去保安，參加那里的革命斗爭。”

1938年夏，受共產(chǎn)國際委派，戴維從西班牙抵達日軍占領下的上海，準備撰寫一些有關上海工人的報道。起初，他任教上海圣約翰大學，1940年赴抗戰(zhàn)大后方，在四川成都金陵大學教書。

有一天，戴維在辦公室遇見伊莎白·布朗小姐，對她一見鐘情。伊莎白出生于成都，父母是加拿大傳教士。1938年，她從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兒童心理學碩士畢業(yè)，返回中國。因妹妹生病，她前來代課。

此時，伊莎白應中華全國基督教協(xié)進會之聘，在璧山縣興隆場參與鄉(xiāng)村建設項目，戴維經(jīng)常到鄉(xiāng)下看望她。1941年夏，兩人來到紅軍長征途中激戰(zhàn)過的大渡河，望著鐵索橋下奔騰的河流，戴維向伊莎白求婚。

這年6月，德國法西斯入侵蘇聯(lián)，戴維決定回英國，參加反法西斯斗爭。途經(jīng)紐約時，戴維到美國支援中國工業(yè)合作社委員會，與斯諾一起共事，為中國抗戰(zhàn)募捐。經(jīng)過漫長與艱難旅行，戴維與伊莎白分頭回到倫敦，于1942年結(jié)為伉儷。戴維參加英國皇家空軍，在南亞各盟軍中從事情報工作，被派往印度、錫蘭（今斯里蘭卡）與緬甸駐扎。伊莎白加入英國共產(chǎn)黨，在加拿大婦女軍團服役。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戴維退役后，進入倫敦大學東方與非洲學院，學習中文。伊莎白師從倫敦經(jīng)濟學院雷蒙德·弗思，攻讀人類學博士。此時，重讀《紅星照耀中國》再次激發(fā)了他們對中國的興趣。如今中國發(fā)生了什么？真該親眼去看看。這個想法得到了英共中央支持，為他們開具了介紹信。

1947年秋，柯魯克夫婦經(jīng)香港轉(zhuǎn)道上海、天津，在中共地下黨組織幫助下，于次年春，來到太行山區(qū)一個村莊——河北省武安縣石洞鄉(xiāng)十里店，以觀察員身份加入土改工作隊，全程參與土改復查運動。夫婦倆穿起土布軍裝，深入農(nóng)民家庭，經(jīng)常端著飯碗，蹲在地上與農(nóng)民一起吃飯、談心，收集了這個村子1937年至1947年，這10年的歷史與封建土地制度變革材料。后來，他們共同執(zhí)筆寫成《十里店：中國一個村莊的革命》《十里店：中國一個村莊的群眾運動》兩部著作。

此時，華北各解放區(qū)已連成一片，平津解放在望。1948年夏，柯魯克夫婦完成調(diào)查研究，準備收拾行李，返回英國。中共中央外事組副主任王炳南懇請他們留下來，到位于南海山村的中央外事學校教授英語?？卖斂朔驄D答應了。

培訓新中國外交人才

也在1948年夏，周南以燕京大學地下黨負責人身份，赴河北省泊頭鎮(zhèn)，來到晉察冀解放區(qū)華北局城工部，參加學運干部暑期訓練班。他回憶說：“這年8月，上級領導找我談話，中央新成立一所外事學校，為解放后培養(yǎng)外交干部，你去那兒吧。于是，我從城工部領了介紹信和路條，背上一個小包，一個人晝行夜宿，穿越冀中大平原，來到石家莊獲鹿縣（今石家莊市鹿泉區(qū)）南海山村報到?！?/p>

“9月，我暫時分配到高級班，也就十來個人。戴維·柯魯克是這個班的教師。實際上，我們也沒有讀什么書，就是找一些外國報刊上的英文評論，用英語討論國際形勢。有時，列隊到南新城村，與華北軍政大學師生一起，聽葉劍英校長和副校長蕭克將軍等人，做關于解放戰(zhàn)爭形勢報告。”

“我們還成立一個黨小組，我當了小組長。戴維是英共，跟中國黨過黨的生活。他常常開玩笑說，你是我的政委。我倆關系好，談得來。每逢星期天，我與他結(jié)伴，有時伊莎白參加，往西走到太行山腳下一個山包，爬到山頂上玩?！?/p>

當時，中央外事學校所在地南海山村，與華北軍政大學所在地南新城村，相隔只有二里之遙。葉劍英是軍政大學校長，又是中共中央外事組主任，因此兼管中央外事學校工作。校長是浦化人，畢業(yè)于上海圣約翰大學，曾一度當過牧師。離開教會以后，他加入了共產(chǎn)黨。

中央外事學校的前身是設在延安窯洞，后來又遷往張家口的華北聯(lián)大所屬英語培訓班。1948年夏，在南海山村重新組建起來，只有不到40個學生，按水平分為初級班、中級班與高級班；六、七名教員中，除柯魯克夫婦、美國女教師葛蘭恒，其余都是中國人。學校既無宿舍，也無校舍，師生都住在各個村落的老鄉(xiāng)家，上課一般都在戶外空地，條件極為簡陋。

教科書更是個大問題。柯魯克夫婦寫道：“我們用的是倉促中匯集起來、在粗糙草紙上打印成的教材。有的紙張上，還夾雜著一根根造紙時未壓碎的草梗。（扯掉草梗，就可能把幾個字母一齊拽走。）這些教材從教學角度看，水平也不高。當我們問及教學方法時，得到的回答是：‘只要對學生講英語，講什么都行。他們從來沒有聽過外國人講英語?！?/p>

柯魯克夫婦設法收集一些英文報刊上的文章，從中挑選范文。每天晚上，他們在昏暗油燈下備課，經(jīng)常打字到深夜，定稿后再刻成蠟板印制，一本本簡潔、實用的英語教材，就這樣“出版”了。

自傳中，戴維記述了一樁往事：“當伊莎白和我開始在南海山教書時，我們同時也準備將土改中獲得的資料整理成一本書?？墒?，在中國農(nóng)村生活中，‘個人生活是談不到的。學生們可以在一天任何時間，完全不客氣地闖進房間來問問題。我寫作關于土地改革文章的思路，常常被‘who和whom的區(qū)別打斷了。為此我很惱火。于是，我寫了一張紙條貼在房間門上：‘上午是上課時間，歡迎來提問。但下午是我們的寫作時間，請勿打擾。這件事引起了批評：一個解放區(qū)教師應當‘全心全意為學生服務。后來，我們把那張紙條撕了下來?！?/p>

柯魯克夫婦完全適應了簡樸生活，學員一日兩餐小米飯，每月吃一次肉，改善一下伙食。師生大體一樣，他們也不例外。一個夏天炎熱中午，幾個學生路過柯魯克家門口，看到門道里，戴維在架起的一扇門板上睡覺。看著他數(shù)日未刮的連鬢胡茬，呼呼大睡的樣子，一個學生笑道：“你們看，像不像濟公活佛？”

平時沒有多少娛樂，也就是每星期六晚上，師生們列隊到南新城村，與軍政大學師生一起，在一間放糧食的大倉庫里開舞會。周南樂呵呵地說：“有幾個拉胡琴的，拉的是解放區(qū)陜北小調(diào)，便是舞伴奏了。大家穿著大棉襖棉褲，在那兒跳舞。我的印象是，葉劍英每次必到，我在旁邊看的時候居多。因為我沒學交誼舞，跳過一、兩次，老踩人腳?！笨卖斂朔驄D也加入跳舞行列，由于女舞伴少，大家爭著請伊莎白一起跳。

1948年9月下旬，濟南解放，國民黨對學校發(fā)動多次空襲。柯魯克夫婦寫道：“有一次，我們學校所在地，更重要的是，離學校不遠的以葉劍英總參謀長為首的軍政大學駐地，被幾個獲釋后逃跑的俘虜所泄露，于是空襲開始。我們沒有空軍迎戰(zhàn)，只好在凌晨3點左右起床，分散到田野里，在莊稼叢里進行非正式授課，直到天黑才回村?！?/p>

柯魯克夫婦與大家一起，拿起鐵鍬、鎬頭挖防空壕。只要聽到敲鋼軌發(fā)出的警報聲，立即緊急躲避。一次，國民黨空軍來襲，飛機幾乎擦著屋頂飛過，一陣掃射將柯魯克夫婦住所房頂打穿，露出幾個大窟窿。戴維風趣地說：“我看得見飛行員，他看不見我，當然打不中我啰！”

“到了10月下旬，突然傳來傅作義騎兵從北平出發(fā)，要偷襲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柏坡，中央機關、學校緊急疏散。”周南回憶說：“我記得是一個中午，吃過中飯，背著背包緊急出發(fā)，往南去贊皇縣山區(qū)。那天夜里繼續(xù)走，很多人什么東西都不舍得丟，越走越沉，沿路往外扔東西。天亮了，我們在一個小村子旁邊吃了點干糧，接著走到下午，到達贊皇山區(qū)。沒幾天，傳來消息說，傅作義騎兵在半途遭到華北野戰(zhàn)軍阻擊，撤回去了。毛主席曾在新華社發(fā)表一篇社論：早已經(jīng)看清你的陰謀，北平城不想要了，是不是？揭了傅作義老底。我們這支隊伍浩浩蕩蕩，又回到南海山村。”這次向贊皇地區(qū)急行軍，一口氣走了四、五十里。戴維剛做了闌尾切除手術，身體尚未完全康復，本可以騎馬，卻把馬匹讓給體弱有病的學生，自己堅持步行。

不到兩個月，平津戰(zhàn)役打響，外事學校奉上級指示，隨軍北上進駐良鄉(xiāng)。師生聽取彭真的形勢報告，學習毛主席《將革命進行到底》社論，柯魯克夫婦也參加學習。此時，周南擔任初級班班主任兼英語教師。

1948年底，北平和平解放?？卖斂朔驄D又與師生一起步行160公里，來到北平。周南與一位男同學，騎自行車進入西直門，為外事學校找房子。學校最初設在御河橋3號原日本兵營舊址，屋里沒有任何家具，白天坐在小馬扎上上課，晚上睡在地板上。

1949年6月，中央外事學校改名為北京外國語學校。周南回憶說：“到了夏天，學校又搬遷到袁世凱在西苑的舊兵營，房子很簡陋，又年久失修。這時，學校擴大了，增設法文部、俄文部，我擔任法文部級主任。1949年10月1日，我們還住在御河橋，離天安門沒有幾步遠，很早排隊來到天安門廣場上坐著等，參加了開國大典?！笨卖斂朔驄D也在觀禮臺上，與數(shù)十萬群眾齊聲歡呼。戴維后來回憶說：“當我看見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莊嚴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天安門廣場升起第一面五星紅旗時，幾乎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振奮。”

獻身中國教育事業(yè)

1950年秋，周南參加抗美援朝，離開了北京外國語學校。此后，與柯魯克夫婦保持了終生友誼。他說：“戴維為人樸實、沒有架子，看上去好像一個外國鄉(xiāng)下人那樣，又有點像中國老農(nóng)民的氣度。作為學校大家庭一員，他跟學生相處融洽，分不清是教師還是學生，所以容易交朋友。我跟戴維關系比較密切。伊莎白性格內(nèi)向、沉默寡言，兩個人有點差別。我跟她的關系，不如戴維親密?！?/p>

上世紀50年代初期，戴維擔任英文部副主任、英語教研室主任兼教師；伊莎白教授口語。學生增加到數(shù)百名，師生過著簡樸的供給制生活。士兵營房就是學生宿舍，教師們則住在圍墻邊上的平房，冬天取暖用煤爐。頭一年多，學校連個像樣的教室都沒有。上課鐘聲一敲響，柯魯克夫婦拎著小馬扎，夾著黃草紙上寫的備課提綱，領著全班同學分小組圍坐在練兵場上。學生把膝蓋當書桌，聆聽講課。上午三節(jié)課后，中午到點開飯，學校沒有餐廳，還是10人一組，值勤同學領一臉盆菜，放在離廚房不遠的地上?？卖斂朔驄D各捧一只大粗瓷碗.與學生蹲在地上共進午餐，邊吃邊聊。一次，大家吃得正帶勁兒，突然刮來一陣風，每個人飯碗里都落了些塵土。戴維風趣地說：“嘿，今天上帝沒打招呼就來參加宴會，他什么見面禮也沒帶，就是運一點胡椒面兒。沒關系，吃吧！”頓時，引起一場大笑。

學生人數(shù)逐漸增多，草紙印的教材已不能滿足需要，柯魯克夫婦開始著手編寫新的教科書。他們從英國《工人日報》等進步刊物上選編時事述評，從J.B.S.霍爾丹的科普讀物中摘選文章，從馬克思、斯諾等外國進步作家著作里摘錄經(jīng)典，把材料從易到難歸類，編成初、中、高級三冊課本，由專業(yè)印刷廠印刷。就這樣，新中國第一套大學英語課本誕生了。

1954年，學校遷至北京西郊魏公村，改名為北京外國語學院（今北京外國語大學）。學院第一次分房子，分配原則是：共產(chǎn)黨員住朝北的，非黨員住向陽的。柯魯克夫婦生怕把他們當外人，讓住向陽的?！斑€好，把我們當同志看待，也讓我們住朝北的。我們?yōu)榇颂貏e高興?！?/p>

兩年后，柯魯克夫婦被教育部確定為專家身份。他們極力反對，認為這會損害外國教師與中國教師之間的關系，不符合國際主義精神。他們還反對拿高于一般教師幾倍的專家工資；反對設立專家餐廳，要求每天與學生一起用餐。最后，院領導同意他們只拿一半專家工資，周一至周六到學生餐廳吃中飯。

1960年，戴維接到英國利茲大學聘書，夫婦倆考慮回英國定居。“就在那時，我聽到蘇聯(lián)政府停止貸款、撤走專家的消息。我們不希望把我們回國與蘇聯(lián)專家撤走，看成是有關聯(lián)的行動，所以我們決定不走?！贝骶S告訴學院黨委書記，也許會推遲出發(fā)時間。學院的回應是“留下”，于是他們留了下來。

三年困難時期，柯魯克夫婦堅持與中國教師同甘共苦，他們在食堂與大家一起吃野菜，打榆樹葉做蒸糕吃；還主動提出降低工資、與中國人民分擔困難的要求。經(jīng)國家外國專家局與學院商定，將他們的工資下調(diào)30%。周南評價說：“柯魯克夫婦不張揚，不像有的外國人以專家自居。他們關心中國的發(fā)展，積極參加中國黨的活動。”

上世紀50年代初，學校黨組織按照上級黨委指示，安排柯魯克夫婦與學校英語系黨小組，一起過組織生活，參加中國教職工政治學習。對這一安排，他們感到幸福與快慰，覺得中國黨把他們視為自己人。

每兩周有一次黨小組生活會，而且都是在晚上開。他們在黨小組會與政治學習時，也完全與中國同志一樣，討論國家大事、政治生活以及學校重大事情，并提出意見。他們嚴于律已，進行自我批評，幫助其他黨員克服缺點。一次思想改造運動中，戴維主動要求結(jié)合工作，進行全面自我檢查，在全系教職員面前用英語做檢查報告，引起了轟動。

進入50年代，西方陸續(xù)有共產(chǎn)黨員到中國工作，在京英共黨員建立了自己的黨組織，也定期過組織生活。從那時起，他們不再參加中國黨小組與政治生活討論，為此鬧過好一陣情緒。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柯魯克夫婦以滿腔熱情投入運動，加入貼大字報、參與辯論的行列。戴維卷入學院派性斗爭，遭受了五年監(jiān)禁。1972年3月，伊莎白被“校內(nèi)拘留”3年半后，解除隔離審查，重新走向講臺。過了一年多，戴維也被釋放回家，對家中保姆講：“被關時最初好苦啊！吃的東西要從門下面遞，睡的是石頭地上鋪塊木板。唉！”

1973年3月8日，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國際婦女節(jié)”招待會上，宣布柯魯克夫婦以及其他受迫害的外國專家無罪、予以平反并恢復名譽，代表黨中央和國務院向他們公開道歉。周總理講完話后，舉杯首先來到柯魯克一家的圓桌旁，第一句話就是：“柯魯克同志，你受苦了，祝賀你們?nèi)覉F聚。你是中國黨、中國人民的好同志、好朋友，我向你們道歉?！笨卖斂朔驄D感動得熱淚盈眶。次日，戴維在寫給周總理信中表示，盡管他已年過60，但也要像毛澤東、周總理那樣，忘記年齡，為來華奮斗的事業(yè)，工作、戰(zhàn)斗到生命最后一刻。

出獄不久，戴維投身新中國第一部《漢英詞典》編纂工作之中，傾注了大量心血。1978年，這部詞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上世紀80年代后期，由于年事已高，柯魯克夫婦相繼退休，但關心中國教育事業(yè)的熱情不減當年，雙雙被聘為北外顧問。

戴維的學生周南，先后擔任駐聯(lián)合國副代表、外交部副部長，曾以中國政府代表團團長身份，參與港澳回歸談判，擔負起國家外交重任?！拔一氐奖本３５剿麄兗依锟赐?，還是三樓那幾間小房，不像外國專家?！敝苣细袊@道。

2000年11月1日，戴維以90歲高齡辭世后，伊莎白一直忙于撰寫書稿，又出版兩部中國農(nóng)村研究著作。2019年，她榮獲中華人民共和國友誼勛章。如今，伊莎白105歲，仍然居住在三室一廳的教師公寓。客廳墻上，周總理木刻像兩邊，懸掛“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條幅，這也正是戴維與伊莎白的人生寫照。